PART 18
月初是顧懷山的兩週年忌日,顧家行事並不高調,兩週年祭也很低調,清早上山掃墓的基本都是親屬,沒有什麼外人。
鋪了滿地的鮮花,好像蕭索的深秋也可以變爲豔麗的春日,遮蓋住那一抔黃土,幾莖衰草。
小時候,她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父親比其他同學的父親要年長那麼多,她窩在顧懷山的懷裡,細嫩的小手摸着他有些斑白的鬍渣,有些失落地說,“爸爸,爲什麼你看起來和一一的爺爺一樣呢,她爺爺也是呢,頭髮這邊和這邊白白的……”
方叔在一旁急急打斷她的話,“大小姐可不能這麼說……”
顧懷山卻毫無在意,淺笑着用鬍渣去蹭她的掌心,蹭得她咯咯笑,他努嘴示意旁邊乖乖坐着看書的顧雙城對她說,“對啊,因爲我不光是願願的爸爸,還是雙城的爺爺,我要是年輕的話,那就只能是你的爸爸,雙城就沒有爺爺了呢,那願願是要爸爸,還是要雙城也有爺爺呢?”
她歪着頭看着顧雙城想了想,“那還是給雙城做爺爺吧……”過了一會,她又覺得自己少了點什麼,“那不對,雙城有爸爸也有爺爺,可是我只有爸爸,我的爺爺呢?”
“你要爺爺幹嘛呢?”顧懷山摸着她的腦袋問道。
“一一的爺爺會給她梳小辮!”她骨碌一下從他懷裡翻坐了起來,扯着自己那兩條單調馬尾辮說,“上面是好看的麻花,然後編到下面分成兩條,最後又扎到了一起,夾了個蝴蝶結,她的辮子是班裡最好看的!”
顧懷山抓着她小腦袋上的兩把小刷子,似乎在思考一個比今天早會上風投更難的問題,想了半天,纔對方叔說,“拿個梳子,我來試試……”
他雖說思維還敏捷,執掌着顧氏的一切事務,可畢竟上了年紀,梳小辮這種事就沒那麼靈活了,明明手裡攥着一縷髮絲,一個不留神手一鬆就溜走了,又或是她一邊坐着梳頭,一邊卻無聊想看顧雙城的書,小腦袋總也不夠老實,他就加手忙腳亂了,忙活了一個下午,最後只給她梳出了一個四不像的辮子,她倒也不挑,滿心的歡喜,捂着亂七八糟的頭髮不許僕人們碰,小心翼翼的一夜平躺着睡覺,說要第二天去學校給同學看,告訴她們自己的爸爸也會梳小辮,爺爺乾的事爸爸也會幹。
直到最後的日子,病痛已經摺磨得他視力模糊,他明明看不清自己,卻還是可以笑着騙她,“願願今天穿得真好看……”
他拉着自己的手,對她說,“無論如何,都不要委屈自己,爸爸也許不夠好,可是我希望你永遠都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爲了任何人,委屈自己一分一毫……”
可以不讓自己委屈,不讓自己遺憾,是多麼幸福又奢望的一件事啊。她向人羣裡搜尋了幾眼,卻沒找到那個想要看見的身影,莫名的就覺得心底一空,卻又忽然鬆了口氣。
隨心所願,真的可以嗎?即便是她的母親,到最後也只能是甘願,甘願如此,也許甘願便不算是委屈了,那麼,她也甘願啊。
下山的一路都是沈瑜攙扶着沈豔秋,然後是唐莉和顧宏傑,甘願和顧一鳴並排走。
清晨下了小雨,山上的石階微滑,顧一鳴紳士地攙了甘願一把。他沒有某人的黑心腸,他倆倒更像姑侄。“雙城呢?”和唐莉他們落下了一截,顧一鳴纔開口問她。
“我不知道啊。”她低頭看路,石階上布着嫩絨絨的苔蘚,她小心的避讓開落腳。
顧一鳴的多情在J市算是小有名號,所以論起對女性體貼溫柔,他做起來那是相當漂亮,不僅遷就着甘願扭曲的步伐,還一路攙扶在側。“你不知道?小姑媽你都不知道?!”
“……”她腳步一個踉蹌,差點滑倒,好在他拽着她,只是崴了一下腳。“我又不和他待在一起……”
他撇了撇嘴,小聲說,“奶奶可不高興呢,哎,不知道他會不會捱罵……”
甘願琢磨了一下,感覺顧一鳴這話是故意和自己說的,有種要她代爲傳話的意思,她想反駁一句自己真的不知道顧雙城在哪,卻沒說出口,感覺再多的解釋也沒人相信,她已經註定和他捆綁爲一體了。
唐莉大概是聽見了他們的對話,回頭看了兒子一眼,顧一鳴立刻目光遊走,保持沉默。
她不免想到了顧雙城的話,她以爲自己在顧家只求一點立足之地,以爲自己不不去傷害別人,別人就真的不會被自己傷害嗎?就不談沈豔秋和顧宏傑了,單是她那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落入顧雙城的囊中,就徹底撼動了顧一鳴繼承人的位子,她看在眼裡,卻無法開口。
自私地說,她還是會不自覺的會爲顧雙城考慮,即便顧一鳴對自己也不錯。可感情這種事,多一分,都可以讓人區別對待,更何況她對顧雙城又豈止只多那一分呢?
所以心裡再多的愧疚,也只能這麼壓着,矯情地希望顧一鳴和自己一樣不看重這些,細想了一下,她這想法還真是矯情……
誰會嫌錢多啊……她還不是抱着那些瓶瓶罐罐捨不得撒手!
到了晚上宴會的時候,甘願還是帶着深深的愧疚之情,這種感情太複雜,以至於她看着圍繞在顧一鳴周身和他這位未來繼承人殷切客套的人,竟然聯想到了狸、貓、換、太、子!
好吧,敢說顧二爺是狸貓,這是不對的。不過這種大日子竟然不到場,這狸貓也太不稱職了吧!
相比清早掃墓的親戚們外,晚上的宴客就多了一些商界的朋友。之前在沈瑜的宴會上,並沒有多少人知道甘願回來的消息。到了今晚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甚至和兩年前都大不相同,因爲她這個私生女竟然繼承了一筆巨大的遺產。
還有什麼八卦比這個更勁爆呢?
倘若說他們之前對甘願的蔑視是有眼不識泰山,那麼今日的讚美奉承便是識時務者爲俊傑。
甘願也不知道自己被敬了幾杯酒,也分不清來敬酒的都是些什麼人。她自覺地心頭莫名的酸楚,倘若父親給她留下這樣的遺產是爲了她日後而已不被人欺負,那麼這樣看來他真是對的,因爲擁有這些,真的不、一、樣、啊!
雖然酒的度數並不高,可她還是覺得頭有些暈乎乎地上了頭。其實顧氏的事,她一點都不瞭解,這些人卻把她當作了有話語權的大股東。話語權她是有的,問題是她也沒有那個膽子使用這個權利啊,就算了膽子,她也不知道往哪使。無論是顧家還是顧氏,甘願都遊離在外,有些事可能還不如這些年陪在沈豔秋身邊的沈瑜知道的多。
當然,沈瑜也是這麼想的。
“小姑媽,今天倒是風光的很,不過怎麼沒帶着護花使者啊?”她柳腰纖纖地走過來,甘願就覺得頭更暈了。
“什麼護花使者……”她低聲嘟囔了一句,難道是說林方思?
沈瑜拿過一杯酒,側臉微昂着下巴,“不就是跟着你的顧雙城嗎?兩個私生子,還會有別人會想攙和嗎?”
“他可真是夠皮厚的,明明唐亦天是一鳴的表哥,他倒貼的更近。是覺得在顧家沒什麼地位,就去轉抱別人的大腿……不過就憑他和你,又能如何?還想翻天不成?”
甘願是有幾分喝多了,微醉着眼看着她,頓時解開了自己心頭的疙瘩。
她那天根本就不應該氣惱顧雙城那天的做法,因爲有些賤人就應該用那樣的方式去對待!今日的
因必然種下明日的果,她的刁蠻刻薄,如果不付出代價,只會讓她更加肆無忌憚,永遠不知道自己的錯。所以那種站着說話不腰疼的聖母般的寬容,什麼面子裡子,一邊去吧!
“怎麼了?你倒是真是沒了他連話都不會說了……”
她不是顧雙城那樣的人,她沒有野心,沒有奢求,她只想小心呵護自己所擁有的那些不要失去。顧懷山給予了她父愛與家庭,甚至離開都生怕她日後被欺負,倘若她只想呵護那些擁有,就應該呵護住那份最珍貴的東西——尊嚴。
即使顧懷山離開了,即使顧雙城不在,她也不能給他們丟臉!
她揚起嘴角笑了笑,伸手從侍者的手裡又接過一杯酒,看似謙卑地湊上沈瑜的酒杯,杯沿輕輕一碰,聲音泠泠清脆,暗紅色的液體微微漾起,她手腕那麼一翻,那紅色就從晶亮的高腳杯裡晃出,畫出一筆瀟灑的長尾,染上了沈瑜粉雕玉琢的臉頰……
“想必小瑜你一定是在顧家待太久了,都快要忘記自己姓沈了呢。J市秋天冷得快,可不比東南亞四季如春,這樣的天氣穿少了氣色可不太好,補點胭脂色,也好像個女孩子一點……”
酒液順着沈瑜的臉頰流下,滴落在白色的長裙上,扎眼的醒目,她嬌媚的嘴脣微顫,竟說不出一句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