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懷衫此生難得經歷如此劇痛。
那痛來得猝不及防, 他只覺得頭腦空白一片。等緩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跪在地上,“哇”地吐了一大口血。
他感覺自己快要被撕成碎片,劇痛又毫無徵兆地消失了,算是給他留了條命。
他喘息着緩了很久, 才勉強擡起手擦了嘴邊的血, 再擡眼發現封家沒了。高塔、封家家主、封徽銘, 還有棺木等等, 全都消失不見了, 彷彿從未出現過。
這裡儼然是一條山道。
寧懷衫踉蹌地站起來, 指尖搓了一團火, 看着周圍土石顏色。發現這不是別處,正是落花臺。
通往照夜城的那個落花臺。
“……這是回來了?”寧懷衫咕噥了一聲, 因爲剛吐過血, 嗓音嘶啞而虛弱,“城主,咱們好像回到照夜城了。”
“城主?”
寧懷衫叫了兩聲, 沒有聽到任何迴音。他猛地轉頭看向身後, 只看到濃得化不開的霧。
就在他以爲自己又落單的時候,霧裡終於出現了高高的人影。
他擡起指尖的火團照明, 終於看清來者……
就見天宿上仙身上披裹着寒霧,懷裡橫抱着一個人。
那是面容素白的烏行雪。他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並沒有顯露出絲毫疼痛難忍的狼狽模樣,甚至連眉心都不是皺着的。
就好像只要有任何人伺機靠近, 他依然會眸色清明地睜開眼。
若是以往,寧懷衫一定以爲城主只是在小憩。可眼下不同……
因爲他還沒靠近就感覺到了烏行雪身上透出來的寒氣, 凍得他打了個激靈。他還看到烏行雪指尖泛着淡淡的青,脣間抿着一抹血線。
“怎麼回事?!”寧懷衫嚇一大跳, 踉蹌着迎上去,“是從封家出來太難受嗎?”
“……不對啊。”寧懷衫疑惑地看了自己一眼,啞聲道:“我都還能站起來,城主不可能——”
天宿沉聲打斷道:“因爲都落在他身上。”
寧懷衫倏然沒了音。
怪不得……
怪不得那劇痛忽然消失了,原來全都到了一個人身上。
“那趕緊進城!我——”他正想說我同方儲住的地方能容人,先落個腳不成問題。結果剛張口就感覺勁風橫掃而過!
天宿沉着臉一言未發,已然抱着城主掠下山去。
寧懷衫差點被風掀翻,在原地愣了片刻,爬起來就追!
他還沒說地方呢,天宿能知道他住哪兒嗎?不可能的。這麼掠進城,肯定是直奔雀不落去了!
可一來雀不落自己封禁了,二來那附近滿是人,要是看見了城主的臉……照夜城不得翻了天?!
***
正如寧懷衫所想,雀不落附近確實有人。
偌大一個照夜城,雖是魔窟,卻儼然同人間城鎮有幾分相似,甚至乍看起來更熱鬧一些。酒池肉林銷金窟,該有的不該有的,這裡都有。
曾經,整座照夜城哪裡有人都不奇怪,除了雀不落。
因爲雀不落在照夜城最深處,獨佔一角。當初烏行雪挑中了這處地方,便再沒有其他邪魔敢挨着落腳。
當年的雀不落附近空空蕩蕩,沒有片瓦片瓴。但凡有人出現,就會顯得格外突兀,簡直是明晃晃來送死的。
可如今不同。
自從烏行雪落入蒼琅北域,所有人都覺得他必死無疑,不會再活着出現了。雀不落附近的空處便陸續填上了。
邪魔們依然心懷忌憚,不敢把府宅修在這裡,便修了其他東西——酒坊、賭坊、“花”坊,什麼熱鬧修什麼。
都知道新城主覬覦着雀不落,人人都很好奇,人人都想離這裡更近一點,能窺探得更多一點。
於是,現今的雀不落附近成了照夜城人最多的地方。
唯有那座府宅空置了整整二十五年,寂寂寥寥。
那座賭坊位置最爲特別,北面傍着酒坊,南面朝着朝雀不落。酒坊幾個大池裡泡着的皆是邪物毒物,充斥着各種古怪叫聲和醉後鬥鬧。雀不落卻連飛鳥都不敢過。
常年流連賭坊的大小魔頭早已習慣北面鬨鬧、南面死寂的環境了。這天夜裡,卻忽然聞得南面掃過一陣風……
二樓窗邊的幾人打了個寒驚,咕噥道:“好端端的,怎麼突然冷下來了?”
他們摸着脖頸間的雞皮疙瘩,鬆了鬆筋骨正要繼續,就聽有人說:“看窗框!”
他們轉頭一看,就見寒風掃過的時候,窗框上結起了一層白霜。
衆人一愣。
能讓窗框結霜,那可不是什麼尋常的風。他們上一回看到這種“所過之處皆霜寒”的場景,還是二十五年前……
那一刻,叫聲翻天的賭坊驟然陷入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死死盯着那片白霜,像是凝固一般。
接着,在死一般的寂靜中,離窗邊最近的人輕聲說道:“那邊門外有人。”
“……哪邊門外?”問話的人聲音更輕。
窗邊人嚥了一下,目光落在窗外一眨不眨,道:“雀不落。”
“哪?!”
聽到那三個字,所有人都撲向了窗邊。
雀不落封禁了二十五年。即便衆人把賭坊、酒坊修築得再高,從窗邊俯瞰下去,依然看不到任何府宅院內的景象,只能看到終年不散的霧和樹冠模糊的影子。
唯有門前那片地方霧薄一些。
而此時,那裡多了一道長影。
所有人都睜大了眼睛,恨不得將那片薄霧掃開。但沒有用,不論他們怎麼看,都看不清來人是誰。
邪魔慣來衝動,有人已經抓住窗框要翻下樓去,卻被其他人一把攔住。
“記得前陣子的傳聞麼?”
“……你說蒼琅北域?”
蒼琅北域崩毀,裡面鎖着的那位似乎沒死。
這道傳聞放之四海皆有人會信,除了照夜城。因爲沒有誰比邪魔更清楚蒼琅北域的威力,他們不覺得有誰真能活着從裡面出來。
更何況這些天裡,除了那道不明不白的傳聞,他們也沒聽說其他動靜。
倒是有人說天宿上仙蕭復暄似乎還活着,在花家和大悲谷都現過身。
要跳下樓的邪魔盯着窗框上的白霜,臉色變了好幾變,最終還是嗤聲道:“不可能的,別自己嚇唬自己。你哪怕跟我說門口那個是天宿,都更可信一點!”
“更不可能,哪個仙能無聲無息進照夜城?”
“也是……”
他們說着,忽然覺得方纔緊張的自己十分可笑。
“風聲鶴唳、故弄玄虛!”他們看着窗臺上的霜,又看向濃霧籠罩的雀不落,相互寬慰道:“咱們城裡想進那座宅子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齊會出那麼一兩個沒有自知之明的。”
就連新城主薛禮,當初破門不成都搭進去一條手臂呢,何況其他人?光是被絞碎在院外的,少說也有好幾十個了。
這裡從不乏作死的人,也就這幾年才少了而已。
“一會兒可以去門口撿屍了,我最近煉的藥正缺人呢。”一個妖道打扮的人說了一句。
其他人怔了片刻,又換了嘴臉:“噢?那就要講一下先來後到了。”
“我也缺活人呢,誰不缺?不如各憑本事。”
他們掏出了各式囊袋,像夜伏的豺狼禿鷲,看戲一般等着看那道人影如何慘叫、如何被封禁撕得粉碎,再如何被羣起而分之……
卻見煞白電光像一張巨網,穿行於雀不落終年不散的雲霧裡,它們自雲霧起,疾速下竄,蔓延過巨大府宅所有屋脊瓦玉,猛地朝門前撞去——
三十三道電光,三十三聲驚響。
那座空寂已久的府宅像照夜城的心臟,在封禁大開的瞬間猛地一震!
層層雲霧被震得驟然一散,又驟然攏聚。除了趴在窗邊的人,幾乎無人看清那個瞬息的變化。
他們只在雲霧攏聚的瞬間,聽到了府門洞開的聲音。
那道長影跨門而入,轉眼便消失了。
緊接着,又有另一個人影疾掠而來,跟着進了門。
照夜城不少人對這個疾掠而來的後者有幾分熟悉,能從身形動作辨認出他是寧懷衫。
他進門前還開口說了句話,很短,也有些模糊。但穿過雲霧傳進衆人耳中,卻如平地一聲驚雷!
他叫了一聲……城主。
沒人知曉那一刻整個賭坊有多寂靜。
甚至整座照夜城在那個剎那都沉默下來,四周圍所有樓閣都受了雀不落那一下巨震的波及,以至於每個人都頓住了手中的動作,朝同一個方向望去,滿臉皆是驚疑不定和難以置信。
直到在那死寂之中,雀不落高大的宅門轟然閉合,又震起一片塵煙。賭坊二樓終於有人動了一下眼珠,出聲道:“……城主?”
那一聲猶如滾油入水。
下一刻,整個賭坊都炸開了鍋。
一夜之間,幾乎所有邪魔都知曉了一件事:照夜城主烏行雪回來了。
***
照夜城被這件事炸翻天的時候,城主自己卻一無所知。
他陷在長久的昏沉中,以邪魔之軀,緩慢地消解着曾經靈王承受的那些東西。他很疼,也極冷。但他又習慣了這些,所以依然眉目平靜,就像在坐春風寬大的窗邊支着頭打了個盹。
他不知道自己被人抱進了雀不落,十二里山道、三十多道封禁雷霆,一刻都沒有鬆過手。
他同樣不知道,有人將靈識抽空,至烈的氣勁涌進他四肢百骸,血脈同流。
他只在被那股氣息傾身包裹時,於昏沉中夢見了一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