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祖祠內,擺放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牌位上供着香火,屢屢青煙緩慢上浮,一陣穿堂風吹過,撩起季舒堯的衣襟和他鬢前的髮絲。他端直地跪着,面前是手扶着柺棍的太老爺。
太老爺已有慍怒,道:“你知道老夫爲何讓你跪祖宗牌位?”
“回祖父,孫兒……知道。”季舒堯道。
“知道?知道你還……唉……”太老爺重重嘆了聲氣,“舒堯,祖父教你做人清白,爲官清廉,你現如此,倒當真只應了這清白和清廉!你已官至一品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爲何還要做出這等事?老夫便要問問你,你入世爲官,到底是爲了什麼?”
季舒堯對着太老爺結結實實磕了個頭,一字一句道:“上侍君王,下爲百姓。”
太老爺一聽季舒堯這麼說,忽然發起怒來,柺杖重重地敲在地上,喝道:“這句老祖宗的祖訓你也配說!你位高權重,卻不知謹慎行事,老夫可是謹遵祖訓教你爲官之道,可哪裡想到,竟然……竟然養出了一個弄權佞臣!!季舒堯,你讓老夫愧對列祖列宗啊!!”
“祖父息怒!”季舒堯見太老爺因憤怒地臉色漲紅,趕忙再次伏地叩頭。
“既然還叫我一聲祖父,今晚你就在列祖列宗面前好好想想,你做的這種事要怎麼收場,怎麼給那些因你而無辜牽扯的人一個交代,就是那雲丫頭……老夫……唉!”太老爺再次重重嘆了聲氣,拄着柺棍出了祠堂。
祠堂突然安靜了下來,蠟燭燃燒的火焰被風吹得忽閃忽閃,拉扯着季舒堯跪地的影子飄搖不定。
弄權佞臣?
季舒堯冷笑一聲。
他原以爲這句話從別人口中,尤其是從親自教養寄予厚望的祖父口中說出來的時候,他的感受猶如一記重拳打在胸膛一樣。
其實那感覺也不過如此,就是咬着牙承受着,再這麼被罵着走下去。
祖父爲前丞相,輔佐過三代君主,官場謀略與權術,還能不知道他現在在幹什麼?
過不了幾年,他這個弄權佞臣的名號便是在朝堂之上,民間之中,衆人皆知了吧。
“舒堯?”一聲清淺的聲線從門外響起,打斷了季舒堯紛亂的思緒,他回頭看見素雲扶着門框正望着他。
“你怎麼過來了?”季舒堯上下打量着素雲,這會兒夜深了,寒氣襲來,素雲穿得有點單薄,臉都凍紅了。
素雲走到季舒堯跟前,蹲在他身側,碰了碰他冰涼的手,“我從母親那來,她心裡着急,讓我過來問問是怎麼回事,你到底做了什麼,讓爺爺那麼生氣,真的……要在這兒跪一整夜?”
季舒堯道:“出來也沒穿件披風,這裡冷得很,你快回去吧,就給母親說我這沒事兒,祖父讓我跪一會兒就不跪了。”
素雲道:“我這樣回母親,她倒是可以心安了,那你怎麼回覆我呢。”
本是想哄着素雲不追問,可還是哄她不住,季舒堯笑了起來,“就是在官場上做錯事了,祖父要罰我呢。通宵的經歷我有,不就是改給你押題便成罰跪了麼,撐得住。你快回去吧。”素雲正要開口,季舒堯摸了摸她的頭,依舊笑着道,“別問了,回去吧,讓祖父看見你過來不好。”
素雲點頭,“我剛命人回去給你取披風,又交待用保溫釜裝了一壺濃茶,等她們送來了我就走。這裡又冷,你又要跪一夜,不好過的,你明天還要上朝呢。”
沒多時,丫鬟將東西都送來了,季舒堯披上披風,素雲將保溫釜裡的茶倒在杯子裡,準備給季舒堯先喝上幾杯暖暖身。
“雲丫頭!”素雲被這冷不丁的大喝聲嚇到,手上的茶盞脫手而出,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爺爺!”素雲趕忙跪在地上。
這時太老爺由李氏攙扶着,從祠堂外上了階梯走到堂中,看了素雲一眼,雖然心疼,但還是道:“按季家的規矩,給受罰之人擅自送吃送喝說情的,要一起接受懲……”
“祖父!”季舒堯未等太老爺將話說完,焦急地打斷了,“祖父!萬萬使不得!”他膝行至太老爺跟前,重重地磕了幾個頭,“素雲,素雲她不知季家的規矩,且她大病初遇,受不住在這跪一夜,祖父若要懲罰,便懲罰孫兒吧,孫兒願代素雲受罰,今晚跪完明晚孫兒再來這跪。”
太老爺本就心疼素雲,有季舒堯求情,便要這麼應允了,李氏突然吸了一口氣,看着季舒堯剛纔跪行的地方,長長的兩道血印子混着散落在地上的碎片。李氏忙道:“老爺子,快先別罰了吧,給堯哥兒先瞧瞧傷到哪了纔是正經。”
“呀——”素雲也看見了,季舒堯膝蓋處的褲子已被鮮血染紅,她驚呼一聲,暈倒在祠堂。
祠堂內外因季舒堯的腿傷和素雲的暈倒立時陷入一片混亂,祠堂外的婦僕小廝因那是季家重地,不得令不能進入,只能在屋外焦急地張望,季舒堯此時顧不得腿上疼痛,喊了一聲素雲,就抱起素雲從祠堂跑了出去,口中吩咐着一直等候的小廝去請王太醫。
季舒堯知道有條小路離三房近,就抱着素雲往三房方向跑,黑燈瞎火的,他腿上受傷又跑得急,不小心被小道上突出的石子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再次跪在地上,懷中的素雲在地上滾了好幾個圈兒。
“哎呦。”素雲捂着額頭低低叫了一聲。
“素雲?”季舒堯有些吃驚地看着素雲從地上爬了起來,還衝他笑了起來。“你,你是裝的?”
“上次我裝睡相爺不就看出來了麼,這次怎麼就如此慌張行事?我以爲相爺是斷案的一把好手呢,”素雲又揉了揉剛纔摔疼的地方,“沒想到害得我還摔了一跤。”
季舒堯長長舒了一口氣,要起身時才感到小腿膝蓋鑽心的疼,素雲看在眼裡,“你這樣子,咱倆怎麼繼續裝下去?”
“還是能裝的,不然穿幫了就白誤了你剛纔演的那齣戲。”
季舒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眼底充滿笑意,但素雲知道他這是怨她呢,若要演苦情戲怎麼不串通好?
季舒堯再次打橫抱着素雲到了內宅,沒一會兒王太醫就來了,給素雲診了脈,道:“夫人最近可是食慾不振、神疲力乏、鬱悶不舒?”
素雲點了點頭,叫王太醫來不過是爲了繼續演那場她假裝暈倒的戲,這不會真病了吧?
王太醫隨即道:“夫人思慮過度已傷脾,脾氣虛衰,運化失司,水谷精微化源不足,導致肺氣不足。現風熱之邪犯表,便是肺氣失和所致。”
季舒堯道:“王太醫說素雲染上風熱之邪?”看了一眼素雲,本是蒼白的臉現在微微發紅,還真生病了?
王太醫揮筆寫藥方,“正是,染上風熱發熱重,尤其夜間。”王太醫遞上藥方,自有屋中的丫鬟送上診金並送他出門。
素雲晚上還是起熱了,暈暈乎乎之間,感覺有人把她的衣袖和褲腳挽了起來,然後用溫水一遍一遍擦拭着脖頸、手腕手心、腳腕腳心,額頭上搭着一把冰涼的布巾,她渾身熱得難受,頭也疼得厲害,努力擡起眼皮,看見季舒堯坐在旁邊,用手從她的無名指肚向指根方向直推。“舒堯……”
轉醒的素雲眼神迷離,臉頰通紅,聲色也暗啞了,季舒堯輕聲道:“要喝水麼?”
素雲費力地點點頭。
季舒堯下牀走到桌邊倒了一杯溫水,重新回到牀榻,一手扶起素雲,另一手握着杯盞遞到素雲脣邊,素雲喝了水,又扶着她躺下了。
素雲在晚飯前就感到身體不舒服,她以爲不過是膳廳人多,空氣不流通熱使然,沒想到真的染了疾,再一想季舒堯也沒閒着,又是跪祠堂吹風,腿還受傷,她低聲道:“相爺,別讓我的病氣染給你了,你還是……”
“我正給你按摩清肺經,之後我頭衝着牀尾睡。”季舒堯道。
素雲再次擡起眼簾看了看季舒堯,把讓他去廂房睡的話嚥了回去。
季舒堯從素雲的無名指肚輕輕搓到指根,如此反覆了不知幾百下之後,他吹了蠟燭,準備就寢。
黑暗中,窸窸窣窣一陣響動,大約是季舒堯睡到牀尾了吧,素雲迷迷糊糊地想。
一晚上素雲反覆起熱多次,季舒堯就起夜給素雲擦拭身上那幾處散熱,又恐這外邪入肺,每次擦拭完就給素雲按摩無名指上的穴位。如此之後,到了天明素雲熱退了,季舒堯卻乏得睜不開眼,在加之腿上膝蓋有傷,就告假沒有上朝。
素雲當真擔心季舒堯沒休息好又有傷,這樣容易被她傳染,勸了幾次,總算勸動季舒堯搬到婆婆那邊的廂房住幾日,而這幾日季舒堯想探素雲的病,都被母親“腿上有傷,少下地走動”爲由被阻攔。
季舒堯無奈,在這大宅中,能拿捏得住他的只有祖父和母親了。看來他這妻子越來越明白,用什麼樣的法子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日,太老爺在李氏的陪伴下來到季舒堯住的廂房,季舒堯因這幾日被母親看着,很少下地走路,傷口倒還恢復得快,見了祖父和姨祖母便要下地行禮,被太老爺阻止了,“堯兒你腿上有傷,還是別下牀了,好生養着吧,”李氏給太老爺搬了椅子在牀邊,扶着他坐下,太老爺對李氏道,“你去看看雲丫頭怎麼樣了,病好了沒?出去把門帶上。”
李氏常年跟在太老爺身邊,立刻就明白祖孫二人這是要避人耳目,於是她把門窗都關嚴實,並吩咐門外的丫鬟站遠了,若是有人要進門,就先通報一聲。
待李氏走後,太老爺長長嘆了聲氣:“堯兒,你給祖父說實話,你做的這些事,可是受皇命所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