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素雲十五歲被接入安國公府之後,師叔就不讓她稱他爲“師叔”,他當時說:“你現在出了雲楓觀再不是這裡的弟子,我們從此就不是同門,同門之誼也跟着沒有了,我哪能在當得起你叫我‘師叔’?”彼時的素雲想着,兩人處了十年,她幾乎是師叔一手帶大的,就因爲恢復了國公府小姐的身份,她和師叔的情分都沒了,那還不如繼續在觀中當弟子呢,素云爲此傷心難過了好一陣。
簡玉珩轉過身看着素雲,長眉微蹙,道:“以前鵝蛋臉多好看,現在下巴尖的跟個錐子一樣,你們這一代的審美怎麼就走了樣了?”
素雲想師叔想了這麼久,她獨自一人承擔這麼多,好不容易見到能如親人一般可以依靠的,可是他開口卻是在埋怨她。素雲哪裡想瘦成這個樣子,又哪裡想現在走哪兒一個人就害怕?她有滿腹的委屈和疑惑,想着想着,就要落淚。
“好了,”簡玉珩走到素雲跟前,一把將素雲摟在懷中,頭按在胸口,道,“丫頭,你知道叔見不得你哭,快收起眼淚,叔這會兒鼻子都酸了。”
素雲本來不打算哭,可現在被師叔這樣抱着,突然就想到小時候,素雲練功腿拉傷了,或者和其他弟子打架磕疼了,她就抹着眼淚到師叔這裡求抱抱,師叔嫌棄得很,坐在凳子上,把素雲抱在腿上,還讓她儘量離他遠點兒,別把鼻涕蹭他衣服上。素雲長到十三歲的時候,她再怎麼耍賴打諢,師叔說什麼都不抱她了。
素雲用衣袖擦着眼淚,可是淚水卻止也止不住,撲簌簌地往下落,“叔……”素雲哽咽着,話都說不成一句。
簡玉珩摸了摸素雲的髮髻,上面彆着一枚木簪,仔細看,還能分辨得出木簪上面有流雲和楓葉一樣的紋路,他笑着道:“都咬着牙一路走過來了,怎麼看到叔還跟小孩子似的,現在叔恢復了親王身份,叔會護你,你別怕,這條路再不會讓你一個人走。”語氣微頓,又極認真地道,“丫頭,你做得很好。”
師叔肯定的是,她現在努力在學府上學,而後肄業做官自保。唯有這樣,她在與季舒堯和離之後,纔不會帶着嫁妝回安國公府從父從兄。謀得一官半職,雖然還是待嫁身份,但可以脫離國公府在外面住,回去,她也許就是死路一條。
只是素雲依舊疑惑,師叔爲什麼就成爲了親王?
她擡頭看着她的師叔,簡玉珩也猜到她想問什麼,就道:“這個說來話長,若不是因爲你出了事,叔這輩子可能都不會再踏入皇宮一步。”
素雲道:“那衡王是我師叔,要不要告訴季舒堯?”
簡玉珩道:“季舒堯早都開始查我了,你不說就是隱瞞,叔擔心對你不利,他若問你你就說吧。還有……你在簡從渘生辰上也看見你師弟莫爲了吧,他是被我弄進來的,他現在的身份是山腳下獵戶家的兒子尚柯,不是雲楓觀的弟子,這個切記。我知道丫頭你疑惑,爲何把你師弟也弄進來,你這次是臨時出府,不能久呆,下次叔會細細和你說。”
“我知道了。”素雲道。
“還有,”簡玉珩呵呵笑了起來,“那次在雲楓觀後山的小路上你從叔身上扯下的玉佩,還在麼?”見素雲又要問他,他接着道,“我當時哪裡知道你功夫沒了,也是愣了一下才認出是你,我擔心你胡亂喊叫才捂住你的嘴,想告訴你我是誰,誰知道你把叔當成什麼人搞那麼大的動靜,把外人都引來了,你當時怎麼那麼瘦,腰上連肉都沒。”
素雲仔細想想那天的發生的事,師叔說的沒錯,她若功夫還在,耳力勢必很好,絕對能趕在季舒堯的人來之前,發現師叔的存在,畢竟他們同屬一脈,互相感知很容易。
“玉佩呢?”簡玉珩又問了句。
“丟了。”素雲不好意思地道,那天從雲楓觀回來,她就把玉佩放到妝奩盒裡,但過了沒幾日就不見了。起初她以爲是季舒堯查到了什麼,而將玉佩拿走,但過了好久,也沒見季舒堯的動靜,她也就不再放到心上。
“那玉佩很重要!丫頭你想啊,那是我做爲親王的玉佩,若是掉在別處倒罷了,若丟在季府,順着蛛絲馬跡查出來,捏造出你我私相授受,你怎麼在季家立足?如果季舒堯查親自調查,那就更了不得了,他會認爲你我早有往來,而你卻故意隱瞞我的身份,他再查得深點,興許就能查出我此前恢復親王身份的目的,和我們身後的勢力。”
素雲聽着也怕了,她一點兒都不懷疑季舒堯斷案的能力,她在他面前耍些小聰明,他可以不介意,找個時機笑着揭穿,但若瞞了大事情,季舒堯會怎樣做?和季舒堯相處這麼久,素雲早已下定決心,最好做什麼事別瞞他,因爲總有被他拆穿的時候,還不如一開始就招了。
素雲道:“我回去再找找,應該不會掉在別處,而是……”素雲心中精光一閃,突然就想到了向秋。以前向秋手腳不乾淨拿過她的首飾,但她每次回家在姊妹中炫耀後就又還回來,所以素雲也沒計較。
“好了丫頭,你也不能出府太久,叔以後還會尋機會安排你出來。”簡玉珩從袖間掏出早上沒收素雲的書,笑着眯起了雙眼,“你讓叔怎麼說你好,好的不學,偏學叔沒正形的時候,師祖若知道你現在也學成這樣,可不得連着我也一起和你受罰?”
素雲笑着接過書,不捨地出了課堂,臨走的時候又在窗邊看了師叔一眼才離開。坐在馬車上回季府的時候,她終於可以自自在在地笑上一回,雖然不知前面的路有多坎坷,但有師叔在,她那顆一直懸着的心總算落回了原處。
素雲還不知道,往內宅走的時候,她丟的那枚玉佩此時在婆婆手裡。
“你說你是在素雲鏡臺上發現的這個?”鄭氏看着手中的這枚玉佩,質地無雜質爲上等玉,關鍵是雕琢的是蛟龍形,這一看就是皇族親王郡王才能佩戴的紋飾。鄭氏捏着玉佩的手因生氣而微微顫抖,前陣子聽邱林說,她這兒媳下學的時候和承王拉扯上了,她只當不算什麼事,承王當初要退素雲的親事,鬧得朝堂和內宅衆人皆知,他倆一個看不上一個,能生什麼事端?可是,證據在手,不就是說明兩人又搭到一處了麼?正經的親事不要,偏喜歡偷着,都是些什麼!“去把三少爺叫回來,這屋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定要好好處理!”
向秋站在身側,臉上露出幾不可聞的笑容。自她被三少爺季舒堯安置在了別處,她心灰意冷知道再無望成爲少爺屋中的人。因爲年歲大了,就催母親給她定親事,怎奈一連說了幾個,男方家皆暗度她從三少爺房中出來,興許二人已有首尾但又遭嫌棄了,親事都沒有成。向秋是急上加急,只好在三夫人這努力,她知道三夫人一向不喜歡少奶奶,爲了能再進入少爺房中或者讓三夫人尋一門體面的親事,她就把少奶奶從道觀回來,妝奩盒中多出來的玉佩給三夫人看,向秋並不知上面刻的紋飾有什麼講究,以爲是觀中道士的呢。
沒一會兒,還在司部處理公務的季舒堯回到大宅,沒換朝服就來到了鄭氏屋中。他的眼睛在屋中掃了一圈兒,母親微怒、旁邊桌子上放着一枚玉佩、身側站着向秋,他心中已有了計較,對着鄭氏道:“母親有何事急着要見兒子?”
鄭氏指着桌子上的玉佩,生氣地道:“堯兒你這種虧都要吃,分明撞見素雲和承王不清不楚的,怎麼就忍了?我以前就說過,楊素雲這種從小在道觀裡和男人們混過的女人,哪裡有咱們這種人家的教養!現在可好,這才成親兩年多,這不正經的心性兒就暴露了出來!”
季舒堯道:“母親先別生氣,素雲一向恪守婦道,內院中若見了陌生臉孔的小廝都數落我放任下人不講規矩呢,她哪裡會做出這種事。母親說承王和素雲不清不楚,那當真是冤枉了素雲,您可以讓襲敏過來對證,承王把素雲認成了別人,素雲就告訴承王她是季家的人,兩人現在誤會解開,也再沒什麼瓜葛。還有……”季舒堯將桌子上的玉佩拿在手中,道,“這玉佩又哪裡是承王的,這是當今聖上的弟弟,衡王殿下的。”
“什麼?”鄭氏剛聽兒子這麼一分析,心裡稍安,總歸兒媳沒有做出讓季家蒙羞的事,可一聽又是衡王的,“這還升了一個輩分?這更不能容忍!”
季舒堯看着向秋,沉着臉道:“你出去。”
向秋只被季舒堯那眼神看的渾身發冷,趕忙低着頭退了出去。
“母親,這關乎皇室辛秘,您萬不可說出去,衡王並不是一直被軟禁在封地,而是去了雲楓觀,他是素雲的師叔。”待向秋走了之後,季舒堯不疾不徐地說道。
早在素雲從雲楓觀回來,季舒堯就發現了蹊蹺之處,便着手開始查素雲的師叔清淵真人,怎奈查不出他的身世,亦查不出他離開雲楓觀之後的蹤跡,但有一點季舒堯查出了,在素雲“出事”之後,清淵真人離開了雲楓觀,而此時衡王回京,恢復了親王身份。他一直懷疑素雲的師叔和衡王殿下之間的關係,剛恰好看見那枚玉佩,季舒堯便可斷絕,他倆就是一人。
而且,季舒堯還猜度,過不了多久,素雲就會親口告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