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顏•妡千(3)

暨白芷長稠一舞后,白芷聲名大噪,百蕪權貴紛紛“請戲”,前來邀請白芷到府邸表演的人數不勝數,也有些許“四美班”想要白芷加入他們的戲班,美其名曰:將傀儡戲發揚光大。

白芷一一回絕。

她本是浪蕩藝人,生性無拘無束清冷灑脫,憑手藝遊刃於九國之間,不屈於權貴,不流於世俗,陌千寒未把冰藍給她時,她一人一偶,踽踽獨行人世七年。

七年來,走遍七個國家,見過人心險惡,歷盡世事冷暖,宛若遺失的孤星,沒有方向,不知歸途。

若說還有什麼執念,便是找到那個將她遺失的人吧!

爲“請戲”,百蕪達官顯貴們爭執不休莫衷一是,最終白芷決定在最大的“四美班”表演偶戲。

那夜遮雲蔽月,清風送涼,“八卦臺”搭於碧水之上,臨着攬月小榭。周遭燈火搖曳遊人如織,妡千一身紅衣立於重重輕紗之中,宛若隔霧之蓮,亭亭淨植,飄渺朦朧,令人浮想聯翩。

“姑娘,你說那臨沭會來嗎?”

冰藍翹腿躺在梨花椅中,撐着腦袋嚼飴糖,一邊含糊道。

“他已經來了。”白芷挑眉,擡手遙遙一指,只見臨岸的密林疏葉間,停着一艘不易發覺的小船,船頭一人負手而立,有玉樹之姿。

若他不來,這場偶戲可還有什麼意義呢?她白芷,可不會浪費時間做無意義之事。

八卦臺帷幔輕挽,妡千斂眸,向衆人款款行禮。

臺下一片叫好之聲,有船客途經此處被妡千吸引,預備停船歇腳一探究竟,嘴中不住地喊着瓜子茶點,小侍忙碌不迭。

倏爾銅鈴一響,水袖一揚,是偶戲開場之勢,衆人又是叫好一片。

花雨撒,旁白起:“奴家乳名千千,年方十八,身逝一年有餘。”臺上落下流蘇幅條,幅條上是四個娟秀大字:“一縷芳魂。”

偶人嗓音清靈軟甜,似拂過細枝之清風,又似墜落碧潭之落花。粉面含朱脣一點,剪水雙眸星蘊流轉,脈脈含情似要將什麼曲折離奇之事娓娓道來。

看客沉心斂性,作觀賞之勢。

“奴家與臨郎初遇斷橋,這一霎碧空如墨,雨絲如潑,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偏生長橋之上,一人持傘林立,積石如玉,列鬆如翠,芝蘭玉樹,雅人深致。只道是:驚鴻一瞥,望三生。”

紗簾垂下,隱約可見一粉衣女子衣衫狼狽,身姿楚楚,長橋上持傘的白衣公子目露關切之色,二人遙遙相望,垂柳依依,花葉傳情,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

偶人剛剛唱完,臺下看客便自發鼓起掌來,既嘆妡千唱腔珠圓玉潤如天籟,又嘆白芷偶人靈活自如若真人。

想來這便是他們二人初次相見的情景了,能讓妡千至今記憶猶新,倒真真是:驚鴻一瞥。

“我做的偶人是不是很像?是不是很像?”

這一陣讓冰藍大受鼓舞,只見她跳起來興奮地像個鸚鵡,卻在白芷準確無誤的白眼中耷拉下腦袋。

“姑娘,本來就很像嘛……”冰藍嘟着嘴嘟囔。

一幕下,四面紗簾轉換成喜慶的紅色,簾中二人身着喜服,在點點紅燭中對飲合巹酒。

“陌上朝顏風光好,繡閣羅袖香,佳人倚窗紅豆拋,甘做蒲葦草,少年心若磐石堅,久俟願成雙。桃之夭夭雎鳩唱,願學連理枝,比翼鳥,風月芳菲,十里紅妝。”

“好……”

唱詞婉轉悠揚,深入人心,看客不住鼓掌。

似是佳偶天成,實則心懷鬼胎。

不過是成全了一場狼子野心,不過是辜負了一份深情守望。

白芷望着臺上的妡千,她雖不唱,舞蹈也是摻了曼陀羅花絲的偶人自己在跳,卻也淚光閃爍,神情異常珍惜,白芷能夠想象到他們當初是如何情深繾綣,恩愛不移。再看臨沭,半身隱於如墨夜色裡,依舊背脊筆直,看不清表情,孤單的身影卻讓人覺得十分落寞,仿似融了千年雪光的碧石。

畫面再度變換,臺上粉衣偶人躺在血泊之中,一旁的男子手持匕首面目猙獰,森森白衣染上斑駁血跡,鮮血自衣袍而下連綿成線。

臺下一片譁然。

“紅妝誤,歡情薄,終是真心錯付絕情郎,伊人成殤。”

妡千哽咽,眉眼間盡是怨恨與不甘。

最後一幕下,白衣偶人摟着一位姿態妍麗的金衣偶人揚長而去。

“相爺溫香軟玉懷中抱,千千青冢枯蓬搖……”

“魂歸九天不得惜,誓要將白衣少年尋……”

偶人唱得悽婉,妡千身形因情緒激動微微顫抖,似是壓抑了許久。

白芷嘆氣,畢竟曾經情深,若臨沭沒有做這些腌臢事,這兩人還真是郎才女貌爲人欽羨呀,可惜了。

不過這個偶人做的還真是不錯,唱功不賴。

白芷想着,拈起一塊玲瓏剔透的海棠糕放在脣上,撲鼻而來的酸澀連同臺上最後一句唱詞令她微微蹙顰。眼前仿似又出現那個懷抱盛夏晨光的藍衣少年,手捧糕點站在葳蕤花草之中,看着酸眯了眼的她笑得爽朗燦爛。

似乎相隔千山萬水,飄來一句熟悉又陌生的話:

“海棠還是經霜的好。”

“海棠還是經霜的好。”

白芷喃喃,星眸黯淡下來,臉上漸漸染了悽色。

“可是兄長,我該去哪找你呢?”

“唰……”

一幅畫卷在衆人面前鋪展開來,染上重重燭光,畫面上男子白衣翩翩,端坐柳蔭之下撫琴,氣質清冽若謫仙降世。

冰藍一個踉蹌,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了下來。

雖然是由妙音偶人在唱,但是唱詞卻是妡千寫的,白芷和冰藍都沒有看過。

“姑娘,這不是擺明着在說臨沭嗎?一個不小心污衊朝廷命官可是死罪啊姑娘……”

“淡定,我怕死罪嗎?他敢抓我嗎?”白芷一隻摺扇不慌不忙地扇着,眉眼狂妄至極。

“這……這,這不是國相大人嗎?”

一言既出,臺下頓時掀起軒然大波。

“那這齣戲,講的難道是國相臨沭與國相夫人妡千之事……”

妡千已離世一年,忽地提起,衆人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既如此,國相大人真的爲迎娶公主不惜殺死自己的結髮妻子?”

百蕪信奉仙門遺教梵音閣,國人素以神靈爲尊,故而對朝廷並無多少忌憚。

是以,衆人紛紛揣測,一個賽一個離譜。

世上最好的殺人利器便是流言,而且流言都是長了腿的,待到明日,百蕪必定人盡皆知,且不辨這流言的真僞,坊間如此大的動靜,妡千舊案必定會引起重視,復仇也就成功一半了。

早便料到白芷來者不善,卻不想她如此,臨沭深吸一口氣,握緊雙拳,身形陡然一震,仿似將要支撐不住。

望着白芷,是咬牙切齒恨之入骨的神情。

白芷輕點螓首,目光恭敬順從,微揚的嘴角卻有嘲諷得意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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