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川行走着,看着路邊的攤販們在招攬着生意,還有一些道院弟子們三三兩兩並肩走着,在議論紛紛。
“看,是孟師兄。”
“孟師兄。”
有鏡湖道院的弟子們立即頗爲恭敬喊道。
一路上所看所見,讓孟川也露出笑容。忽然他看到了路邊一位殘疾老人,殘疾老人正坐在河道邊上悠閒看着過往行人,身旁還放着一魚竿,他笑眯眯看着,偶爾吸一口大煙杆。
孟川是很高明的畫家,對一切觀察的都很仔細。他能感覺到殘疾老人那種享受感、愜意感。那種溢滿出來的‘滿足’。可老人殘疾非常嚴重,斷了一條腿一隻手。
“殘疾如此嚴重,還能如此愜意如此享受?整個街道上他看起來最慘,卻最享受?”孟川好奇走過去。
“老人家。”孟川走過去,客氣開口。
“嗯?”
這位殘疾老人獨臂拿着大煙杆,看了過來,不由大喜道,“這不是孟川公子嗎?孟川公子竟然和我這個老頭子說話了,我回去可得告訴我老伴。”
殘疾老人的笑容,很有感染力。
孟川說道:“老人家,不知道你什麼事這麼開心,可是有大喜事?”
“你看看,少年們在修煉武功,成年人們在爲生活奔波。”殘疾老人指着街道上,“看着這一切,老頭子我就開心啊。”
孟川微微一愣。
“當年沁陽關,妖族集結大軍,在一羣妖王帶領下欲要殺進來。”殘疾老人說道,“一旦殺進來,整個東寧府乃至周圍,都將化作一片焦土,沒人能活下來。那時候老頭子我就在沁陽關服役,上到神魔,下到每一個士兵……都拼了命的抵擋。”
“神魔們在和妖王廝殺。”
“我們也抵擋每一個妖怪,屍體遍佈一處處,一位位同伴死去。昨夜還在一起談笑,今天便倒下。只要有一口氣都要拖着妖怪一起死。”老頭子眼中微微溼潤,笑道,“殺的眼睛都紅了,當你發現周圍沒妖怪了,可週圍能站着的同伴也沒幾個了。”
“我們撐到了其他神魔的支援,終於守住了沁陽關。”殘疾老人笑道,“我們保住了東寧府周圍一帶上千萬人的性命,那次,在那的兩萬軍士,活着的只有一千六百三十三位。當時鎮守沁陽關的五位神魔,只剩下兩位活着。”
“我們爲什麼都拼命,絕境時都不願意逃。就是因爲不想被屠戮,不想自己的家人自己的孩子被屠戮……希望他們能夠安安穩穩的修行,能夠大碗喝酒,能夠吹吹牛皮。希望他們將來也能討媳婦生孩子……”殘疾老人笑着,“我啊,每天都出來看看。看着這街上的家鄉人們,就想到了那一個個倒下的同伴們,大家的死,是值得的。”
“我很幸運,兩萬兄弟姐妹,活下來的就一千六百三十三位。我活下來,能吃肉包子,能喝酒,能釣魚,能抽一口旱菸……哈哈……多開心啊。”殘疾老人笑着。
孟川默默聽着。
他心中原有的困惑都沒了。
有些所謂的悽慘家庭,和老人家一比,真是很可笑。
比如紅雨姐弟他們家,紅雨在大戶人家當丫鬟,都能賺銀子養家。她父親爛賭,欠了債能怪誰?說是被矇騙了?且不說這話可能是哄兒子的,連欠債的條子都看不清,能怪誰呢?
“人有千百種。”
“有些人,自甘墮落。”
“有些人,即便處在深淵,也依舊笑容燦爛。”
“而絕大多數人……”孟川也看向街道上的攤販行人們,“他們都充滿着期待,在爲生活奔波着。”
……
孟川回到了家,吃了午飯,來到書房。
展開畫卷,孟川便開始畫。
他心中有太多想要畫出來的。
他先畫的是東寧府的其中一處……
……
從這一天開始,孟川除了正常的修煉外,每天其他時間都在畫畫。
一天天畫着。
從夏天到了秋天,這幅畫也持續畫了四個多月,在秋葉泛黃,開始飄落時,這幅畫終於到了收尾的時候。
這是一幅巨幅的長卷畫,長有八米三。
整個長卷畫的左半部分是一座古老城池——東寧府城。
最顯眼的是其中一座豪奢府邸‘孟家祖宅’,在孟家祖宅內,一位拄着柺杖的老婦人站在那,全身大放光芒,威勢恐怖。一旁則是族長、三長老、孟大江等等大量族人,孟川認認真真畫了數十人。其他族人則是用些虛影帶過。
在孟家祖宅外。
則是恭恭敬敬躬身的黑狼幫幫主劉昶,孟川沒見過劉昶,但是卷宗中有畫像。孟川誇張了一番,畫的劉昶更壯碩更兇一些,但在孟家祖宅面前,劉昶卻無比恭敬諂媚。
在劉昶身後,則是躬身幅度要更大的‘周鶴’,周鶴甚至還朝劉昶露出討好笑容,那一張笑臉畫的很仔細。
周鶴後面,是小心翼翼膽怯萬分的紅雨、鐵生姐弟倆。
跟着就是整個東寧府城各處的羣像了。
有被家人逼迫賣身的數名可憐女子,在哭泣着走向閒石苑;
也有數十名辛苦苦力活的人們,他們當中甚至有斷臂殘疾的,靠一隻手在幹活的;
也有酒樓、茶樓、麪館等地形形色色的客人們,有路邊的攤販們,行人們,也有爛賭鬼、地痞們……當然也有河道邊那個斷了手臂斷了腿的殘疾老人,他旁邊有魚竿,抽着旱菸,笑呵呵看着旁邊街道,也是看着整個畫卷的最右邊。
整個東寧城普通人們,孟川畫了足足數百人出來。
重點是道院。
孟川畫的一座道院內,有孩童、少年、青年,都在努力修煉着,也有院長葛鈺在喝酒指點。道院在東寧城的最左邊,旁邊有太陽升起。這羣道院弟子們就是整個東寧城的朝陽,是東寧城的希望。
然而在整個東寧城的最右邊,在城外。
城外,一羣穿着道院衣裝的青年……在一羣父母家人的目送下,離開了東寧城,前往另一處。
整個畫像的最右邊。
那是一座鮮血染紅的邊關。
有神魔和妖王在廝殺,神魔是‘孟仙姑’,妖王也是一位飛在高空的蛇妖妖王。
邊關上則是無數兵士們在和妖怪們廝殺。
這些兵士大多畫的簡略,可也有些面容仔細的。
比如兵士中,有父親孟大江、院長葛鈺、族長、三長老、雲符安、劉昶、周鶴……這些人雖然在東寧府城有不同身份,但他們都曾經有一個共同身份——和妖怪廝殺的人族士兵!
“好了。”孟川畫出了最後一個人物,那個斷掉手臂依舊將利劍插入妖怪頭顱的戰士,那戰士正是那位殘疾老人,他目光在盯着妖怪,又彷彿是看着整個畫卷的最左邊,看這那座安寧的東寧城。
整個畫卷,畫出了孟川很多想表達的。
像黑狼幫幫主‘劉昶’,他懼怕神魔家族,但是又令一些富商們畏懼。
周鶴頤氣指使,麾下僕從成羣,但他也有許多畏懼的。
孟大江他們地位頗高,可一樣曾在邊關血戰十年。
神魔高高在上,是人族的脊樑。
他們需要庇護整個人族。
而整個畫卷上,普通人們形形色色分很多,那些閒石苑女子僅僅是無數普通人中的一小撮罷了。這些普通人們雖弱小,卻是畫卷上數量最多的,他們被神魔庇護着,可他們卻又是人族的根基。無數的普通人,才能一代代孕育出神魔來。如此,人族方纔不絕。
整個一幅畫,畫出三教九流形形色色。
畫出人族的冰山一角,卻也展露人族生存至今的原因。
孟川在整個畫卷的右上角,寫下三個字——《衆生相》。
衆生。
這裡面有很多人,孟仙姑、孟大江、三長老、劉昶、周鶴、殘疾老人、葛鈺等等……這些人物是他們,又不是他們。
“畫完了。”孟川坐在椅子上,只覺得精神無比的滿足。
從小他喜歡畫畫。
是因爲他喜歡觀察這個世界,喜歡用筆將觀察到的記錄下來,早期他畫的是外在,畫的惟妙惟肖,後來‘駿馬圖’時他逐漸畫的是神韻,馬匹都彷彿活了。所以便是不懂畫的人,看到這等畫都覺得震撼,願意出高價買下,那時候他就是東寧府畫畫技藝第一人了。
而到了今天……他到了另一個層次。
畫的是自己的‘心’!
將自己心中濃烈的情感都畫出來,融入在畫中。在畫出來的剎那,莫大的成就感、滿足感充斥心頭。
“衆生。”孟川閉上眼,面帶微笑。
心靈中巨大的滿足感,讓他頭腦都有一陣陣眩暈。
他不知道。
在他的眉心識海中。
一道模糊的人形魂魄在逐漸凝聚,在畫‘衆生相’這幅畫的四個多月過程中,這人形魂魄都在漸漸綻放靈性的光芒。使得這人形魂魄不斷凝練着,當畫出來後,心靈生出莫大圓滿感。這人形魂魄也終於積累到了極致,‘轟然’徹底的凝實,顯現出了真實模樣。
這一刻,孟川也感到了頭腦一陣陣眩暈。
跟着他就‘看到’了,彷彿修煉真氣內視一般。他的意識‘看到’了眉心處有一片浩瀚虛無的空間,這空間裡面正站着一道身影,正是自己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