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一片空白,最後纔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忘掉這一切,繼續你的夢想。往前走,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我呆呆看着,實在忍不住微笑。
他還真是個妙人兒,第一個女友拐了他的錢跑掉,他就用錢一個個打發掉身邊的舊人。
這就算是補償嗎?十個月的心碎情傷,換回四十多萬,這筆生意,還真划算。
真是划算,我仍然只能微笑,因爲實在哭不出來。
我把紙條湊在燭火上,眼睜睜看着它緩緩化爲灰燼。
但我不相信,過去的日子裡,那些點點滴滴中流露的真情和愛護,都只因爲我是某個人的影子。
我也不相信,一起經歷過這麼多,幾乎抵得上別人一生一世的相守,就因爲我不識人心險惡再一次做下的傻事,他會忍心再不見我。
我完全不相信。
我心裡存着一線希望,一天天數着日子。
但他始終沒有任何音訊,直到第十五個夜晚象其他夜晚一樣無聲消逝。
一切都已過去。
窗外無名的古樹,繁花早已凋落,枝頭的綠葉開始泛黃,奧德薩這個漫長的夏日終於結束。
緣起緣滅,光轉流年,所有的終會結束。
我開始收拾行裝準備回國。孫嘉遇說得對,這個城市真的與我八字不合。
能送人的東西都送了人,我想把關於這個城市的一切記憶,一筆抹去,我再也不會回來。
到機場送我的,只有邱偉。在安檢口,我笑着與他道別。
“趙玫,別恨他……”邱偉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打斷他,努力露出最輕鬆的笑容,拎起行李大聲說:“邱哥,如果你回北京,一定來找我,我請你吃飯。”
一路滑行,波音七四七終於轟鳴着衝上藍天,從舷窗望出去,碩大的機翼下,是烏克蘭廣袤的原野,黑海波光粼粼的水面,在陽光下如金鱗點點,跳動不已。
這一天是八月二十四日,美麗的烏克蘭平原已經初現秋意,但我再沒有機會走在深秋溫暖的陽光下,身後是黃葉飄零的海濱大道,眼前卻如畫卷一般,展開一片絢爛火紅的山楂樹林。
我對着窗外揮揮手。
再見,奧德薩。
再見,烏克蘭。
尾聲
一年半後的一個下午,我在學校的BBS上,無意中發現一條五個月前的舊帖。標題用黑色的粗體字寫着:“不顧一切尋找中國學生趙玫!”
打開帖子,正文非常簡單,只說讓本人或者知情人看到帖子儘快聯繫,下面是郵箱地址和聯繫電話,最後的署名是程睿敏。
這個名字我還記得,兩年前的北京首都機場,溫柔平和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
我望着題目呆了好半天,纔想起那段時間我人在希臘,所以沒有看到。奇怪的是,爲什麼事後竟沒有一個同學提醒我?再琢磨一會兒我明白過來,從來維也納音樂大學報到註冊的第一天起,我一直用的都是英文名字“May”,而帖子上顯示的,卻是拼音“Mei”,大概留意到這個帖子的人,都沒有把這個名字和我聯繫在一起。
我迅速關上帖子,打算忘記這件事。以往的一切,我再也不想沾上半點關係。
但那天后來的幾個小時,無論我做什麼,不管看書還是練琴,眼前總是晃動着那觸目驚心的幾個字。
不顧一切。
我敲着琴鍵猶豫很久,還是回到計算機前,按照帖子上附的地址發了封郵件給程睿敏。
他的回覆快得出乎意料,第二天我就收到回信,卻是一封空白的郵件,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網站的鏈接。
點進去,是Chinaren的同學錄,我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迎面看到孫嘉遇的一張黑白照片,下面竟是他於五個月前因胃癌去世的消息。
主貼裡說:在離開烏克蘭前就已經發現病情,回國後進行第一次手術,打開腹腔二十分鐘即行縫合,因爲不再有切除病竈的必要,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
發帖人就是程睿敏。
他在最後總結:世間最痛苦的事,就是眼睜睜看着朋友或者親人,在你面前一天天枯萎凋謝,你卻無能爲力。這樣的創傷,終其一生不能痊癒。
而照片後面的跟貼,充滿了緬懷的文字和十年前的老照片。
那些或站或坐的集體照中,少年時的孫嘉遇並不十分觸目,和他周圍的同學一樣,眼神清澈,笑容單純燦爛,是可以透過顯示屏觸摸到的青春。
我定格在電腦屏幕前,手指不能移動分毫,視線漸漸模糊。那些我以爲早已遺忘的往事,又在眼前一一鮮活。也許它們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只是藏在某個黑暗的角落,一經召喚立即在陽光下現身。
我伸出手,打算象以前一樣去摸他的臉,手指觸到的卻是堅硬冰冷的屏幕。他毫無知覺,依然隔着屏幕微笑注視着我,笑容依舊誘人。
我想起他摔傷後曾被我逼着做過一次全身體檢,還有他最後的決絕和放棄,這其中的種種異常,當年我從未往心裡去過。
恍惚中撥通程睿敏的電話,聽我報上姓名,他“哦”了一聲,隨後陷入長久的沉默。
隔着六千公里的時空和距離,我聽到他嘆息一樣的聲音:“那時候我拼命在找你……維也納音樂大學和格拉茨音樂學院都貼了尋人啓事。你到底看到了,可是太晚了……太晚了……”
電話最終從我手中悄悄滑脫,無聲地滾落在地毯上。
一週後我收到一個來自國內的包裹,包裹裡是妮娜那本熟悉的《聖經》,同時附着程睿敏一封短信,信中說最後的日子孫嘉遇一直把它帶在身邊,直到去世。
我慢慢地翻開,柔軟的羊皮在我的手指下發出細微的輕響。燙金的羊皮封面,因爲無數次的摩挲撫摸,褪色磨損得十分厲害,尤其是四個書角,已經破得露出下面的底色,卻被人用透明膠帶細心地粘補過。
不知道爲什麼,也許是心電感應,我下意識地揭開那些膠帶,拆開封底,果然,一張照片輕輕飄落在桌面上。
照片上是二十二歲的我,正靠在一架鋼琴上,對着鏡頭笑得肆無忌憚。
翻到背面,我看到一行黑色的字跡,上面寫着:我的女孩,祝你一生平安喜樂!落款是二零零三年八月二十四日,我滿懷傷心離開奧德薩的日子。
世界在我眼前逐漸褪去繽紛的色彩,最終變成了黑白兩色。
我記起那張被我燒掉的紙條,原來他是想用那些空白告訴我,他能爲我做的,只有這麼多。
可惜當時的我,以爲自己從此看破紅塵,看透了男人。
那時太年輕,我不懂。
如今我終於明白,卻已經太遲太遲……
人們都說,奧地利的春天是世界上最值得留戀的春天,窗外此刻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 西斜的日光透過白紗窗簾,在牆壁上留下模糊的光影。清風透窗而入,帶來孩子們銀鈴一樣的笑聲。
我卻聽到心裡細碎的一聲輕響,彷彿就此關上了兩扇冷宮的大門,所有的心事終化灰燼,關山萬里,從此再無任何心願。
伸出手,我看得到手心裡流沙一樣逝去的舊日時光。我曾經遺失在奧德薩的愛情,十個月的時間,竟成爲一世一生。
原來愛一個人,由人由天,就是由不得自己。
那些屬於生命里美麗的瞬間,當時並不覺得珍奇,可當我回頭時卻發現,原來最燦爛的一刻已經過去。
奧地利的冬天也多雪,但是我再沒有遇到一場雪,大得過當年喀爾巴阡山麓那場雪。
我也再沒有遇到一個人,象他一樣愛我如自己的生命。
那個吉普賽女人對我說:你的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原來一切早已註定。
我認了命,反正怎麼過,都是一生。
我的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
它會死去,
象大海拍擊海堤,
發出的憂鬱的汩汩濤聲,
象密林中幽幽的夜聲。
它會在紀念冊的黃頁上
留下暗淡的印痕,
就像用無人能懂的語言
在墓碑上刻下的花紋。
它有什麼意義?
它早已被忘記
在新的激烈的風浪裡,
它不會給你的心靈
帶來純潔、溫柔的回憶。
但是在你孤獨、悲傷的日子,
請你悄悄地念一念我的名字,
並且說:有人在思念我,
在世間我活在一個人的心裡。
——普希金 《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