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少爺,老爺喊您下樓用餐。”
兩天後的傍晚,頤和路杜公館,一個僕人敲響了二樓客房的房門,低頭輕聲通報了一聲,態度很是恭敬。
房間裡的邢漢良聞聲下牀,赤腳踩着木地板走到鏡子前理了理頭髮,對着外面隨意喊道:“好,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說起表舅杜子騰,邢漢良的情感有些複雜,當年全靠對方,他才能進入內政部警政司,這次被日本人扣押甄別,對方更是四處奔走,他才能安全脫身。
從親情上說對方的行事無可挑剔,可爲什麼要當漢奸呢,政┴治傾軋難道比民族存亡還重要嗎,邢漢良暗暗嘆了口氣,整理了一下衣領,走出房間來到了餐廳。
明亮昂貴的意國水晶燈下,杜子騰一家坐在擺滿飯菜的紅木餐桌旁,見到表哥來了,杜子騰的一雙兒女立刻起身問好。
“表哥。”
“表哥。”
邢漢良對舅舅有意見,但對錶弟和表妹還是很喜歡的,坐下後隨意擺擺手:“哈哈哈,坐吧,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氣。”
面白無鬚,戴着玳瑁眼鏡的杜子騰輕輕咳嗽了一聲,所有人立刻停止了說話,直到對方拿起筷子夾菜,這才靜靜地開始吃飯,餐廳裡只剩下碗筷之間輕輕的碰撞聲。
食不言寢不語與長者先用餐,這是民國大家族的規矩,充滿了封建禮制的森嚴。
半個小時後,幾名傭人上前將殘羹剩飯撤下,杜子騰的妻子與兩個孩子主動離開,而邢漢良甥舅兩人則一前一後來到書房,喝茶聊起了天。
“漢良,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是準備在新政府謀份差事,還是準備行商賈之事?”杜子騰吹了吹滾燙的茶水,語氣坪淡的問道。
作爲有血緣的實在親戚,他希望邢漢良有個光明的前途,況且對方放棄大好前途逃跑的原因是他當了漢奸,算是被他連累,否則他也不會那麼賣力撈人。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邢漢良的背景沒問題,是真的準備投靠新政府,最最重要的是不會連累到他。
如今新政府還都在即,人事爭鬥的很厲害,萬一查出邢漢良是山城的眼線,政敵以此爲突破口,他這個內定的內政部副部長能不能當上,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所以剛剛這個問題,既是關心,也是試探,如果邢漢良提出要加入新政府的要害部門,那他這個外甥的真實身份就值得思考了。
那邊邢漢良沒有猶豫,微微躬身回答:“啓稟舅父,政府的差事,我實在是做夠了,不如做個富家翁,有您做靠山,外甥做點什麼都不會虧本。”
聽到這句話,杜子騰緊皺的眉頭慢慢鬆開,只要外甥不接觸敏感信息,那自己當一回靠山又如何呢,錢嘛,給誰賺不是賺。
他擡手指了指邢漢良,笑着說道:“你啊,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調皮,行,舅舅在新政府還是能說上話的,不管你想做什麼買賣,我都支持。”
“多謝舅舅。”
邢漢良面露喜色,順手給杜子騰添了茶水,接着看似擔憂的詢說起了一件事:“不過舅舅,新政府的職位爭得很厲害,很多季先生身邊的老資格都被邊緣化了,比如高宗武和陶希聖。
您還是要多加當心啊,聽說這兩個人已經被日本人抓起來了,他們可是最早一批從山城逃亡安南的,連這等身份的大人┴物都無法自保,要是有人在季先生面前攻訐您,我就怕.”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作爲剛剛叛逃來的可疑人員,有些話他是不適合講下去的,不僅犯忌諱,也容易被日本人抓住把柄,誰也不知道杜府內有沒有對方的監聽設備。
杜子騰擡了擡手,起身示意邢漢良跟上,接着推開了玻璃門自顧自走到了陽臺,轉身表情嚴肅的看向外甥。
“漢良,不要聽風就是雨,陶希聖在滬上,正和日本人商討和坪協議相關事宜,高宗武則是在日本本土長崎,聯絡日本國內的中日友┴好人士,非常安全,絕對沒有被抓。
既然你要做生意,那就不要管這些事情,我能救你一次,救不了第二次,我自幼體弱多病,多虧你的母親細心照料,說一句長姐如母不爲過,我不想看見她白髮人送黑髮人,明白了嗎。”
警告完邢漢良,杜子騰又打起了官腔:“至於官職高低,季先生自有季先生的打算,我們做下屬聽從命令便是,無論處在什麼位置上,都是爲國家和民族服┴務,沒有好壞之分。” “啊,是是是。”
邢漢良趕緊點頭配合,這種話他在山城已經聽膩了,真要是沒有好壞之分,那你投靠日本人後何必上躥下跳,只爲謀求一個副部長的官職呢。
但能這麼快弄清高宗武和陶希聖的行蹤,倒是令人欣喜,就在他琢磨着向總部傳遞消息時,幾輛插着膏藥旗的轎車停在杜府門前,隨即一羣全副武裝的日本士兵從車上跳下,看上去來者不善。
杜子騰和邢漢良心中俱是一緊並對視了一眼,立刻下樓走出了別墅,卻見牟志業在日本人的陪同下進入院子,對方微笑着舉手跟二人打了聲招呼。
“杜副部長,漢良老弟,打攪了,兄弟我奉憲兵隊的命令,請漢良兄走一趟,放心,這次是好事,你趕緊收拾一下行李,咱們兩個是撞上大運了。”
說話間,牟志業語氣興奮,三步並作兩步來到杜子騰面前,用力握了握手,轉頭對邢漢良通報了一個好消息,可又沒有透露詳細內容,雲裡霧裡的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
“撞大運了?收拾行李?”
一頭霧水的邢漢良重複了兩句,又疑惑問道:“牟兄,咱們這是要去哪,還有什麼撞大運,你倒是說清楚啊。”
杜子騰也靜靜打量着牟志業,他知道這是跟着外甥一起從山城逃跑的中統特務,日本人究竟有什麼地方用得上兩個反正人員,他確實有點好奇。
“這個.”
牟志業的回答含含糊糊,最後什麼也沒說,只說有份差事需要他們離開金陵,目的地和準確的出發時間隻字未提,顯然是要對外保密。
身爲仕┴途老馬,秘密知道的越少越好,這個道理杜子騰當然明白,於是立刻放棄了繼續打探的想法,擡手打了個哈欠裝作睏倦轉身回屋。
邢漢良目送舅舅離開,滿腹狐疑的同時衝牟志業笑了笑:“好,請牟兄和諸位進屋喝杯茶稍等片刻,我回屋收拾好行李咱們馬上出發,對了,用不用帶些厚衣物?”
聽到他的問題,牟志業遲疑了一下點點頭:“還是帶上爲好,海風凌冽,不比金陵啊,如果沒有也沒關係,到了那裡會有人接應咱們,茶就不喝了,老弟儘快些吧。”
杜子騰是新政府的重要官員,就算是日本人也要給幾分面子,帶兵進入對方家中容易引發誤會,牟志業覺得自己還是在外面等着爲好,大家將來同朝爲官,沒必要將人得罪死嘛。
“好,稍等。”
看了看一旁面無表情的日本士兵,邢漢良微笑着走進別墅,腦中快速思考,厚衣物,代表目的地不在南方,海風,說明是海邊城市,結合當前的局勢,他們的目的地很可能是一個地方——島城。
快步回到客房關上門,他將耳朵貼在門板上聽了一會,確定外面沒有動靜馬上衝進了盥洗間,直到幾分鐘後纔出來將衣櫃裡的衣服塞進皮箱,快速收拾好了行李。
然後,邢漢良按照規矩前往了舅舅杜子騰的房間,向對方和舅母辭行,杜子騰沒說注意安全之類的廢話,自己這個外甥能從軍統手中逃出來,根本不需要擔心,再說了擔心也沒用,有這個功夫不如多聊幾句家常。
簡單說了一會,邢漢良又去找了杜子騰的一雙兒女,考慮到男女有別,故而他跟表妹只是告了聲別,倒是跟小表弟多說了兩句。
“表弟,表哥上次去大亨夜總會,還有筆賬沒有算,這又趕上有急事要去外地,你明日下學後有空幫我將錢付了,你說邢先生,對方就知道了。”
說着,他將一卷鈔票遞給對方,又掏出一張日元:“在學校中不要只知道低頭唸書,也要學會交朋友,給,這是表哥給你的活動經費,你自己收好了,一定要藏好,若是讓舅父曉得,定然會收走,說不定還會埋怨我。”
雖然杜家不缺錢,但是家教森嚴,坪日裡很少給零花錢,邢漢良表弟正是愛玩的年紀,聽到表哥的話當即拍着胸脯保證完成任務,絕對不會其他人知道。
邢漢良摸了摸對方腦袋,晃悠悠走向大門,心裡默默嘆了口氣,讓表弟去傳遞消息實屬無奈,可現在情況緊急,直接打電話給接頭人員顯然不行,只能出此下策了,希望能一切順利吧。
待再次見到牟志業,他的臉上已經恢復了笑容,勾心鬥角的兩人說說笑笑坐上車絕塵而去,駛向未知的黑暗之中。
路過路口時,一個電話局工作人員踏着腳釦在電線杆上看似忙得熱火朝天,車內的邢漢良目光閃動,後背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