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站在錦州的五丈高的厚實城牆上,望着城下五里之外,正在建立營寨的後金大軍,眸子裡閃過一道陰翳。
時隔四年後,他再一次看到後金大軍,卻發現他們數量更多,兵甲更利,但陣型依然嚴密無比,環環相護,沒有半點漏洞。
這一次來到遼地,熊廷弼發現形勢有了極大變化。
本土各級將領們實力越發膨脹,據有本地田土,僱傭成千上萬佃戶,又手握戰力強悍的家丁,已然有了閥鎮的苗頭,連他這個遼東經略的命令都不怎麼聽。
除了從京師帶來的千人標營,他很難指揮得動其他將領,近乎光桿司令。
熊廷弼發現遼地的軍官們隱隱勾結爲一個團體,他要下令懲罰其中某個,其他人就會爲此人出聲辯護,猶如刺蝟那樣渾身長刺。
果然遼地之人不可信!可嘆孫承宗埋下如此隱患。
熊廷弼將此情況寫成奏章,交給身邊的錦衣衛,讓他送到皇帝朱由校手上。
當初天啓二年,熊廷弼就認爲遼人守遼土不可實行,建議將山海關外的數十萬人全都撤到關內。
並且他也是這樣做的,在王化貞大意輕敵,出廣寧進攻後金慘敗,損失六七萬大軍時,下令所有人撤到山海關之後。
紙面上看,熊廷弼的撤退讓大明丟失了右屯衛、松山等四十餘城,失地數百里,也是閹黨彈劾他的最大罪證。
但熊廷弼計劃,藉助山海關這座天下第一關防守的同時,徹底打散消滅遼東團伙,廢掉每年五六百萬銀子的遼餉,除掉大明一大患。
這個計劃,隨着他的下獄,無疾而終。
熊廷弼第三次來到遼東,發現他的擔心成了事實,勾結一氣的遼地將官們,掌握大明最具實力的十餘萬兵卒,已經尾大不掉。
幸好,遼地還有數支外來客軍,從宣府大同調來的北地勁卒。
熊廷弼藉助這些邊緣化的北地勁卒,勉強豎起經略的威信,至少不會有人敢在他面前抗令不遵,最多玩玩陽奉陰違的把戲。
“大人,後金急攻大淩河堡!”
來自北地的陳副將,腳步匆匆來到熊廷弼面前,臉色嚴峻的稟報個壞消息。
“哦,知道了。”
熊廷弼面無表情,目光依然直勾勾的望着城下秩序井然的敵軍。
狠狠的嚥了一口唾液,陳副將喉嚨發乾,澀聲說:“祖大壽等遼將,一致要求大人發兵救援大淩河堡。”
“他們來了!”
踏踏,踏踏。
“大人,大淩河堡危在旦夕,上萬士卒被圍,還請趕緊出兵救援。”
率先開口的,不是祖大壽這等遼將,而是袁崇煥這個非遼人的兵備副使。
熊廷弼默默的注視袁崇煥,一言不發,眼中射出兩道寒光,彷彿要將後者心臟穿透似的。
袁崇煥渾身一震,渾身汗毛豎起,感到生死危機懸浮在頭上,不由的後退了一步,臉上浮現羞憤之色。
其他將領沒有嘲笑的意思,他們雖然沒有正對熊廷弼的目光,但身上起了大片的雞皮疙瘩,紛紛感到駭然:熊蠻子還是那個蠻子,殺氣很大啊!
熊廷弼恨聲說:“本經略上任當天是怎麼說的,盡撤各地小堡壘兵卒到關寧、山海關等堅城。大淩河堡爲何還有守兵?”
他又連聲說:“好!暫時不追究此事。既然袁兵備來本官面前請願,就由你率領一萬人,前往大淩河堡救援。”
袁崇煥頓時臉色一黑,感覺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城外後金的數萬精銳又不是死人,一萬人恐怕連防線都衝不破,像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敵人戰力遠勝己方,實行的圍點打援策略雖然古老,卻極爲有用,基本沒有方法破解。
“怎麼,還不接令?”
熊廷弼看着面前的袁某人,面上掛着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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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雖是文官,但與遼將關係密切,身邊團團包圍了本地人,算是遼地官員的代言人。
朝堂上有東林黨人吹噓,遼地有大量將官衆星拱月,袁某人名聲大噪,廣爲傳播,不管是平民還是商旅,都將他視爲幹臣。
若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直到天啓五年爲止,袁某人最大的功勞是巡視遼地各堡,毫無戰功,卻被孫承宗晉升爲兵備副使,這個關係到糧餉兵甲發放的重要職位。
每年五六百萬銀子,上百萬石糧食的糧餉發放權,只要稍稍偏向一個將領,就能將此將領實力催生到原來的數倍。
如此一來,袁某人身邊圍着大大小小的將領,就是非常正常的現象。
“誰想救援大淩河堡,我一概批准,決不食言。但若是沒有膽子出城,就給本官閉嘴!”
熊廷弼突然暴喝,驚得衆人心臟猛地一跳,渾身一抖。
袁某人的臉色黑如鍋底,眼角快要崩裂,胸膛劇烈起伏,心裡充滿了憤怒。
然而熊廷弼是總攬遼事的主帥,訓斥他們這些下屬名正言順,沒有半點錯誤,官大一級壓死人可不是假的。
站在熊廷弼右側的陳副將,小心提防面前的遼地將領,暗暗保護熊廷弼的安全。
“大人坐視大淩河堡陷落與敵手,難道不怕彈劾嗎?”
已經撕破了麪皮,袁某人開口,嘲諷說道。
“你這人倒是有趣,本官重複一遍,想去救援大淩河的儘管去救,一概允許。難不成你們想要讓我親自救援!”
熊廷弼一對眸子,射出寒光閃閃的目光,掃過諸多遼將臉龐,厲聲說道,“現在有哪個要救援大淩河堡?”
諸多遼地將領暗暗腹誹,沒想到熊蠻子臉皮這麼厚,一點都不怕彈劾的樣子,還把伎倆直接戳穿,這也太不講究情面了。
不過他們隨後心裡得意起來,只要大淩河堡陷落,熊蠻子肯定要被撤職走人,到時遼地又由他們說了算。
大淩河堡犧牲的一萬人?那不過是趕走熊蠻子的代價而已。
一道道黑色煙柱,從數十里外升上天空,宛若黑暗森林,散發着血腥和不祥。
城牆上衆人看了唏噓不已,大淩河堡恐怕是陷落了,並且起了大火。
隨後不久,身着大明鴛鴦棉甲的俘虜們出現在大家的眼中,他們推着數以千計的推車運載糧食,絡繹不絕進入城下敵人的營地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