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西風郡的獸人郡守老爺
由於銀霜山脈和天之斷層阻隔了從極北冰原呼嘯南下的寒風,西風郡的冬天通常不會太過寒冷,尤其是在港城亞留斯附近更是如此,這座港口城市幾乎從未遭到過暴風雪的侵襲,溫暖明媚的天氣在整個冬天都司空見慣。雪當然還是會下,但是卻以一種非常緩和的方式慢慢飄落,無聲無息的將周圍的山丘、草原和森林全都化爲銀裝素裹的天地。
港都亞留斯的港口在冬季並沒有結冰期,通常在這個時候,來自亞漢古國、泥轟羅和莫臥兒的商船絡繹不絕的停靠在港口裡面,無數人員和物資的輸運讓集市廣場和街巷都變得一片泥濘,甚至需要增派比平時更多三倍的人手,才能夠保證亞留斯的街道乾淨整潔,不至於出現嚴重的擁堵和隨之而來的擦撞事故。
然而這個冬季,港都亞留斯卻顯得非常冷寂,天氣也不作美,連續幾場大雪之後,雖然還不至於像是寒風凜冽的北境郡那樣氣候苦寒,厚厚的積雪卻也出現在街頭巷尾,將青石板鋪成的路面遮擋得嚴嚴實實。甚至連港口的防波堤上都結了一層薄冰,需要派遣工人乘坐小船,每天前去那裡砸冰除霜。
老水手卡拉達看着偌大的港口之中點綴的零星幾條小船,飽經風霜的臉龐上露出一絲失望的神色,他已經在港都亞留斯當了30多年的水手,但是這麼淒冷的冬天還是平生僅見。
當然,除了去年的冬天。
卡拉達從懷裡取出一個羊皮酒囊,擰開袋口,湊近嘴邊抿了一小口。酒囊裡面的液體又苦又辣又嗆人,而且透出一股濃重的土腥味,不過卡拉達吞得並不艱難,因爲自從港都亞留斯淪陷於惡魔大軍的鐵蹄之下後,這種水手烈酒已經有一年多的時間沒能喝到了。
感覺到一股火辣辣的熱氣流竄在血管當中,卡拉達滿意的哈出一口酒氣,隨後從遮擋寒風的簡陋窩棚裡面走了出來,儘可能的裹緊身上的油布斗篷。
“哎,老卡拉達,怎麼不多等一會了?”旁邊窩棚裡面有個聲音叫喊着。
“是啊,說不定多等一會就能找到活兒呢,我纔不信那些亞漢商人會放棄這麼好的商路。”另一個聲音也說。
“那你們就多等一會兒吧。”卡拉達用同樣大的聲音吼了回去,“老卡拉達可不陪你們在寒風當中受凍了,照我看,亞漢商人那麼小心謹慎,最少還要等到局勢平靜幾個月纔會回來,你們八成等到的也都是泥轟羅的吝嗇渣滓呢。”
“呸呸呸!”那個窩棚被用力推開了,伴隨着一股濃烈的煙氣,一個滿臉胡茬的大漢衝了出來,臉色難看的對卡拉達揮舞着拳頭,“你纔等到的是泥轟羅吝嗇渣滓,你整個冬天等到的全都是吝嗇渣滓!”
卡拉達用一陣大笑迴應了他,隨後大踏步的沿着寥寥無人的街道走出港口,向着業已飄出裊裊炊煙的集市廣場走去。
從惡魔手中奪回港都亞留斯已經是大約三個月之前的事情了,卡拉達當時正在伯恩山谷的一處難民營地裡面存身,依靠狩獵和摘取果實苦熬日子。當手舉着亞瑟王旗的傳令騎兵一面策馬從營地附近飛馳而過,一面高呼着港都亞留斯光復的消息的時候,絕大多數難民根本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一名膽大的難民將傳令騎兵丟下的寫有告示的木板撿了回來,並且交給營地之中識字的學者之後,這個消息才被進一步的證實了。
即使是木板上留下了代表亞瑟王權的寶冠雙劍烙印,營地裡面的絕大多數人依然半信半疑,認爲這是惡魔耍弄的陰謀詭計的聲音遠比相信這是事實的聲音要大得多,最後難民營地的幾位領袖都選擇拒絕相信,甚至將一部分堅持認爲應該前往港都亞留斯打探消息的難民驅逐出營地。
卡拉達當時就是被驅逐出營地的難民之一,他和那些痛哭流涕,希望能夠重返營地的懦夫不同,30多年的水手生活早已磨礪出海上男兒的堅韌性情,既然難民營地的大門已經緊緊關閉,他就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伯恩山谷,肩上揹着自己簡陋到了極點的行李。
第一批迴歸港都亞留斯的人得到了最好的待遇,他們分到了尚未徹底毀於戰火的房屋,獲得了足夠的口糧和日常用具,並且能夠在港都亞留斯的重建工作中得到一份較好的崗位。
不過在此之前,他們還經受了一場巨大的驚嚇。
卡拉達還清楚的記得當時的情景,他很懷疑在自己今後的生命當中,能否將那一幕徹底忘懷。
港都亞留斯被熊熊燃燒的火焰包圍,滾滾濃煙宛如無數根粗黑的手指,觸摸着淺灰色的天穹。無數惡魔的屍體倒臥在斷壁殘垣當中,間或還能看到犧牲的亞瑟王軍戰士身穿鎧甲的屍體。殷紅色和紫黑色的血跡交織在一起,混合着焦臭和刺鼻的硫磺氣息,薰得人頭暈腦脹。
卡拉達記得自己和其他見到這一幕的人一樣,發出了混雜着驚訝、欣喜和不安的叫喊聲,大部分人都以自己能夠做到的最快速度衝向亞留斯的廢墟,希望能夠幫上亞瑟王軍戰士的忙,不管是背擡和救治傷員,還是協助清剿惡魔,什麼都好。
那些倒在地上的王軍戰士身體格外魁梧,不過卡拉達最初沒有懷疑什麼,反而暗暗讚歎這些人不愧是強大的戰士,想必就是那位名聞遐邇的年輕攝政王麾下的精銳之師吧。然而當他背起一名還有呼吸的王軍戰士的時候,或許是因爲連接的膠扣破裂的原因,戰士的全罩式頭盔突然掉了下來。
“抱歉,我這就撿起來……”卡拉達的聲音突然頓住了,他直勾勾的盯着那名戰士灰綠色的皮膚和一口發黃的猙獰獠牙,“無盡汪洋賽爾娜女神,救救我們吧!是獸人啊,是獸人在進攻亞留斯!”
幾乎是與此同時,許多類似的聲音從廢墟的四面八方響起,不少人都發現了他們準備救治和幫助的戰士的真實身份,立刻發出了充滿驚惶和恐懼的叫喊聲。
對於西風郡的民衆來說,生活在月語平原上的獸人部落恐怕比深淵惡魔更要讓他們印象深刻,畢竟魔災百年纔有一次——雖然最近只間隔了十年,但是獸人的劫掠部隊則年年都可以看到。每當秋風開始帶來刺骨寒意,草原上的綠草開始泛黃的時候,港都亞留斯總要召集民兵佈置防務,還花費大量金幣僱傭許多亞漢和莫臥兒傭兵協助防守城牆。
卡拉達本能的拔出短刀,想要捅進那個受傷獸人的眼窩,這是唯一能夠切實傷害到皮糙肉厚的獸人咆哮武士的辦法。不過在他有能力這樣做之前,一隻粗壯有力的手臂突然從旁邊伸了過來,牢牢抓住了他拿着短刀的那隻手。
“哎,人類小蝦米,不要刺,受傷的棒獸人會不爽,俺更不爽。”
雖然這個聲音粗魯蠻橫,而且帶有濃重的獸人腔調,不過說的的確是人類通用語沒錯。卡拉達轉過頭去,結果看到了一張他生平僅見的醜陋獸人面孔,而且正在呲牙咧嘴的做出一個可怕的表情。
卡拉達的力氣在亞留斯碼頭討生活的水手裡面相當有名,上百公斤的麻包,他可以用雙手各自抓起兩個,放在肩上疾步快跑。然而在獸人的抓握之下,他卻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小孩子一樣無力反抗。
短刀從卡拉達軟弱無力的手中落下,老水手閉上眼睛,向海之女神賽爾娜默默祈禱,希望自己死後,靈魂能夠在賽爾娜的流水宮殿當中擁有一席之地。不過賽爾娜女神今天似乎沒有時間搭理她的虔誠信徒,因爲直到卡拉達將祈禱詞默誦了好幾遍,想象當中的劇痛依然沒有降落在自己的身上。
“人類小蝦米,你在向你的神祈禱嗎?”那個獸人再次粗聲粗氣的說,語調之中帶了一些不耐煩的情緒,“放棄那個軟弱的信仰吧,你看,棒獸人只向高格毛亞大神祈禱,所以身體棒棒,吃嘛嘛香!”
卡拉達憤怒的睜開雙眼,他從小就生活在港都亞留斯,祖祖輩輩信仰海之女神,雖然無盡汪洋冷酷的奪走了他父親的生命,然而在海之女神的教義當中,那是因爲他的父親被邀約在流水宮殿當中做客,飽餐海洋的美味,痛飲珊瑚釀造的美酒。老水手下定決心,要爲維護自己的信仰而犧牲生命,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咒罵出口,一隻更加粗壯的手臂就出現在面前,狠狠一拳將抓住自己的那個獸人給打飛出去。
“蠢東西!”第二個獸人咆哮的聲音更加猛惡,簡直就像是狂風怒吼,而且還夾雜着陣陣燻人的口臭,“卡爾莫斯?血腥咆哮大瓦卡奧已經下了命令,不準強行向人類小蝦米灌輸高格毛亞大神的信仰,那是對大神的不尊重!”
卡拉達有些膽顫心驚的看着被打飛出去的那個獸人,那個傢伙足足有兩米高,一身結實的肌肉帶來了堪稱恐怖的怪力,只是抓住胳膊,就能讓自己動彈不得。儘管如此,在第二個獸人急如閃電的鐵拳之下,他卻像是一捆稻草一樣橫飛出去,重重摔在了一堵斷壁之下。
如果換成是一般人類戰士捱了這一拳,即使不會當場斃命,胸口的骨頭也要斷上十幾根,不過那個獸人剛剛摔在地上,就用雙手支撐着爬了起來,隨後朝地上啐了一口帶血的唾沫。
“嘶——哈!”那個獸人惱怒的低吼,不過他卻沒有向着第二個獸人撲過來,更沒有把怒氣撒在卡拉達的身上,而是用拳頭敲了兩下胸膛上的鎧甲,“我知道了,團隊長,我帶阿豬去找薩滿大人治療。”
被稱爲團隊長的獸人同樣敲了敲胸甲,“阿豬傷很重,重傷的他不再是強者。”他表情嚴肅的指出,“薩滿大人的治療方式太逆天,只有強者纔有資格承受,你要帶他去找不那麼逆天的人類牧師接受治療。”
眼看着那名獸人扶起受傷的同伴離開,順便還對自己粗聲大氣的道謝,卡拉達張大了嘴巴,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纔好,整個身體都變得僵硬起來。隨後更加讓他感到思考能力有些不夠用的一幕出現了,遠處傳來了一陣宛如山崩海嘯的的吶喊聲,被稱爲團隊長的獸人聽到之後,立刻高舉拳頭,從他的獠牙巨口裡面發出了應和的吶喊。
“亞瑟王國萬歲!卡爾莫斯?血腥咆哮大瓦卡奧萬歲!獅鷲領主李維?史頓萬歲!”
眼前的景物驟然變換,讓卡拉達從自己的思緒當中醒來,“獅鷲領主李維?史頓萬歲。”老水手低聲嘟噥了一句,然後伸出雙手,用力推開面前宛如燒焦一般漆黑的厚重木門,隨後一陣混雜着劣質燒酒、烤肉和汗臭味道的暖風迎面撲來,同時還有嘈雜和喧鬧的聲音響起,讓卡拉達的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意。
在港都亞留斯的冬季,出售烈酒和簡陋食物的小酒館總是人滿爲患的。很多在碼頭討生活的水手都喜歡在一天的辛勞之後,都喜歡到這樣一個小酒館裡面喝上一大杯燙熱的燒酒,如果運氣較好的話,還能再加上一大盤子焦黃的肉餡餅,那會讓他們從胃裡一直暖到全身,無論是疲憊和勞累都被趕走了。
看到卡拉達的身影,站在滿是油漬的櫃檯後面擦拭杯子的胖老闆擡起一隻同樣肥胖的手,“唉,這不是老卡拉達嗎?”他大聲打着招呼,“今天怎麼樣,碼頭上有新的商船到來了嗎?”
“糟透了,一艘船都沒有出現。”卡拉達一面從人羣當中擠過,一面大聲回答說,“碼頭上停靠的還是今天早上到達的幾艘泥轟羅的破船,那些黑心的吝嗇渣滓這一次恐怕要血本無歸了,他們帶來的那些發黴的糧食,恐怕就是餓極了的豬都不會去吃吶!”
“上次魔災降臨之後,咱們可沒少吃泥轟羅的高價黴變糧食。”一個醉醺醺的酒客舉起比自己腦袋還大的黃銅酒杯,口齒不清的插口說,“老卡拉達……你今天還沒喝酒,就把當初的事情給忘光啦?”
卡拉達的臉色突然陰鬱下來,眸子之中轟然燃燒起宛如火炭一樣的紅光,“我從來沒有忘記,永遠不會。”他的聲音像是從牙齒縫裡面硬擠出來一樣,帶着絲絲瘮人的顫音,“我的兒子就是吃了那些黴變糧食之後,得病死掉的。”
醉醺醺的酒客打了個激靈,酒意醒了一大半,“抱歉,我……我不應該這樣說。”他站起身來,摘下帽子鞠了個躬,“呃,如果我請你喝杯酒,會不會冒犯到你?”
“當然不會啦。”卡拉達用手拍打了一下自己的面頰,努力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快活一些,“感激不盡,老闆,來一杯不加水的灰燕精酒。”
胖老闆愉快的答應了一聲,從身後的木架上面找到了一個陶製的罐子,“這可是從亞漢舶來的上等貨,”他驕傲的把罐子上的標識展示給酒客們觀賞,“咱們的獸人郡守老爺愛得發狂,一下子就購買了小半船,足足有一百八十罐呢!”
“爲咱們的獸人郡守老爺乾杯。”從酒館的角落裡面爆發出一聲悶喊。
“對,祝卡爾莫斯?血腥咆哮郡守老爺身體健康,長命百歲!”有人怪叫着響應說。“願他繼續擔任西風郡郡守,那樣我們就依然可以免繳多種多樣的苛捐雜稅啦!”
“還不用繳給那些貪婪的牧師老爺的贖罪稅!”
“哎,這句話說得好沒道理,大地神殿和風暴神殿可沒有什麼贖罪稅!就連光耀新教——據說是光耀神殿的一個新興起的旁支教派,也不會收取贖罪稅。”一個看上去有點身份的老人站了起來,語氣不愉的反駁說,“海之女神的流水神殿重修之後,已經宣佈免除過去的那些贖罪稅和信仰捐,據說就是因爲原來主持神殿那位主教大人太過貪婪,纔會讓寬容的賽爾娜女神都憤然離去,不再回應信徒的祈禱了吶。”
“這倒是個好消息。”卡達爾想,同時從胖老闆手裡接過盛滿烈酒的杯子,“或許我今天傍晚的時候應該去一趟流水神殿,因爲手頭窘迫,我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去女神雕像那裡進行祈禱了。”
酒館的木門突然被砰的一聲撞開了,冰冷的空氣混雜着雪花吹了進來,讓不少靠近門口的客人都打了個哆嗦,他們紛紛轉過頭來,正要喝罵,卻又都面帶驚訝的閉上了嘴巴。
衝進酒館的是一個年輕人,穿着郡守府邸的侍從制服,臉色煞白,雙眼由於激動和緊張,幾乎凸出到眼眶之外。“出,出大事了!”他用手扶着門框,結結巴巴的開口說,“卡爾莫斯郡守大人下令全城戒嚴,同時封閉港口,禁止任何船隻出入!”
“什麼?”酒館之中驚聲四起,幾乎全部酒客都站起身來,“快說,你快說,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有人陰謀刺殺攝政王李維?史頓閣下,結果卻讓弗萊希爾女王擋了一劍,據說女王陛下身負重傷,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