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磐陣的火焰漸漸消隱了下去,鳳燚看向了那一瘸一拐來到郭品肉軀隕落之地的周兮。周兮從半空裡直墜下去,從地面上拾起了一枚納戒。他擡起頭在下方對鳳燚道:“謝啦。”
涅磐陣的涅磐火幾乎能焚燬一切,鳳燚特意將這枚納戒留了下來。那是安置神器的納戒。失去主人的神器徹底安靜了下來,毫無生氣地躺在半空鳳燚的大網裡。
鳳燚落了下去,盯着周兮道:“你什麼時候布的陣?”
周兮一瘸一拐,懶洋洋地走向那神器,腳步在半空裡彷彿踏着個虛空的階梯一階階向上:“剛來,我就布了個陣。”
周兮最初用他的陣圖穩固過一次鳳燚的涅磐陣,那一手做得出人意料,卻在鳳燚的理解範圍之內。周兮是個陣圖師,身爲葉未雙的師父,有本事能在那樣短的時間裡佈下大陣,不算什麼。
“我那是在複製你的陣。”周兮懶洋洋地說道,“你的陣是基於這雲霞峰的護山大陣的吧?趁小雙溜出去的時候,我跑了一遍雲霞峰山脈設基石,沒跑斷老子的腿……這麼大的陣圖,基石還真不少……你看我幹嗎?我徒弟出個門,我還能拴着?我相信我徒弟。”
鳳燚睨了他一眼。
周兮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虛,趕緊開口以掩飾自己當初那想罵孃的心思道:“這不過是防個萬一,你那涅磐陣的持續時間太短,老子得防備着不是。然後麼……你看不是派上用場了。”
鳳燚沒有說話。他不知道是否所有的陣圖師都能輕易布出囊括整個山脈的大陣,但他知道,光是在短短半個時辰裡複製了他的涅磐陣,便沒有誰有這個能耐。
沒人會想到在這關頭上不用自己最大的本事鋪一個陣,而是複製另一個陣法,沒有一個正統陣圖師會拋棄自己最熟練的陣圖而在關鍵時刻去研究旁的陣圖——只有周兮——這個鬼才陣圖師。
周兮舉着那枚納戒,輕鬆將那被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神器裝了進去。
“爲什麼陣眼必須是我?”鳳燚開口道。
“我不是你們紫雲裡的那個黑老頭,我的陣圖都是些小家子陣圖,自保足以,何必用上那些不是毀天滅地便是慈悲四方的大陣?所以我要基石,要明確的陣眼。設在你身上,不過是因爲你有鸞鳥相護,又身帶陣圖,是個良好的攻擊目標。”
“什麼?”鳳燚皺起了眉。
“陣眼重疊才能讓兩個陣發揮最大的效力,老子都提醒那紅鼻子了,想必身爲天人宮長老,也不會那麼蠢,”周兮將納戒在手裡拋了拋,丟給了鳳燚,“我早說過,我相信我徒弟。”
鳳燚看着周兮一瘸一拐的背影,眯起了眼睛。這個人的確和傳統陣圖師不同。若是黑老,想必會用一道更強的陣圖覆蓋鳳燚的涅磐陣,形成雙重的阻隔,然而周兮卻不然。他沒有龐大的陣圖,卻精於計算,用陣圖設下了一個小小的陷阱。他在鳳燚面前畫出了一條線,還告訴鳳燚他是雲霞峰的核心,這並非是在讓鳳燚小心自保,而是在引誘郭品攻擊這個看似強大且被保護最嚴密的最重要的——“陣眼”。
黃雀葉未雙,就在那刻將螳螂郭品一槍射殺在他捕蟬的路上。
“……你的失誤,也是裝出來的?”鳳燚道。
周兮的腳步頓了頓,道:“這倒不是,我哪敢呀。”他沒回頭,徑自向葉未雙步去。
鳳燚在他身後沉默了一會兒,用一直僵直的手摸了摸肩上化小的鸞鳥的頭顱,讓自己的手指漸漸放鬆下來。
葉未雙還處於愣神之中,周兮對其伸出一隻手道:“做得不錯,起來吧。”
葉未雙懵着拉住他的手,接着看向了另一隻手裡的槍。他無法確定自己那一瞬間的瞄準是他的本意還是莫離的。葉未雙甩掉了這個念頭,藉着周兮的力站了起來,看着花老手裡的鼎爐,一時之間百味陳雜。
“有了這麼塊大肥料,恐怕這爐往後能養得超出這品階了!”花老滿意地抱着丹爐拈着鬍子,彷彿絲毫沒有拘了一道魂魄的意識。
葉未雙別過了頭,道:“十人上紫雲,盧蘇在外,九人在內,三人如今已無威脅,祁天二人亦有人對付,還有四人還未曾——”
“徒弟,你也太小看這紫雲了,”周兮忽然打斷他道,“你倒是數數,那老頭背後的人究竟有幾個。”
葉未雙一愣,擡起頭向半空望去。童天的背後原先有不少黑衣,都是內山門的人,而此刻卻只剩下了兩人。一個是黃楊,一個是王老。葉未雙細細想了想。林碧峰攻向聆塔之時,薄樑衡前去施以援手,衆朝飄搖之際,又有兩人分出,分別是顏子君與曹老。如此一來,童天身後,理當還有另外兩人——石盧,狂師兄。
葉未雙一驚。不對,在顏子君二人離開之前,他們就已經不見了,也就是說,這二人在葉未雙前去音閣期間,離開了童天。那麼他們在做什麼?
面對攻來的林碧峰,也只是派出了薄樑衡一人,剩下飄搖的衆朝,兩襲黑袍足以,這兩人的目的——自然是那潛入紫雲的另六人!
“臭小子,你也太小看紫雲的這幫小怪物啦。你能察覺到,內山門的那幾個,自然也有人能察覺到。”周兮瞥了一眼吹鬍子瞪眼的花老,又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那靜立在空中彷彿是伺機而動的唯一剩下的黑袍長老王老。
葉未雙將心稍稍放回了原處,眉頭方展開,卻又立刻皺了起來。只聽得東方的聆塔忽然傳來猛地一聲巨響,漫天的煙塵遮蓋了那造型奇詭的巨塔,無數奇珍異獸的鳴叫紛紛響了起來。
尋常紫雲他朝弟子是聽不到聆塔裡異獸的鳴叫的,因爲聆塔的護塔陣起到了阻隔的作用,然而此刻,各類異獸慌張憤怒的叫聲卻異常響亮鮮明。葉未雙立刻意識到——聆塔的護塔陣被攻破了。
先前護塔陣也被擊破過一次,卻立刻被填補,然而這一次,持續的時間卻太久了——護塔陣沒有被填起來。
周兮皺了皺眉,看了一眼半空的童天。
童天與祁天的強弱,對當下戰局有莫大影響,就在他們滅殺長老郭品之後,聆塔的護塔陣便被攻破,這說是祁天的反擊也無不可。
雲霞峰料理了郭品,佔了地利人和,還佔了一個優勢。那便是郭品本不那麼對祁天衷心,然而林碧峰不同。郭品在雲霞峰上,集合了鳳燚、周兮、花老與葉未雙纔將其收拾,而聆塔上卻只被分去了一個薄樑衡,偏偏對付的又是林碧峰這祁天手下的第一人……
周兮的眉皺得更緊了。難道……童天那老東西竟然是想要放棄聆塔?!
若是不放棄聆塔,前往聆塔的人必然不會只有一個薄樑衡。就雲霞峰的景況來看,擁有神器的天人宮長老,決不是隻能隨意打發的蚱蜢。童天這老東西的手裡分明還有不少人,爲何就派了薄樑衡一個——
周兮心下只有一個猜測。童天手裡已無能機動的人了。聆塔必棄不可!周兮的雙目盯緊了那半空裡的王老和彷彿在強大的靈壓下無法撐持的黃楊。
周兮纔剛捉摸出什麼,便看到眼前那方纔還被嚇得愣神的小兔崽子突然像離了弦的箭一般衝到了山崖上。
周兮大叫一聲:“回來!你做什麼去!”便聽到葉未雙猛地叫道:“鬱……鬱……他!”葉未雙張了幾次嘴都沒敢將那個名字說出。周兮睜大眼睛一個箭步向前撲去,卻沒有在一片蒼茫的山下叢林裡看到任何東西。
葉未雙看也不看周兮,一摸壁環召出矔疏便從崖上跳了下去。矔疏被凌空召了出來,只是驚慌了片刻便立刻抓穩了重心,一噴響鼻向葉未雙靠近。葉未雙跨上它的背脊,落地之後便立刻彈射出去,隱沒在叢林裡不見了。
周兮扼腕。
葉未雙一直追蹤着空氣中那絲若有若無的痕跡。他不是在尋找靈絲。氣息屏蔽修煉到極致的鬱劍,不會落下這等馬腳。葉未雙只是在嗅鬱劍的氣息。五感強過了整個紫雲所有生物的葉未雙,此刻能夠捕捉到鬱劍所留下的哪怕最微弱的氣息。
他催促矔疏一再加快速度,卻發覺他的方向雖然不斷改變扭轉,位置卻在不斷靠近聆塔!鬱劍去聆塔幹什麼?!
葉未雙有些茫然,也有些急迫。聆塔是目前除了祁天近旁外最危險的地方,鬱劍眼下是天人宮的目標,他這時不在劍閣,到聆塔去做什麼!
葉未雙越想越急,將矔疏的速度催到了極致。他的嗅覺不斷提醒他和鬱劍之間的距離在逐漸縮短,而在這期間,葉未雙忽然感到有幾分不對勁。且不說劍閣此時怎麼會讓重要人物鬱劍離開劍閣,鬱劍尋常的行動方式和此刻似乎有幾分差別。鬱劍喜歡高效,通常不會進行花樣繁多的掩飾性移動,軌跡也沒有像這般難以預測……長時間接觸鬱劍的葉未雙,幾乎對其移動方式瞭若指掌。然而此刻他卻覺得他所追趕的人的路途實在有幾分曲折,這風格,反倒有些像是另一個人……
是誰呢?
葉未雙皺起眉想了一會兒,隨即趕到那氣息忽然濃郁了起來。追到了!葉未雙一眼看到前方叢林裡的那襲白衣。
“——姬靈茭?!”
被準確喚出名字的男人皺眉側過了臉來,停下步子看向了葉未雙。他剛剛將刀抽出一半的手在看到葉未雙和他的矔疏時慢慢卸了力。
“呃——你——你怎麼會在這裡……”葉未雙有些尷尬,卻也十分困惑。他對姬靈茭的氣息也是很熟悉的。沒有理由會認錯。只是先前他太在意鬱劍的氣息,而忽略了旁的,此刻他才嗅出了一丁點兒姬靈茭的淺薄的氣味。葉未雙趁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姬靈茭,想要找出是什麼讓他將其錯認成了鬱劍,看着看着,他有些驚訝地發現,姬靈茭的身上穿着鬱劍的朝服,包裹他刀刃的白布亦摻雜着鬱劍的氣息,而最重要的,則是姬靈茭身上帶着女媧石——
葉未雙能如此輕易地追蹤到“鬱劍”,還在於他身上也有一塊女媧石。他的女媧石和鬱劍的劍同出一脈,葉未雙能夠循着女媧石的痕跡追蹤“鬱劍”。顯然,姬靈茭身上也有一塊,而且還不小。
“你……是去幹什麼?”葉未雙有些尷尬地問道。
“聆塔。”姬靈茭答非所問。
“鬱劍呢?”
“他讓我來的。”姬靈茭依舊答非所問。
葉未雙斟酌了一會兒,於是道:“走吧。”
姬靈茭看了他一眼,也沒有說什麼多餘的,轉身便繼續向前奔行,葉未雙騎矔疏跟在他身邊時,忍不住問道:“你什麼時候發現我跟在後面的?”
“半刻鐘之前。”姬靈茭答道。
葉未雙唏噓了一下,心裡也暗自爲姬靈茭的機警而驚歎。他知道自己的速度有多快,能發現他的人不多。
“你的傷好了嗎?”
“差不多。”姬靈茭簡短而含糊地回答。
葉未雙再度問了一句:“鬱劍在劍閣?”
這一次姬靈茭沒有回答。他看着前方近在眼前的聆塔,然後再深深看向了葉未雙,重複道:“他讓我來的。”
與此同時,紫雲護山大陣之外,聆塔塔主令澤東氣喘吁吁地看着對面,雙眼之中流出了一絲狠戾。地面上躺着三四具龐大的妖獸的屍體,包括他最喜歡的也是最長伴身的一頭。而他隨身攜帶的最後一頭妖獸,正在慢慢向對面那襲青衣逼去。那頭巨大的熊羆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最後調轉了頭,向令澤東齜開了牙。
令澤東的臉色瞬間灰敗了下去,神識之中連接他與妖獸的那一根弦,不知在何時,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熊羆後露出半個青色的人影,那人躲在巨大的妖獸的陰影之下,雙眼發出黃色的微光,他一襲青衫之下,一條頎長而妖冶的黃綠色長尾在草叢之間若隱若現。
令澤東看着自己數年朝夕飼養的熊羆一步步向他走來、靠近,猩紅的雙眼裡印出了令澤東的影子。他的心下一狠,看着那熊羆的雙眼道:“對不住——”巨熊猛地慘號了一聲,猩紅的舌頭從喉嚨裡伸出,漸漸發青,從馴養一開始就被藏於妖獸咽喉的毒劑以其馴養人的意志爲信號,滲入了熊羆的腦部,隨之擴散了全身。
那青衣人冷冷地笑了。
巨熊無力而瘋狂地掙扎着,龐大的身軀向令澤東砸來,卻被他狼狽地躲閃了開去,直到令澤東這最後一頭伴身妖獸也喪失了氣息,青衣人冒着寒氣的冷笑都沒有停止。
“你看……”盧蘇森森地開口說話了,他的嗓子裡發出“噝噝”的聲響,隱約露出的舌頭卻是尖銳的形狀,“這就是你們馴養妖獸的方法……”
他的臉上露出了譏諷的笑意。令澤東強自冷靜下來,心裡盤算着。他沒想到這個控獸師居然能強到這個地步,和他對視的所有妖獸幾乎都爲其所用,哪怕是令澤東自己親自馴養的妖獸……只有一頭——他最親密的妖獸是死在對方手上,其餘竟然全是因倒戈而被己方妖獸滅殺,直到他親手殺了最後一頭……
這個男人是故意的。他想要摧毀令澤東的理智。令澤東知道這一點。但他卻不得不承認這個青年成功了。如今他已經喪失了所有的妖獸,也喪失了所有的夥伴與戰鬥兵器。他們的身邊屍橫遍野。如果僅僅憑藉他令澤東的體力和盧蘇那身負巴蛇的控獸師相抗,敗勢幾乎已經定下了。但他不能讓盧蘇成爲紫雲的威脅。
他眼下只有最後一個辦法。
他是個馴獸的,而盧蘇有半身是蛇。
他要馴化巴蛇。
盧蘇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詭譎的微笑,彷彿看出了令澤東的想法:“你想馴化我?”
那雙眼睛在瞬間便貼在了令澤東眼前,近得幾乎能讓令澤東看清那漆黑的瞳孔裡映照出的自己驚恐的臉——什麼時候?!怎麼這麼快?!盧蘇尖銳的舌頭彷彿蛇信子般吐了出來,在令澤東的臉頰上神經質般地抽動:“——異想天開——”
隨即,粗壯的黃綠色蛇尾盤住了令澤東,從其腿部開始不斷向上,積壓其內臟直到脖頸。
青年的身形在蛇身的撐持下不斷攀高,形成了一個異常高大的形體。
令澤東的臉部充血,面色漸漸通紅到褐紫,雙眼突爆了出來。天仙的靈壓在強大的力量之下,竟然沒有絲毫抵抗之力!
盧蘇的嘴角上彎,幾乎裂到了耳朵,露出了一個奇大無比的詭異笑容。黃綠色的蛇尾猛地用力,彷彿擠爆了一個內部裝有流沙的水袋,骨骼鍛鍊的聲響噼噼啪啪不斷響起,一個綿軟的人體隨着蛇尾的鬆開,掉落在了地上。
盧蘇冷哼了一聲,漠然地看着滿地的屍體。令澤東不愧是聆塔的朝主,如果他沒有化蛇,恐怕也無法輕易將此人的妖獸都奪來。盧蘇隨即想到了那個金色雙眼的少年。如果他化了蛇……恐怕當時也能將那少年拿下!
盧蘇想着想着,眉頭忽然一皺,看向了自己的蛇尾。蛇尾上,一個細細的黑點在不斷擴散,彷彿水中的墨跡似的。盧蘇的雙目大睜,立刻看向了地面上的令澤東,男人的雙眼只眯開了一條細縫。盧蘇看到他露出了極淺的笑容,嘴裡無聲地吐出了幾個字:“紫……別……想……”
垂死的朝主失去了最後的氣息。
盧蘇驚駭地看着自己身上不斷擴散的有如疫病般的黑色,猛地一把拎起地上的屍首,大吼道:“你做了什麼?!你幹了什麼!!”
屍體已經無法回答了。
盧蘇翻遍了他的全身,卻沒有找到除了儲獸璧環以外的任何東西。就連儲物戒指裡也幾乎全是馴獸之物,別無它物。盧蘇一時氣急攻心,雙眼瞳孔縮成了一道豎縫。他猛地張開了嘴,一口咬在了令澤東的肩上,強有力的手爪失去了人形的狀態,彷彿什麼妖物的猙獰的巨爪,生生將那具尚還溫熱的屍體猛地撕裂開來!
盧蘇就這樣,如同一頭真正的野獸,將令澤東分屍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