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亂(上)
禾後寒把皇帝緊緊地圈在懷裡,急速飛掠帶來的風力使他們緊緊的嚴絲契合地貼在一起,他的下巴被皇帝的發冠頂得生疼,肩胛骨也被硌得有些難忍。禾後寒覺得懷中的皇帝意外的沉,他的手臂被拖累得有些麻痹。
這些都是無關緊要的,禾後寒把精力凝聚在一線,他面臨的最大危機是:他沒有武器,或者說,沒帶在身邊。
短短瞬息,他已經帶着皇帝掠過了嘉毓殿,那是皇帝專門接見大臣的宮殿。宮燈漏下的光裡,他掃到了那正藍色底金漆的字體。他沒有猶豫,腳尖微微變換步位,身體借力向左偏過去,燕迴旋般敏捷。
禾後寒急需一個落腳點。
或者說他需要兩樣東西:支援,武器。
支援,他倒是有,皇宮裡侍衛倒是不少,但禾後寒不敢擅動,普通的侍衛只會添亂,成爲更大的靶子。至於暗衛,這種情況下他不敢貿然用榴髓玉牌召集暗衛,已經有至少一名的暗衛遇襲,可以設想刺客手中已經有了“千應”。在他並不知曉刺客的人數和分佈的情況下,倘若刺客比暗衛更快的到來,以他現在手無寸鐵的狀況,怕是難以逃出生天。
他現在只能設想最壞的情況,即整個皇宮都佈滿了陷阱,而他要保皇帝平安,只能靠自己。
他需要武器。他纔有把握在找到支援之前保住皇帝。
禾後寒此時無比後悔自己衝出禾府的迅速,當時他一心只想確定皇帝的安危,同時將暗衛全部召回,壓根兒就忘了帶上自己的兵器。但也或許是他下意識地拒絕了,宮中不允許私帶武器,這已是根深蒂固於人心的規矩了。而現在,這規矩害慘了他。其實禾後寒隱隱地也明白,即使他當時想到了這個情況,恐怕在那樣的心焦下他也不會抽出時間將武器帶上。禾後寒突然有些後怕,倘若自己晚來一步,就不知崇淵還能否平安無事了。
禾後寒環着皇帝,輕輕擦過窗邊,他立在陰影處,屏息聽了會兒,然後將皇帝鬆開,打了個手勢,意思是叫他別動。
這時纔是禾後寒定下心來看崇淵的第一眼,只一眼就叫他暗暗心驚,崇淵的眼珠漓亮,無波無瀾。他的神情沒有一丁點破綻,就如同精緻到了極點的陶瓷,卻讓禾後寒覺得他看起來像極了一頭穩重的不慌不忙的雄獅。
禾後寒覺得心臟漸漸平復下來,崇淵的鎮靜如同給了他一顆強力的定心丸。
這就是帝王呵!一個真正的帝王。
他第一次感到一種骨頭裡的與生俱來的東西被激發了出來,他形容不出來那種感覺,但那讓他感到渾身充滿了希望和鬥志,不畏懼死亡的激動,甚至有些急切。這種感覺非常複雜,讓他覺得非常奇妙。
禾後寒撐住窗檐側身貼着窗縫擠了進去,輕輕地落在地上。黑曜石的地磚鏡面似的沉靜,沒有一絲灰塵被帶起。
寬大的官袍掩住了他緊繃的身體線條,卻擋不住他的警惕與戒備,他半蹲着身子蓄勢待發。
禾後寒曾經來過嘉毓殿,因而記得這裡的牆壁上掛了一把寶劍。比起去搶奪一把侍衛的用劍,禾後寒在短短的思量之後就選擇了這裡。
若搶去一名侍衛的用劍,那倒是容易,但到時候勢必會引起滿宮的喧譁忙亂。能抓到刺客倒還好,萬一兵荒馬亂之中叫皇帝被人找到了,那可就大大不妙了。更何況,禾後寒心中暗咐,宮中的禁衛大多是京城官宦世家子弟,大概是平日接觸得過少,他對那些傢伙尚心存疑慮,無論是在實力還是忠誠上。
禾後寒已經看到了那柄長劍,它就掛在皇帝座椅的左側,劍鞘上鑲嵌着一顆明亮的寶石,在黯淡的光線中熠熠生輝,那劍架離他不過七八丈遠,十來步的距離。
禾後寒壓低腰身,借力向前躍出,他的動作很輕很快,就像一尾魚劃開了靜謐的水流,倏忽一下就不見了,只留下看不見的震盪擴散出去。
但,當他掠過正門時,門外宮燈透進來的光暈抓住了他的影子,隱藏在屏風後面的刺客瞬間就發現了他,刺客沒有猶豫,握緊手中的利刃向他急衝過來。
禾後寒聽到了刺客劃破空氣的刀鋒聲,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停頓,他清楚地明白,以現在兩人的身位與衝勢,一旦他的步伐慢下來,他必死無疑。
禾後寒的眼睛死死盯在劍架處,他飛快地計算着他與劍架的距離,然後在距劍架兩丈遠時猛地用手聚了真氣拍向地面,他的身體立刻被突如其來的阻力扭得倒轉過來,如同翻了個跟頭一樣折過去,而這時刺客的刀刃,正斜斜着擦過了禾後寒的脊背。
刺客瞳孔霎時收細。
禾後寒翻身過劍架的剎那已準確無誤地拿住劍柄將劍抽了出來,他的身體及時的在撞向牆壁前扭轉了回來,以便讓他的雙腳能夠在牆壁上借力反彈,他伸直手臂,而劍鋒已送到刺客眼前。
高手過招,只在須臾。
從刺客發現他到被他殺死,這個過程很快很快,快到如果普通人只是聽着,他會發現他只能聯想到一個畫面:什麼堅硬的東西被擦碰到然後墜落在地。
禾後寒看到刺客的脖頸處鮮血像斷了線的珠子般迸散開來,有一些濺到了他的袖口,一眨眼就滲進了衣服,濃紫的官袍被點綴了黑色的斑斑點點,看起來不詳又森然。他站直身子,把劍收了回來,點在地上的劍尖輕微地顫抖着。
他用這把劍殺了一個人,他殺了一個人,他殺了人,殺人。
禾後寒覺得劍鋒上的血液似乎逆流到了他的手中,讓他覺得粘膩,潮溼,他幾乎想立刻扔掉這把得之不易的劍。
然後他聽到崇淵的聲音傳來,竟然帶着些許笑意:“愛卿從未殺過人?”
禾後寒猛然驚醒,他的第一個動作是握緊了手中的劍柄,第二個動作是飛掠到窗口。
崇淵的笑意很輕微,且模糊,卻讓禾後寒有種劫後餘生的錯覺。然後他感到手背上覆上了層溫熱,他握劍的手。
崇淵握住了他持劍的手,他殺了人的手。
禾後寒覺得一股戰慄沿着手背襲遍了全身,不知是因爲頭一回觸碰到了帝王過於激動,還是別的其他什麼。
禾後寒低頭看着年少的帝王,宮燈的光穿過樹叢鋪在他的腳下,他的表情帶着安撫的笑意,他的手掌乾燥溫暖。他微微仰着頭陳述道:“愛卿殺了一個人,爲了朕。”
禾後寒張了張嘴,在被動而真實地接受這個既定的事件後,他頭一次不知道說些什麼來應對。
崇淵加了點力量在手中,他又說:“朕,欠你的。”
禾後寒搖了搖頭,道:“臣盡分內之事。”
崇淵突然笑了,眼神裡有種說不出的味道,禾後寒心裡悚然一驚,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模模糊糊的念頭嚇到了。
他覺得自己要被這十三歲的帝王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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