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杆白”除了下罈子醃,還有一種高級點的吃法,做芝麻香菜。選嫩白的菜梗,細細地切做絲,攤在竹匾裡,曬幾個太陽,用鹽醃入味,擠掉水分,拌上薑絲、蒜片、五香粉、辣椒粉、芝麻入罐搗實,罐面上用麻油或者熟香油封口,半月後即可開封食用。鮮脆香辣,清香滿口,喝茶佐粥都是妙品。可能是每家作料下得不同,做好的香菜滋味也各不相同,左鄰右舍,用罐頭瓶裝了,分贈交換,做得好的人家,往往有人端着小碗來要,因爲太好吃了。
現在自己動手醃鹹菜、做香菜的人家都少了,太費時費事。但鹹菜香菜並沒少吃,菜市裡,自有鹹菜和香菜賣。一位老家在裕溪口的朋友,曾專門回去尋到廠家,買回幾袋最正宗的香菜。她特地送給我一袋,拆開細品,似乎童年時家常香菜的味道又回來了。後來也買過多次,再也沒她帶回來的那次好吃了。
吃喝之外
我寫過一些關於吃喝的文章。對於大吃大喝,小吃小喝,沒吃沒喝也積累了不少經驗。弄到後來,我覺得許多人在吃喝方面都忽略了一樁十分重要的事情,即大家只注意研究美酒佳餚,卻忽略了吃喝時的那種境界,或稱爲環境、氣氛、心情、處境,等等。此種虛詞不在酒菜之列,菜單上當然是找不到的,可是對於一個有文化的食客來講,虛的卻往往影響着實的,特別決定着對某種食品久遠、美好的記憶。
50年代,我在江南的一個小鎮上採訪,時過中午,飯館都已經封爐打烊,大餅油條也都是涼的了。忽逢一家小飯館,說是飯也沒有了,菜也賣光了,只有一條桂魚養在河裡,可以做個魚湯聊以充飢。我覺得此乃上策,便進入那家小飯店。
這家飯店臨河而築,準確點說是店門在街上,小樓是架在湖口的大河上。房屋上面架空,可以系船或作船塢,是水鄉小鎮上常見的那種河房。店主先領我從店堂內的一個窟窿裡步下石碼頭,從河裡拎起一個扁圓形的篾簍,簍內果然有一條活桂魚(難得!),約2斤不到點。按理說,桂魚超過1斤便不是上品,不嫩。可我此時卻希望越大越好,如果是一條4兩重的小魚,那就填不飽肚皮了。
買下魚之後,店主便領我從一架吱嘎作響的木扶梯上了樓。樓上空無一人,窗外湖光山色,窗下水清見底,河底水草搖曳;風帆過處,羣羣野鴨驚飛,極目遠眺,有青山隱現。“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魚還沒有吃,那情調和味道已經來了。
“有酒嗎?”
“有仿紹。”
“來2斤。”
2斤黃酒,一條桂魚,面對碧水波光,嘴裡哼哼唧唧:“秋水共長天一色,落霞與孤鶩齊飛。”低吟淺酌,足足吃了兩個鐘頭。
此事已經過去了30多年,30多年間我重複啖過無數次的桂魚,其中有蘇州的名菜松鼠桂魚、清蒸桂魚、桂魚支菜湯、桂魚圓,等等。這些名菜都是製作精良,用料考究,如果是清蒸或熬湯的話,都必須有香菇、火腿、冬筍作輔料,那火腿必須是南腿,冬筍不能用罐頭裡裝的。可我總覺得這些製作精良的桂魚,都不及30多年前在小酒樓上吃到的那麼鮮美。其實,那小酒館裡的烹調是最簡單的,大概只是在桂魚裡放了點蔥、姜、黃酒而已。製作精良的桂魚肯定不會比小酒樓上的桂魚差,如果把小酒樓的桂魚放到得月樓的宴席上,和得月樓的桂魚(也是用活魚)放在一起,那你肯定會感到得月樓勝過小酒樓。可那青山、碧水、白帆、閒清、詩意又在哪裡……
有許多少小離家的蘇州人,回到家鄉之後,到處尋找小餛飩、豆腐花、臭豆腐乾、糖粥等這些兒時或青少年時代常吃的食品。找到了以後也很高興,可吃了以後總覺得味道不如從前,這“味道”就需要分解了。一種可能是這些小食品的製作是不如從前,因爲現在很少有人願意花大力氣賺小錢,不過,此種不足還是可以想辦法加以補復或改進的,可那“味道”的主要之點卻無法恢復了。
那時候你吃糖粥,可能是依偎在慈母的身邊,媽媽用繡花掙來的錢替你們買一碗粥,看着你站在粥攤旁吃得又香又甜,她的臉上露出了笑容;看着你又餓又饞,她的眼眶中含着熱淚。你吃的不僅是糖粥,還有慈母的愛憐,溫馨的童年。
那時候你吃豆腐花,也許是到外婆家作客的,把你當做寶貝的外婆給了一筆錢,讓姐表弟陪你去逛玄妙觀,那一天你們簡直是玩瘋了。吃遍了玄妙觀裡的小攤頭之後,還看了出猢猻把戲。童年的歡樂,兒時的友誼,至今還留在那一小碗豆腐花裡。
那一次你吃小餛飩,也許是正當初戀,如火的戀情使你們二位不畏冬夜的朔風,手挽着手,肩並着肩,在蘇州那空寂無人的小巷裡,無休止地彎來拐去。到夜半前後,忽見遠處有一簇火光,接着又傳來了賣小餛飩的竹梆子聲,這才使你們想到了餓,感到了冷。你們飛奔到餛飩攤前,一下買了三碗,一人一碗,還有一碗推來讓去,最後是平均分配。那小餛飩的味道也確實鮮美,更主要的卻是愛情的添加劑。如今你耄耋老矣,他鄉漂泊數十年,歸來重遊舊地,住在一家高級賓館裡,茶飯不思,只想吃碗小餛飩。廚師分外殷勤,做了一客蝦肉、薺菜配以高湯的小餛飩。
老實說,此種餛飩要比餛飩擔上的高几倍。擔子上的小餛飩只抹了點肉餡,主要是一團餛飩皮,外加肉骨頭湯和大蒜葉,可你還是覺得賓館裡的小餛飩沒有擔子上的小餛飩有滋味。老年人的味覺雖然有點遲鈍,但也不會如此地不分涇渭。究其原因不在小餛飩,而在環境、處境、心情。世界上最高明的廚師,也無法調製出那初戀的滋味。冬夜、深巷、寒風、戀火已經與那小餛飩共釀成一罈美酒,這美酒在你的心中、在心靈深處埋藏了數十年,酒是愈陳愈濃愈醇厚,也許還混合着不可名狀的百般滋味。心靈深處的美酒和苦酒,人世間是無法買到的,除非你能讓時光倒流,像放錄像似地再來一遍。
如果你是一個在外面走走的人,這些年來適逢宴會之風盛行,你或是作樂,或是作客,或是躬逢盛宴,或是恭忝末座;山珍海味,特色佳餚,巡杯把盞,杯盤狼藉,氣氛熱烈,每次宴會好像都有什麼紀念意義。可是你身經百戰之後,對那些宴會的記憶簡直是一片模糊,甚至記不起到底吃了些什麼東西。倒不如那一年你到一位下放的朋友家去,那位可憐的朋友的荒郊茅屋,家徒四壁,晚來雨大風急,籌辦菜餚是不可能的。好在田裡還有韭菜,雞窩裡還有五隻雞蛋,洋鐵罐裡有二斤花生米,開洋是沒有的,油紙信封裡還有一把蝦皮,有兩瓶洋河普曲,是你帶去的。好,炒花生米,文火燜蛋,蝦皮炒韭菜。三樣下酒物,萬種人間事,半生的經歷,滿腔的熱血,苦酒和着淚水下嚥,直吃得雲天霧地,黎明雞啼。隨着鬥換星移,一切都已顯得那麼遙遠,可那晚的情景卻十分清晰,你清清楚楚地記得吃了幾樣什麼東西,特別是那現割現炒的韭菜,肥、滑、香、嫩、鮮,你怎麼也不會忘記。
詩人杜甫雖然有時也窮得沒飯吃,但我可以肯定,他一定參加過不少豐盛的宴會,說不定還有“陪酒女郎”、燕窩、熊掌什麼的。可是杜老先生印象最深的也是到一位“昔別君未婚”的衛八處士家去吃韭菜,留下了“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的詩句膾炙人口。附帶說一句,春天的頭刀或二刀韭菜確實是美味,上市之時和魚、肉差不多的價錢。
近幾年來,飲食行業的朋友們也注意到了吃喝時的環境,可對環境的理解卻是狹義的,還沒有向境界發展,往往只是注意飯店裝修,洋派、豪華、浮華甚至庸俗,進去以後像進入了國外二、三流或不入流的酒店。也學人家服務,由服務員分菜,換一道菜換一件個人使用的餐具,像吃西餐似的。西餐每席只有三四菜,好辦。中餐每席有十幾二十幾道菜,每道菜都換盤子、換碟子,叮叮噹噹忙得不亦樂乎,吃的人好像是在看操作表演,分散了對菜餚的注意力。有一次我和幾位同行去參加此種“高級”宴會,吃完了以後我問幾位朋友:“今天到底吃了些什麼?”一位朋友回答得好:“吃了不少盤子、碟子和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