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1章 他很寂寞

第1701章 他很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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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病已真是好嚴酷的法家大宗師!

真個是心堅如鐵!

姜望在一旁,只看得暗暗心驚。

在吳病已這樣的人面前,什麼關係、什麼人脈、什麼背景、什麼情感,全都無用。

他只循他的法,好像完全不存在“利弊”這樣的權衡,也沒有“同情”這樣的感受。

今日之血河宗,真君已死,最強的真人彭崇簡重傷,且全都是在鎮壓禍水的過程中導致如此。

任是誰來,也該對這樣的血河宗稍加垂憐。

一個尚能撐住的血河宗,對鎮壓禍水也是有利的。

唯獨是吳病已,極其強硬地拿下了胥明鬆,連胥明鬆想要死在禍水的請求都不肯滿足。更有甚者,他這次要把胥明鬆帶去天刑崖,而不是當場刑殺,擺明了是還有後續的調查。

若是真個有什麼別的問題被查出來,以吳病已的行事風格而言,刑一人,還真是不可。

此刻寇雪蛟雖然心中深恨,但又能如何?手中三千紅塵劍,根本擋不住吳病已一合。別說是她了,就算霍士及復生又如何?當年景國皇室子弟入魔案,三刑宮可是直接去天京城拿人,領頭的正是這位吳宗師!逼得鬥厄統帥於闕當場刑殺那名景國皇族,以示景律自爲也。

雖然說三刑宮沒能把景國的皇室子弟帶去天刑崖,但也全程監督了景國鏡世臺的審理。而今日之血河宗,又如何能與景國相較?

在場的血河宗門人,莫不感到憤怒和屈辱。此外是更深的無力。

於這種悲哀的氛圍裡,響起了一個嘶聲——“可以!”

衆人循聲看去,卻是躺在血舟之中的彭崇簡,不知何時已是醒了過來。扶着血舟邊沿,正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他的徒弟俞孝臣急忙趕過去,正要攙他,卻被他一手推開。

在身形魁梧的俞孝臣旁邊,他顯得很單薄。

本是儒雅的面相,在傷重的此刻,更是顯得虛弱。

但是當他站在那裡,就陡然有了一種無形的力量,撐起了血河宗一衆門人的脊樑。

他定定地看着吳病已,如此說道:“吳宗師秉公執法,血河宗沒有意見!”

太嶷山雖然碎滅,但是在這個人身上,姜望卻感受到了一種巍峨。

哪怕是出身齊國的真君阮泅,眼神裡也有一絲欣賞的情緒。

而面對着這樣的搬山真人彭崇簡。

吳病已依然只是道:“血河宗可以有意見。胥明鬆一案,矩地宮將予公審。血河宗若是有不理解、不認可的地方,也不妨來天刑崖討論。天下任何人對此案有意見,都可以來天刑崖。法可議,不可移。”

他的表情始終是嚴肅的,情緒也冷靜到近乎冷酷。

面對寇雪蛟和麪對彭崇簡併無不同。

他執他的法,行他的道。

無論你是貪生怕死,抑或視死如歸,或者狡詐,或者奸猾,或者壯烈,或者仁愛……全都不會影響到他。

與彭崇簡說完這句話,他便一扯手中鎖鏈,將胥明鬆提在手中,目光巡視一圈,便算是最後的詢問。若無人有意見,他便要帶着犯人離開了。

姜望忍不住開口道:“吳真君稍待!”

衆皆側目,不知他攔下這位嚴酷的大宗師是想做什麼。

司玉安更是挑了挑眉。這小子難道以爲他大齊武安侯的身份,能夠在吳病已面前說得上話?

吳病已回過頭來,看向姜望。

姜望誠懇地行了一禮:“感謝真君先前在孽海的迴護。”

吳病已沒有說話,那嚴肅的眼眸彷彿在告誡姜望——少說廢話。

姜望頓了頓,還是說道:“晚輩有個疑問想問很久了,因您在忙正事,不敢插嘴……您這次帶來孽海的許希名許兄,怎的不見了?您沒有帶他出來嗎?還是說,已經先將他送回了天刑崖?”

吳病已沉默了片刻:“你見過他?”

姜望一時間只覺渾身血肉都有些僵硬了,勉強說道:“在孽海中,我們一直在一起殺惡觀,還聊了很久。”

吳病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許希名已經死了很久了。”

但只此一句,其餘什麼話也沒有再說。

他的臉上也看不出任何嚴肅之外的表情。

只是握緊了手中名爲法無二門的純白鎖鏈,擡步一轉,便已帶着胥明鬆消失在這裡。

姜望愣愣地站在原地,瞬間脊背發涼!

如果說許希名已經死了很久,那個與他一起作戰,一起交流的許希名,又是誰人?

如果說是自己修爲不足,爲惡觀所擾。爲何連同行的幾位真君也都無所察覺!?

須知離開孽海最後時刻,許希名甚至是站在紅塵之門的範圍裡,與他說了一句話,彼刻司玉安就在旁邊!

姜望和吳病已的這番對話雖然簡短,但無疑是讓人細思極恐,心驚肉跳的。

陳樸忍不住看了一眼懸在空中的紅塵之門。

司玉安劍眉微挑,若有所思。

阮泅則是饒有興致地道:“這個許希名……是什麼情況?”

一旁的寇雪蛟恨聲道:“這人我知道。十三年前,孽海也出現過一次動亂,但是沒有這一次這麼嚴重。吳病已那個時候也來了,還帶上了他的弟子許希名,大約是爲了試煉。結果許希名在面對惡觀的時候,對自己產生了懷疑,於是離開孽海。吳病已認爲他這是在人族戰場上逃跑,在紅塵之門攔住了他,親手對他刑責,並把他丟回孽海,讓他贖罪。許希名羞愧難當,尋了個機會,自殺了……吳病已根本就是一柄法刀,不存在半點爲人的情感!”

念及與‘許希名’聊過的那些話,念及許希名對吳病已的崇拜、許希名談及鑄犁劍的驕傲,姜望一時怔然。

也大概能夠理解了,爲什麼胥明鬆會說,吳病已是天底下第一秉公人。因爲這位法家大宗師,對自己的親傳弟子亦是如此嚴苛。

甚至於血河真君霍士及赴死之前,爲什麼還要專門求懇一句,希望此事至他而止,不要罪責血河宗門人。想也是知曉吳病已的行事風格。

但即便他是那麼說了,也未能改變吳病已的決定。

寇雪蛟在表述着吳病已的冷酷。

姜望驀然想到的,卻是吳病已第一次出現在他的視野中時,伸手將他推開,所說的那一句——“年輕人,這不是你的戰場,後退!”

如此嚴肅冷酷的一個人,也終於是在十三年後,承認孽海不是年輕人的戰場。

不過相較於姜望所感受的這些,對在場這些真君來說,更恐怖的地方在於——

在十三年前就已經死去的許希名,爲什麼會在孽海中爲姜望所見?

而竟能夠瞞過同行那麼多真君強者的洞察,它到底是什麼存在?

縱觀整個孽海,能夠滿足條件的存在,其實並不多……

“姜小友。”陳樸看了過來:“伱說的那個許希名,跟你聊了些什麼?”

這本該是作爲許希名師父的吳病已所問的問題,但吳病已什麼都沒有問,就已經提着胥明鬆離開。

姜望隱隱感覺得到,自己已經被某種力量鎖定了,目光落下,即是桎梏。陳樸此刻的警惕非常明顯。

就連司玉安的手,也搭在了那一根茅草上。

而阮泅便在這個時候一步走來,站到了姜望旁邊,驅散了所有壓力,語氣平緩地說道:“年輕人有責任心,勇於進孽海擔責。不管出了什麼問題,都應該是你們這些同行真君的問題,諸位以爲然否?若是你們都沒能察覺什麼,卻要求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年輕有所洞察,也實在有些難爲人。”

“阮監正誤會了。”陳樸緩聲道:“我對姜小友並無要求,只是問幾個問題。”

阮泅看了看陳樸,又看了看司玉安,才慢條斯理地道:“你們這樣問問題,年輕人臉皮薄,難免緊張。不如站開些?”

陳樸往後走了兩步:“如果阮監正覺得這是安全的,我當然沒有問題。”

司玉安聳聳肩膀,表示無所謂。

姜望靜默地站着,出奇的心中竟然並不緊張——在這種猜疑裡,他本應感到驚懼纔對。

阮泅笑着看向姜望:“有鑑於一些大家都難以避免的猜測,武安侯介不介意我稍作檢查?用一些特殊的方法,不會涉及你的修行隱秘,只尋找跟孽海有關的線索。當然,如果你不願意,也沒誰能強迫你。我直接帶你回臨淄便是。”

“您能夠幫忙檢查自然是更好。”姜望苦笑道:“讓我也放心一下。”

阮泅站在姜望旁邊,面容瞧來比年僅二十一歲的姜望更顯青稚。

他擡起手來,手上籠了一層星輝,就這麼輕輕地搭在姜望的肩膀上,像是兩個年齡相近的朋友。嘴裡笑着道:“你可以跟陳院長他們聊聊了,都是很有素質的前輩,不會爲難你。”

姜望於是也就看向陳樸,很坦然地開口:“回答陳院長的問題。我第一次看到許希名,是在吳宗師來到禍水之後……”

從許希名的疑問,一直聊到許希名的鑄犁劍,甚至也包括許希名對彭崇簡的評價,乃至於許希名最後問他,覺不覺得霍士及赴死的場景燦爛。

姜望並無保留,全都說了一遍。

因爲他明白,那個“許希名”,或者說那個假借許希名身份與他交流的傢伙,絕對是非常可怕的存在。若是對他有什麼企圖,至少僅憑他自己,是絕對沒有反抗可能的。任何一丁點細節的遺漏,都有可能導致幾位真君偏離認知。

聽完姜望的講述,陳樸和司玉安對視了一眼,都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從“許希名”與姜望的交流來看,一切都很是正常。甚至於姜望所描述的許希名的戰鬥方式,也完全沒有異常。真個讓人感覺到,那個與姜望交流的,就是許希名本人!

但許希名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事實與感受有着明顯的錯位。

阮泅這個時候挪開了手,消散了手上星光。

搖了搖頭:“沒有任何問題。”

“奇怪。”陳樸皺眉道:“那他接觸姜小友究竟是爲了什麼?”

“誰知道呢?”司玉安眸光微挑:“或許是菩提惡祖想要趁機認識一下現在的年輕人?”

無論陳樸還是司玉安,顯然都認可阮泅的探查結果。

倒是姜望自己不太放心,對阮泅道:“要不然您再檢查一遍?”

阮泅微微一笑:“孽海中有能力瞞過幾位真君與你接觸的存在,不會超過三位。不管是那三位中的哪一位,都不可能在穿越了紅塵之門後,還一點痕跡都不留給我。”

這位大齊欽天監監正話裡的自信,給了姜望很大的安全感。

也是,菩提惡祖已經被霍士及給鎮了回去,血河依然爲界河,孽劫時間尚未到來,如今他們也已經走出了紅塵之門。理應是沒什麼可擔憂的了。

陳樸這時候又問道:“就你自己來看,你覺得那個假借許希名的存在,爲什麼會同你接觸?不需要有什麼證據,也不需要正確,說說你真實的心裡感受即可。”

姜望說道:“我覺得他很寂寞。”

想了想,又補充道:“我說的這個他,是許希名。”

“你覺得許希名還沒有死?”陳樸問。

姜望斟酌了一下措辭:“他的生死三刑宮早已確認,我只是覺得,那個跟我說話的,的確是許希名的意志。”

“囚萬千意志於一體,也並不出奇。甚至於本就是菩提惡祖的本領。”陳樸道:“就像先前孽海里的菩提惡語。至於菩提惡祖爲什麼把這個意志放出來……也許同吳宗師有關。”

姜望心想,或許正是因爲如此,所以吳宗師才什麼也不問地離開?

但陳樸卻不再就此說些什麼了。

又或許,幾位真君已經在做另外的交流。

“諸位。”在他們關於許希名的話題告一段落後,彭崇簡走了過來:“今日正好幾位真君都在,可否與我血河宗做個見證?”

此時他仍然傷勢未復,氣息虛弱,但是一開口,便自然地代表了血河宗,有一種不容忽略的分量存在。

“不知需要我等見證什麼?”陳樸語氣和緩,有撫平人心的力量。

彭崇簡道:“宗主身殞,血河無主。眼下最重要的事情,當然是要確立新宗主的人選。萬請諸位見證,以使名正言順、法理相依。”

他這話也在情理之中。

說是請求見證,實爲請求庇護。

有這麼幾位衍道強者見證血河宗的傳承,外來強者就算想要趁虛而入,謀奪血河宗基業,也須得再三掂量。

陳樸自然不會不懂,但完全沒有推諉的意思,只道:“不知霍宗主生前可有確立承繼宗門的人選?”

彭崇簡搖了搖頭,澀聲道:“宗主春秋鼎盛,修爲絕巔,誰能意想突發此等禍事?”

“師尊!”站在他旁邊的俞孝臣急道:“血河宗現在羣龍無首,能擔此大任者,除了您,還能有誰?”

他就差直接把自家師父推上寶座,順便啐一口前宗主的意志算個屁了。

當然這種急切也是忠誠的表達。

彭崇簡眉頭一皺:“什麼時候輪到你說話了?把嘴閉上!”

等到俞孝臣不服不忿地住了嘴,他纔看向寇雪蛟:“宗主不幸離世,血河宗的精神卻是還要傳承……寇師妹怎麼看?”

陳樸有意庇護,故而見證。

但阮泅和司玉安作爲外人並不說話。

姜望區區神臨更是保持緘默。

俞孝臣的話並非沒有道理,整個血河宗,眼下能夠與彭崇簡競爭宗主之位的,確實是沒有。哪怕是右護法寇雪蛟,也與彭崇簡有着明顯的差距。

血河宗三大長老,其中胥明松本是有些希望的,畢竟也是有心窺伺衍道境界的存在,但現如今已成天刑崖的囚徒,必無幸理。

寇雪蛟披甲按劍,颯聲道:“就我個人而言,自然樂見彭師兄擔當宗主。想來遊、張兩位長老也不會有什麼意見。但是……”

凡事最怕但是。

俞孝臣頓時有些緊張。

反倒是氣息還很虛弱的彭崇簡,從容平緩地道:“幾位真君都在此見證,必不會使我血河宗失序。師妹有話不妨直言。”

寇雪蛟略帶歉意地點了點頭:“但是霍宗主生前,對下一任宗主的人選,早就有過期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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