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轟轟。
生靈碑像一座沉重的石門被推開。
石碑底座笨拙地犁鬆了土,彷彿期待來年的生機。
姜望當頭,趙汝成、王長吉、祝唯我、白玉瑕、林羨跟在身後,魚貫而出。
楓林城域仍然陷在幽冥與現世的縫隙裡,且經過這五年又兩個月的自然生長,成爲了依附現世而存在的界域碎片之一。
或許若干年後,這裡也會生出野草,也會蔓延苔蘚,也會有旅人停駐。
但至少到現在,它仍然是緘默的,它仍然死寂着。
一切好像都沒有改變。
除了莊國的皇帝……命喪其間。
這真像一座巨大的墳塋啊,墓碑就矗立在這裡。
在望江城與三山城的分野裡,它孤獨地存在。
姜望沉默地看着這塊生靈碑,伸手將碑石上的字跡抹掉,他替楓林城的故人們,抹掉了這份羞辱。
而後以指爲刀,在石碑上刻寫了四字——
“冥鄉永懷”。
無以懷之。
夜幕低垂,晚風輕緩,人們沒有說話。
而姜望站在這塊生靈碑前,眺看遠方的天空,在星光與月光的盡處,仍然看得到血雨,只是稀薄得如霧一般了。
天地之悲,竟從永淪的楓林城域內,一直落到了外間麼?
一個身穿玄袍的道士,舉着一支黑色的油紙傘,就這樣從血霧中走來。一步出現在視野中,一步走到近前來。血不染,風不近,天地有距。
他看到名滿天下的姜望,很平靜地站在石碑前,身上雖然血跡斑斑、污痕處處,眼睛卻乾淨得很,像是被這血雨洗過的夜空。
他看到那個應名“王長吉”的人,手握一卷舊書,略略擡眸,疏離地與他對視。
他看到秦懷帝的後人,表情冷漠,提劍站到姜望身側。
也看到莊國出身的祝唯我,一手捂住心口,一手將拄地的長槍提起半寸。
目光又掃到越國白玉瑕和容國林羨,一掠而過。
這些人面對他,竟然全無退意。
這些人……竟都躍躍欲試。
玄袍道士在一種荒謬的錯感裡,搖了搖頭,他彷彿此刻才恍然——
就是面前這些人,剛剛經歷了長河圍殺、千里逐殺,把莊高羨一路追到了這裡,並且在正面的搏殺中,殺死了這樣一位坐朝數十年的正朔國主、當世真人!
洞真的境界在這些年輕的神臨面前,不具備威懾力了。
他們是弒真之人。
中年人長相的玄袍道士,眼紋頗深。他不是一個愛笑的人,但也不像貌美的甘草道長那麼嚴肅。
一手撐傘,下頷微擡,擺足了上國真人的姿態,字正腔圓地道:“吾名半夏,大景帝國靖天府鎮守真人。夜觀長河,驚聞道屬國生變,故來一看。爾等——”
“靖天六友裡的半夏道長,對麼?”姜望打斷了他:“莊高羨死前提及過你們。真人可以吐真言,不必假裝剛到。”
半夏略一沉默。
他當然知道他是假裝剛到,他當然也知道這些人都知道他是假裝剛到——但程序還走不走了?臺階還要不要?
今天這些人隨便編個什麼理由,哪怕就說自己只是路過,他都會捏着鼻子放人。
你姜望一定要把臉皮撕破,逼我們承認,是景國放棄了莊高羨?
太不懂事。
太沒有格局了!
莊承乾修行出了岔子,暴斃當場。
莊明啓染了重病,突發不治。
莊高羨先天不足,舊疾復發……這不是很好嗎?
三代人前後呼應,未嘗不是一闋輓歌。
鐵筆篆刻的,可以被抹去。
人們聽到的,可以是幻覺。
如此民不舉,官不究。莊國如故,不過立新君。爾等散去,自此不受責。
難道不是兩全其美?
大約有些人天生就不懂得美好,反倒喜歡難看。
“還記得趙玄陽嗎?”半夏看着姜望,目光有些冷。
“不曾忘記。”姜望道。
“記得他,就很好。”玄袍道士輕輕地點頭:“這一趟本是蒼參老道要來,他脾氣素來不好,所以我攔着了,怕他一時衝動,打死了你。”
姜望面無表情。類似於此的威脅,他經歷過不知多少次,根本不值得動容。
但旁邊的趙汝成卻是猛然往前一步,一霎間挑眉如刀:“我三哥何罪,你們就要打死他?你們景國,真就一手遮天,不管是非黑白,不懼悠悠衆口?”
他的天子劍在手上,殺氣在眸中:“老道士今日若不說個清楚。待我洞真,必來挑你!”
“咳!”白玉瑕咳了一聲,隨手收了彗尾,漫步而前:“這位景國靖天府鎮守真人,久仰您的大名了!現在站在您面前的這一位,是觀河臺上沐浴人道之光的人族絕世天驕,更是九死一生帶回神霄情報的人族英雄,請問我剛纔是否聽錯——他有死罪?罪在蒼參真人脾氣不好?”
姜望張開雙手,將他們兩個都撥回去,獨自在前,面對半夏真人,慢慢地說道:“前些年杜如晦誣我通魔,莊高羨僞造證據,鏡世臺臺首傅東敘受其矇蔽,擅發緝魔令。靖天六友的弟子趙玄陽奉命來抓我,卻意外失蹤,至今未歸。我想,應該是因爲這件事情,半夏真人才對我不滿吧?”
竟敢重提此事!
半夏靜靜地與他對視,並未在這雙眼睛裡發現半點退縮。
他想,若是今天來的是蒼參,或許真的很難忍得住。
見識了莊高羨的死,趙玄陽當初被姜望殺死……也不是絕無可能。
“原是如此!”趙汝成雖被姜望攔在身後,卻並未熄了氣焰,此時更是高聲:“當初通魔之事,既然已經明確杜如晦是誣陷。那麼鏡世臺的緝捕令是惡令,趙玄陽的出手是惡行。怎麼這個世道如此不公,景國人行惡失蹤,竟然還要受害者負責嗎?!”
半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姜望身上,聲音是平靜的:“趙玄陽的失蹤,我這個做師父的,一定會查清真相。但今日在這莊境之內,本真人是代表景國,來安置莊國的未來。堂堂道門敕封真人、正朔天子,一夕之間,死於非命,你們不打算給天下人一個解釋嗎?”
九龍捧日永鎮山河璽使得長河無波,的確掩蓋了那場圍殺大戰的動靜,隔絕了窺探的目光。但莊高羨都一路逃回西境,惹來多少注視,景國當然不會一無所覺。
尤其是他們幾個在姜望一事上,與莊高羨早有默契的真人——遺憾的是他們的默契僅限於殺死姜望,不在於保莊高羨的命。
被這幾個姓莊的皇帝騙了這麼多回,騙回一次,豈不是理所應當?
莊姓皇室這一脈,從莊承乾開始,就腦後生反骨,不好駕馭。
到了莊高羨,更是越來越誇張,一邊在道門裡大肆搶奪資源,一邊與墨家暗送秋波,更連一真道也勾搭上了!
他雖是因事遲來,來得晚了一點,但也來得及救下莊高羨。今日冷眼旁觀,本就是等姜望等人殺死莊高羨之後,再出來名正言順地將其擒殺。
趙玄陽失蹤多年,凶多吉少,而他們至今不知道真相!
齊國軍功侯動不得,人族英雄不好動。
今時豈非正當其時?
可惜……
從那顆五光十色的心臟出現開始,就註定他師出無名。
自上次妖界之事後,三刑宮的吳病已就一直盯着這裡,景國並不能一手遮天。
莊國是道國,楓林城域那無辜被害的數十萬百姓,也是道脈之民。看着那顆心臟裡清晰的殘念,他如何能說這些亡魂的復仇之舉,不是義舉?他如何能說出身楓林城域的姜望,沒有復仇的資格?
所以他是舉着傘出現,而不是提着法劍。
“我沒有什麼可以交代的。”姜望說:“但凡您的眼睛願意看,您的耳朵願意聽,到了現在這時候,都應該知道真相如何。”
走南闖北、顛沛流離這麼多年,他怎麼會這般“不懂事”?
他自然知道半夏真人沒有出手的意思,自然知道今天隨便搭個臺階,就可以悄無聲息地走了。
但淩河離開的時候告訴他,他在做正確的事情。
數十萬死去的人在用最後的殘念支持他,予他正義和公理。
他怎能悄無聲息地走?
楓林城需要真相!
再者,尹觀那個無所謂聲名的且不去說……向前、白玉瑕、林羨這幾個人甘冒奇險,助他弒君,他怎能讓他們不清不楚,並不清白地散去?
萬一多年之後,景國再起意追究呢?
莊高羨雖死,一定要蓋棺定論!
今日殺君不爲賊。
此無道昏君,是被拽下龍椅,受討伐而死,是死於一場正義的復仇。
不是什麼意外!疾薨!
半夏沉默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只道了個“好”字。
這事情本就沒有什麼辯解的空間。
再沒有比數十萬亡魂殘念更有力、更清晰的證據了。
無非是半夏要一個面子,姜望沒給。
半夏丟出一個威脅,姜望接下。
他今日殺了莊高羨,並且在踏過莊高羨的屍體之後,依然堅決,依然不讓步。
這時候遠遠有洪聲響起。
“吾九江玄甲杜野虎,持大莊國書,加水君印、相國印、傳國玉璽三印,敕命英靈退散。莊國是天下人之莊國,非莊高羨一人之莊國!護國即護民,楓林數十萬百姓哀聲不盡,今日洗冤還債,毋使遺恨!”
卻是一人縱惡虎之煞,從夜色裡殺出,疾飛而來。
其聲近於吼叫,如轟雷陣陣。
那被絡腮大胡覆蓋的黑臉,都瞧出了黑中帶紅的顏色,可見的確是拼了命地往這裡趕……而又一次遲來。
他看到了姜望,看到了趙汝成,還沒來得及歡喜,便反手拔出送喪鐗,怒對半夏真人!
沒有什麼話可以說,老三和小五的敵人,就是杜老虎的敵人!
半夏這一下怒氣真是無法自抑。
太放肆!
一個道屬國的小小將軍,竟敢公然與他這個道宗國的真人對壘!
“虎哥!”卻是姜望忽然一個轉步,走到了杜野虎的身前,消解了那劍拔弩張的氣氛,一拳砸在他的胸膛,發出砰的一聲響:“你剛纔吼似雷鳴的這番說辭,可不像你的手筆。”
杜野虎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敏銳地接收到了老三的止戰信號,順手把送喪鐗往上擡,便用這重鐗撓了撓頭,憨聲道:“黎劍秋的詞。”
半夏真人一時無處發作,也就順勢一嘆:“當年莊承乾還在的時候,就是我牽頭讓他加入的道屬國,他轉頭就拜了玉京山……如今竟然絕嗣,真是讓人唏噓!”
靖天六友坐鎮靖天上府,自然是正統的帝黨。
而莊承乾當初前腳被靖天六友引進道國,後腳就上了玉京山,錄名玉清金冊,說得嚴重點,幾乎是一種背叛。
當然,同在道脈,同屬道國,這話不能公開說。
被莊承乾哄騙的人太多,半夏只不過是其中一個。
他這也是在表態,他當年就跟莊承乾不對付,現在也不會管莊高羨的身後事、身後名。唯獨一件事——莊國是道脈的莊國,莊高羨活着或是死了,這件事情都不會改變。
杜野虎咂摸出味道來,不由問道:“上真,既然莊姓皇族已絕,莊地莊民,將何去何從?宗國將予何治?”
這會他倒叫起上真了!
半夏指而笑曰:“彼輩前何倨,後何恭也!”
趙汝成不忿道:“我二哥倨而爲友,恭而爲民!這難道可笑嗎?”
半夏愣了一下,而竟對着杜野虎低頭:“將軍真性情也!是貧道錯了。”
杜野虎後退一步,以避其禮。
半夏真人擡起頭來,又道:“就在剛纔,西天師已與墨家真君魯懋觀締約,莊國邊軍退出鎖龍關,莊雍重新以祁昌山脈爲界,兩國回到道歷三九一八年之前。自此修好,互不侵犯。”
韓煦親自出手,搏命消耗莊高羨,又以大軍陳境,又請動了墨家真君魯懋觀,當然不可能全無所得。
而景國西天師餘徙親臨,也是斷不可能失了莊國的道統。
如此結果,其實可以料知。
半夏這時候又看向姜望:“我不喜歡你,所以這個問題我本不想問你。但天師有命,我不得不問——值此山河破碎、風雨飄搖之際,你是否願意承擔責任,庇護莊國百姓?”
令人意外!
餘徙竟有此意。
偌大一個莊國,莊姓皇室三百年基業,竟就這樣落在掌心!
只要點點頭,便能攫取。
這真是最徹底的復仇了,殺莊太祖,殺莊高羨,最後更是奪其基業,據其社稷。
但姜望幾乎沒有思考的過程,便搖了搖頭:“我觀莊境周邊,唯韓煦算得明君。掌權短短數年,已使雍國脫胎換骨,吏治清明。我自知才薄,怎麼做也不會比他更好。若讓我做主,爲莊國百姓計,我會使莊歸於雍,重彌百年之好。”
半夏肅容:“莊國必須是莊國。”
姜望沒有什麼波瀾地道:“我和莊國的緣分,隨楓林城域一起沉陷,隨莊高羨一起死掉了。”
半夏雖然敵意不消,卻也有些好奇:“真就不心動?你可知若得莊國社稷,有國勢相助,你的修行將一日千里,有可能追趕上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真人,甚至超過太虞?”
如果說在今天之前,太虞真人還是不可逾越的神話。
在見證身成三界的姜望之後,半夏亦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有衝擊這個神話的資格。
而莊國今日雖然國君國相大將軍都身死,但百姓軍隊都在,未傷國體根本。姜望若能填進來,正位莊國之主,絕對未來可期。
這對景國對姜望來說,應該是兩利的事情。
有了姜望這樣一位絕世之才爲君,莊國社稷可立止飄搖。有了景國的庇護,姜望從此也不必東奔西跑,大可歲月靜好,安心衝境。
爲何他竟毫不意動?
半夏真人看着姜望。
而姜望只道:“李一從來不是我的目標。”
李一都不是目標?
真狂徒也!
半夏說不清自己的心情。或譏或嘲或者羨慕……
惜乎趙玄陽不幸,不能爭於此時!
他的目光在黑色的油紙傘下,是逐漸冷卻的:“那你的目標是什麼?”
姜望腰間懸着他的劍,雙手捧着淩河的心,轉身往莊國境外走:“以前是殺莊高羨。以後……”
他頓了一下:“做自己。”
青雲如橋,他篤定的腳步就這樣走向遠空。
與淩河那顆五光十色的心臟相對之處,他的心房位置,不朽的赤金之光,一點一點地發散。
暈染遙途,輝映天地。
那無垠的夜幕恰在此時被撕開縫隙,天邊的熹光落下,好似一束向陽的花。
曾經白髮出楓林。
曾記少年時。
休假停更五天,月榜竟然還在第二!
你們真的太好!
容我找找狀態,本月一定努力。
每天八千字做不到,但每個星期我至少也要給點驚喜(發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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