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組織……應該從來都對他沒有敵意吧?”錢醜蹲在那裡說道:“我記得你們一直只是想要招攬他而已。”
“他公開星路之法,推動【太虛玄章】,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讓更多人有更公平的修行機會……我們當然對他沒有敵意。”孫寅後脊貼着門柱,後腦勺貼着門框:“但有些時候,你對他沒有敵意,不代表他對你就沒有。且到了姜望這個層次,‘敵意'本身,並不構成是否爲敵的理由。”
趙子淡聲道:“從姜望的人生經歷來看,他太像是我們要找的人,太應該是我們的同路者。我們很多成員都對他有同病相憐的感受,我們也一再地向他發出邀請―但事實上他卻走上了跟我們完全不同的路。”
孫寅嘆息一聲:“路不同,就是最根本的理由。”
敵意可以化開,怨念可以淡去,哪怕是仇恨,也有消解的可能。唯獨是腳下所行的路,兩條道路交匯的時候,永遠只有一方能夠繼續往前走走到這一步的人,沒人能夠背叛自己的路。
“人都是會變的,至少他的存在,在目前來說,對這個世界還不是壞事。”錢醜無可無不可地道:“我們之前在中域做了那麼多事情,都比不上他在天京城那一戰。天京城裡殺六真,對景國的影響,遠遠超過我們的預估。”
孫寅說道:“景國有些人對他恨之入骨,但景國也不會是他的敵人―只要他不繼續挑戰景國的秩序。他在太虛閣裡列席,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在維繫現有的秩序。”
錢醜道:“我傾向於他是擔心打破現有秩序後,一切都不會變得更好,反而會墜向更糟。他被變化傷害過,他對變化很警惕。”
“在好幾年前那個夜晚,在星月原之外,他剛剛離開齊國的時候,我攔住他。他跟我說―在他真正懂得一些道理,真正看清這世界,真正思考清楚、獲得答案之前,他不想貿然做些什麼,用他的愚蠢來傷害這個世界。”趙子說道:“那時候他才二十二歲,我很驚訝我會得到這樣的回答。”
錢醜道:“那時候你還覺得你可以感化他。現在你大概不會這麼想了。”
孫寅也問:“他會覺得平等國的所作所爲,是在用自己的愚蠢,傷害這個世界嗎?”
趙子道:“事隔經年,我知道他這樣的人已經不會被任何人動搖。我想他對平等國的認知,應該也在發生改變。”
“但願沒有變得更糟糕。”孫寅說。
平等國對姜望的觀察,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
在許多人還不知道姜望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就已經進入平等國的視野。
起初他和平等國打算吸納的其他成員沒有什麼不同―悲慘的人生,刻骨的恨,改變現狀的決心。
但走着走着,這個人就不太一樣了。頭角崢嶸,大有不同。證榮古今,的確不能定義。
平等國注視他,觀察他,對他的確有超過其他天驕的熟悉。以至於聊起他來,有一種“半個自己人”的熟悉感。
“我在想,經歷了那麼多之後,他爲什麼會是現在這樣的人呢?”趙子纖指綻如花枝,將玉菸斗優雅地架着:“他對這個世界還有相信。他對於未來又很謹慎。他對於人心還有期待,但在任何時候,只問自己該怎麼面對。他一度非常擰巴,現在算是豁達了許多。”
孫寅說道:“從過往的經歷看,姜望是個有時候很不計較,有時候又非常計較的人。”
“我想―”錢醜道:“他大部分時候算是溫和,計不計較,取決於那件事情是否觸及他的底線。他已經有他自己的正確,並且在堅守那種正確。”
“他的正確和那些現世當權者的正確並不一致,這也是我覺得我們不是敵人的理由。”趙子莫名笑道:“對了,削禿了他,算是觸及底線嗎?”
錢醜看她一眼:“吳巳當時也在場,他說姜望表現得很平靜。想來這件事情不算什麼。”
孫寅道:“這件事情本身可能不算什麼,需要掂量的是做這件事的人是姜望對趙子有什麼觀感。”
趙子靠坐在一張椅子上,那張自帶厭世感的臉,在煙霧中隱約:“那時候我就覺得,他面對我,是一種強者的姿態。”
“他在更年輕的時候,就擁有強者的姿態。強者不管面對誰,在什麼處境,都是強者。只要不死,擁有力量是遲早的事―”錢醜道:“他的事情先不說了,且再看吧,看他還會走到什麼程度,也要看他對我們是什麼態度。對了,誰能告訴我,祁笑那邊現在如何?”
“這件事情一直是昭王親自負責,等會你可以問他。”孫寅說到此處,頓了頓:“要我說,昭王實在是太忙了。”
這時候一個年輕的、極富激情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聽着這話像是對我的埋怨。”
神俠已至!
孫寅笑道:“這幾次都是聖公主持會議,總算輪到您來了。”
“!”推門而入的,是一個昂藏的身影。作爲平等國的首領之一,神俠並沒有高高在上的姿態,反是玩笑道:“每個人能夠撬動的資源不一樣,負責的方向也不同,行事風格更是大相徑庭―我也沒有一直閒着嘛。”
“那您最近在忙什麼呢?”趙子疊腿坐在那裡,幽幽地問。
昭王又是主持東域事宜又是親自主導對祁笑的感召,又是參與天公城的建立,助力錢塘君崛起甚至那次角蕪山行動,也是昭王帶隊。可謂平等國大忙人。
聖公雖然出手不多,也常常主持會議。
唯獨是這神俠,真個神龍見首不見尾,很多組織成員都是隻聞得其名,未見過其面呢。身爲組織首領之一,每天也不知在做什麼。
神俠走進房間裡來,仰看着穹頂那一束不知從何而來的天光,很過了一陣子,才彷彿回過神來。認真地道:“我最近都在忙着姜望的登頂之路。”
衆皆無語。
他反問道:“怎麼,你們都沒有嗎?”
說起來,姜望挑戰四大武道宗師,爲他們礪道,也爲自己證極真,這只是他和四大武道宗師之間的事情。
但到了姜望今時今日的層次,作爲人族第一天驕,身擔太虛閣員,他哪有自己的事情?
在武道世界裡發生的一切,尚且只流動於人族的高層之中。
他架舟直落天京城,就已經引得天下矚目―人們或喜或憂或單純愛看戲,都等着發生什麼事情呢!
等到無涯石壁對他放開,等到姬景祿成功登頂,他要做的事情,他正在走的路,便已經被全天下所。
差不多所有有資格天下大事的人,都知道了姜真人在做什麼。都明白一尊前所未有的、正要再一次打破自己創造的歷史記錄的真人,正在蛻變,正在誕生!
這將是一個亙古未有的傳奇,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光耀歲月長河。有人期待,有人不安,有人祝願,有人詛咒。
但都無關緊要,沒有誰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因爲今天的姜望,在現世沒有敵人。
“爲什麼?”
“這人不厚道,我見不得他好。”“你也挺費勁的。”
“這不是趕路嘛,閒着也是閒着。”
嘩嘩譁,海浪聲十分輕緩,給人以安寧的感受。楚江王想了想:“咒他長生不死?”
尹觀轉過頭來,綠眸幽幽。
“啊~嚏!!”
見聞仙舟上,褚幺打了個巨大的噴嚏。
“怎麼了,鼻孔裡進了蟲?是饞蟲還是懶蟲?”白掌櫃不懷好意地問。
“總感覺有人罵我呢。”褚幺揉了揉鼻子,悶聲道:“但又感覺不是專門罵我。”
“嘿。你的感覺還挺複雜,像模像樣的。”白掌櫃嘲笑道:“是不是有人咒你師父,咒不動,被你接下了啊?”
連玉嬋在一旁若有所思:“這麼複雜的感覺,不是無的放矢。小幺可能要覺醒靈覺方面的神通。”
白玉瑕也一下子嚴肅起來,探索五府秘藏、摘取神通種子,是至關緊要的大事,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決定修行者的一生。
褚幺的修行根基非常紮實,從遊脈到騰龍,每一個境界都完滿無缺,差不多也到了走這一步的時候。他們這些做長輩的,自然要幫忙護持,讓他有一個最好的結果。
“你現在不要瞎想,要控制自己的雜緒。”白掌櫃敦敦教誨:“若是靈覺方面的神通還是以正覺爲妙。這段時間你多想想道門正宗,多讀儒法經典,我來傳你一套《小千相斬念刀》,你用之勤斬雜念,鞏固根本。”
“好。”褚幺老實聽講。
“來,把這顆藥吃了。”葉青雨也拿支玉瓶過來,倒出一粒,遞與褚幺:“這是養念固本的丹藥,服之助你守道。”
褚幺當即服下,聲如洪鐘,氣壯山河:“謝謝師孃!”
“亂叫甚麼,找打!”葉青雨作勢欲打,見褚幺縮頭,才把那支玉瓶都放他懷裡:“每三日服一粒,夠你吃一個月,應該差不多了。”
這丹藥可貴了,這瓶子都很貴。
褚幺眼淚汪汪,在心裡道,師父呀!往後我可只認這一個師孃了!
往前他都不知道葉青雨是誰。纔跟在姜望身邊的時候,見着哪個漂亮的姐姐姨姨,就想着能不能配自己的師父。
師父英雄一世,當然什麼好事都當得。不娶個十個八個的,怎麼體現豪邁?他小時候在瓦窯鎮裡,那鎮長現在看來是多小個官兒,也有九個姨太太呢。
但跟着師父久了,也就知道師父最執着的是修行,跟誰都沒有跟長相思親孃親告訴他要聽話,要懂事,要有眼色,要勤快,還要嘴甜一點。
但他好幾次嘴甜地喊漂亮姐姐師孃,都會吃掛落,挨教訓。就算當時不方便揍事後師父也會在修行中加罰。
唯獨是有一次問起師父和凌霄閣葉少閣主是什麼關係,這聲師孃叫不叫得,沒有捱揍,只是被呵斥好好修行。
他於是便知道,葉少閣主是不一般的。也是,安安小師姑常年跟着她呢!
這幾年接觸多了,愈發感到青雨師姑的好。當然不是因爲她有錢!
也不是因爲她捨得,她大方
青雨師姑看起來清清冷冷的,不食人間煙火,心裡卻溫暖得很,常常會關心他―倒不是說師父就不夠關心,師父太忙了,總是在忙。有時候想到一門道術的變化,都要馬上跑到天外,尋合適的小世界演練。而且很多細碎的事情,師父都不會在意。
因爲師父是吃過很多苦的人,所以常常不以爲苦,倒不是有意忽略。這也是青雨師姑告訴他的。
他褚幺自認爲沒有吃過什麼苦,小時候家裡雖然不富裕,但孃親很愛他。孃親教他察言觀色,他也很懂得看人眼色。誰真心誰假意,他面上不怎麼說,心裡清清楚楚。
青雨師姑真的很好啊,是仙子一般的人物,有不染塵埃的清澈,卻沒有半點高高在上的倨傲。
他回臨淄還跟孃親講過。孃親說,這是在愛裡長大的姑娘,所以也懂得去愛人,是師父的良配哩
“咳。”姜望輕咳一聲。
褚幺立即收斂心思,嚴肅了表情,端正了坐姿,開始按照白掌櫃教的口訣來調息。
“啊,有無玄之,陰陽意之門,吾有斬念刀,割割”咚!
腦門恰到好處地捱了一下,褚幺當即靈光涌現―“割發見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