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本身並不會被決定性的改變。
你只短暫地觀賞潮向,不可能長久地擁有海。
一粒石子在海面掀起的漣漪,怎樣出現,就會怎樣離開。
無論風平浪靜,抑或波濤洶涌,天道深海仍然是天道深海。天道恆常,受影響的只是試圖干涉其間甚至泅渡其間的那些存在。
譬如姜望,譬如……獼知本。
昔者獼知本逆流而上,通過天道深海,佈局現世武界,一支釣竿落下來,一鉤兩用,立誅王驁,伏殺姜望。
他不僅自己潛游,還攜帶了妖族、魔族、修羅族、海族的決定性力量,潛匿其中,可謂“負山遊海”,展現了橫絕諸世的算度,以及當時無人能夠與之相較的“水性”。
他的確創造了震驚現世的戰果。
妖族爲之付出的龐大資源且不去說,他也因此消耗過度,沉眠在封神臺。
想來人族有些老前輩也要鬆一口氣——這樣一位有‘欺天’之名的天妖,每次落子,都必然掀起狂瀾。僅僅是須彌山,就在獼知本手上死了至少三尊真君!
獼知本在封神臺內部,得到了最嚴密的保護。
他的道軀一切,都秘藏在其中。
但獨自洄游天道深海的姜望,卻認定獼知本還有什麼東西留存在天道深海——那東西本就不能被帶走,無法收歸妖界,應是獼知本的渡海之舟!
這不是平白而來的猜想,是他在天海苦覓,不斷審視獼知本的潛游路徑,最後對蛛絲馬跡的總結。
人族之絕巔爲【衍道】,號【真君】。妖族之絕巔爲【天妖】,僭越號爲【天尊】。
這天妖之稱,是表“天命在妖”,親近天道,絕巔妖族受天之寵,與天齊也。
天魔亦類於此。
相較於人族衍道,天妖的確在天道深海中更自在一些,遭受的抗拒更少一些,這在某種程度上亦被視爲“天命”的明證。
但天妖也並非是天人那般,真正與天道一體、等同於天道代行的存在。
獼知本自有其與衆不同的能力,才能自在遨遊天道深海,一定不只是“水性”好而已。
姜望就是從獼知本身上得到的欺天之靈感,纔開始嘗試欺天。接着從無罪天人那裡交易了潛游天道海洋的方法,習得一身好“水性”。但究其根本,還是他有遨遊天道的基礎,他真正成就過天人!
天人本就應當生活在天道海洋中。
若真視天道爲海,天人即爲海中魚。
十三次證就天人,而後才絕巔的姜望,可以說是天道海洋裡的非魚之“魚”。自由程度只稍次於永淪天道深海的那種天人。
從無罪天人那裡學到的天海潛游技巧,他一看就懂,一學就會,還能舉一反三。
這也是他“水性”甚佳,敢言“天海之中我無敵”的根本原因。
但他越是遨遊天海,越是瞭解天海,就越是好奇獼知本潛游的方法。
他是用煉解《苦海永淪欲魔功》所得的至情至欲,對抗天道之無情,以此保持【真我】,乃至以【真我】登臨絕巔。獼知本並非永淪天海者,不曾真個歸於天道,卻是如何對抗天道深海的侵化,完成“欺天”?
若說他在天道深海遨遊,憑藉的是屢證天人的“天賦”。無罪天人常住天海,憑藉的是天人的“天賦”和超脫者的“眼界”。獼知本這樣的非天存在,自由行於天海,纔是真正體現智慧的遨遊。
或許只有獼知本的方法,是可以復刻的。
他試圖從無罪天人那裡得到更多的情報,當然這並不可能。《苦海永淪欲魔功》已經脫手,無罪天人卻是不管那麼多。
這個冬天對異族來說格外漫長,因爲有一柄名爲長相思的劍,總是懸在頭頂,不知何時何地會以何種方式斬落。
但對姜望來說,他除了忙他在現世裡的那些事情,在諸界天海的巡行,基本都只是試探和恐嚇而已。其遊海的主要目標,還是在尋找獼知本的渡船。
最好是趁獼知本沉睡的時候,斬斷此獠渡海的根本。獼知本一旦失去遨遊天海的能力,再無爭渡者的他,就可以展現更多的可能。
結果當然是不盡人意的。
大海撈針,徒勞無功。
遂有今日垂釣。
姜望從來都知道,沒有永恆不敗的方法。
天道深海只是一時之地利,從不被他視爲真正的倚仗。
山可摧,海可填,真正能夠一直贏得勝利的,是不斷自我超越的自己。
他並不清楚異族最後會使用什麼樣的手段來對付他。
但他明白,異族若想折斷他這支劍斬絕巔的劍,根本沒有其它選擇,只能針對天道深海——因爲天海之外他堅決不去,同時又堅決保留隨時能去的可能。
今日他一縷釣線拋向那名爲陸執的妖族,所要鉤來的,正是妖族動搖天道深海的手段。
這場天道海嘯,恰恰是他所求!
他在驚濤駭浪之中孤身行走。茫茫天海,水峰羣矗,激湍龍遊,只此青衣如一葉,不回頭地遠去。
陸執以爲他是在往現世逃奔。事實上他目標明確,且尋且走,在洶涌狂潮之中,找到了獼知本那被狂潮捲起、不能再靜藏的渡舟!
涉及整個海域的動盪一旦發生,那不合羣的就會顯現。
姜望如是,獼知本如是,獼知本藏在海里的渡舟更如是。
那是一塊暗礁,一塊天道深海里的“石頭”。
天道深海里是有石頭的,都是天道力量之外的格外頑固的雜質。天道力量無法立即將其消磨,只能用漫長的時光沖刷。
嚴格來說,姜望也是天海里的雜質,只是他這塊石頭,長得很像天道之魚,又的確像魚一樣會遊。
很顯然,獼知本在沉眠之前,特意爲自己的天海渡舟做了隱蔽——
彼時姜望正被斬壽又斬道,前路晦暗,大道難成。他絕不知曉姜望後來遨遊天海、劍壓諸天的威風姿態。
但他還是在沒有第二個天海潛游者出現的情況下,費了很大功夫,隱舟藏海,等待自己甦醒的那一天。
這或許就是智者的謹慎。
他藏得那麼深,讓姜望找了一個冬天都沒找到。
直至今日,直至此時。
此刻波濤洶涌,狂潮不休,姜望也的確感受到了來自天道海洋的壓力——除了肆意奔流、摧虐一切的天道力量,還有某種潛在深海,似乎正在靠近的危險。
不重要了。
時間足夠。封印渡舟的礁石,正在眼前。
這塊巨大的礁石,表面佈滿了複雜的妖紋,令人見而目眩,思而神迷。
其中隱隱有某種規律存在,只要將其破解,想必就能完整得寶——但要想破解這玩意兒,除非旁邊站着重玄胖或者阮泅。
姜望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很清醒地知道自己的侷限。
所以在看到這塊礁石的第一時間,他就已經出劍——
他並不需要獲得,只需要譭棄。
劍尖斬在了那複雜的妖紋上,劍芒和妖光同時暴耀。
絕巔的力量在海嘯之中掀起另外一場海嘯!
獼知本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醒來。
他的甦醒並不是因爲他沉眠已足,本源得到了彌補,而是因爲他仗之潛游天道深海的“渡舟”,被外力觸動,他不得不提前醒來!
提前甦醒已是一種傷害。
但眼前所見更是令他震動。
上一刻還在困惑爲何天海生波,下一刻就已經完全驚醒!
姜望還活着?
不僅活着,還活得很好!
他真的一秋成道了,還在天道深海里踏浪行波,有天海東道主的風采。
在自己沉睡的這段時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難道一覺睡到了神霄終末,會不會戰爭都已經打完?
這天崩海嘯的,像是人族正大舉入侵。
獼知本來不及探問情報,已經縱身撲入天海——他要挽救他的渡舟。
天海深處的那塊礁石,妖紋齊齊斷裂。
姜望的劍實在銳利,獼知本所留的天星暗礁,像一口箱子被打開,顯出其中飄搖的……
一張人皮!?
這是一張容顏靜冷、五官端慈的皮子,眉心位置有一枚不斷旋轉的佛印。
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令姜望心中驚躍出一個名字——須彌山明止!
五百多年前佈局妖界,但被獼知本破局,被活活打死的那尊大菩薩!
他不曾親眼見過其人,但在須彌山上看到過畫像。
不,不止是明止。
姜望的眸光釘落,看到了更多的細節。
這張皮子不止是剝了一個人,其上有太多微不可察的補丁,都是不同強者的人皮,只是以明止的菩薩皮爲主體。
這是一件人皮百衲衣!
原來這就是獼知本的天海渡舟。
這真是……
姜望的目光,顯做了劍光。心中的情緒,化成了【怒火】。
但一隻枯瘦的手掌,倏然橫在身前。手掌微凹,如溝如壑,如一隻倒扣的枯木之碗,盛起了怒火,舀盡了劍光!
刺啦!
茫茫空海一劍落。
姜望縱劍而來,一劍斬斷因果,今日【緣空】!
面對剛剛甦醒、爲了保護渡舟而不得不受劍的獼知本,姜望先掃空他最擅長撥動的因果,置他於無所依、無所憑藉的境地,這當然是有絕滅之心。
怒海無因果,孤舟無所繫。姜望豎劍當面,此劍名【我執】。
一劍【緣空】,一劍【我執】。
緣空之後我執也!
殺!
獼知本的手掌當場被斬開,獼知本的脖頸往後仰——
橫頸的一劍落空,轉爲豎劈,幾乎要從咽喉至胸膛,將其豎劈兩半。但隔着一條隱約的“隙”。
瞧來是劍尖在獼知本的衣上走。
劍氣越過這一隙,殺進獼知本的體內。卻似泥牛入海,一時沒有迴應。
獼知本的腦袋,畢竟是仰開了。
沒有登上渡舟的獼知本,能夠在天道海嘯之中,與踏浪行波的姜望交戰嗎?
這一幕已是答案。
啪!
獼知本的道袍頃刻乾癟,如破布沉墜在海。
那件人皮百衲衣,卻瞬間鼓囊囊。
空洞洞的眼窩之下,暴射出令人無法直視的燦芒。
獼知本填身在其中!
一瞬間顯化其貌,而身上爬現擬如驚濤駭浪的妖紋。
長期以來,他就是用這件人皮百衲衣爲載具,僞成永淪天海者,潛游天道深海。
明止大菩薩的人皮爲什麼可以作爲渡舟主體?因爲他是執掌《未來星宿劫經》的知天者。他的道身,本就是經歷紅塵的皮囊,橫渡苦海的渡舟。因爲獼知本在這張皮子上血描了天紋,以秘法迭加,一層層地鞣製。
而後纔是其他強者的人皮爲補丁!
這件人皮百衲衣上的每一塊補皮,都刻畫不同的天道規則。而每一點天道深海的漣漪,都要有程度不同的擬化應對。時時刻刻,千變萬化,始終與天道歸於一體——這體現的是恐怖的算度。
姜望以爲獼知本的潛游方法是可以復刻的,其實不然。
人皮百衲衣尚且可以復刻。難以重現的,是他擺渡的手段。
波濤如怒,天海逞威,姜望一言不發,提劍再來,但獼知本卻身放耀光,在駭浪中遠去。
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變幻的人皮,而在退行之中,對視姜望:“當年明止和尚同我的那一場鬥局十分精彩,一度涉及八域九尊,黑蓮古難。後來的行念孤舟遠渡,更是叫我讚歎。但姜望——你承因續果,卻實在是粗魯啊。”
浪愈疾,風愈勁。
海嘯如狂!
天道海洋的危險,已經不容再忽視了。
姜望立身驚濤駭浪中,擡劍指他:“獼知本,神霄再見。勿避我也!”
而後轉身飛縱。
身如青鳥,在不斷撲來的驚濤中,顯極自由。
魚獲已足,該回去了。
雖未能劍斬獼知本,但也不虛此行。
獼知本知道他贏得了什麼!
……
“蟬驚夢!”
甫一上岸,獼知本就怒喝起來:“麒觀應不知天海,怨不得他。你不至於這樣愚蠢,竟如魯夫之意!”
時光飛逝千百年。
萬界皆知“欺天”獼知本,已不知“奴神”蟬驚夢。
他是獼知本之前,妖族行棋第一的智者。
論及個體實力,更是在超脫門外!
因其以神爲奴,肆意辱虐,完全不尊重封神臺,不尊重妖界蓬勃發展的神道,與太古皇城政略相悖,一度被囚入太古天淵裡自省。
這次也是爲了妥善解決姜望的問題,麒觀應才請他出手。
“你睡得倒是香甜,卻把姜望逼出了更強的真君姿態。老夫勉爲其難纔出來給你擦屁股,還落得埋怨——”那蒼老的聲音有幾分譏誚:“你就說姜望劍橫絕巔的問題,有沒有解決吧!”
“不信你沒有其它辦法。”獼知本大怒:“天海禁行,我遊什麼?!”
“嘿嘿嘿……我只負責解決問題,不負責最佳的解決問題的辦法。”蟬驚夢的聲音笑着笑着,便遠了。
“獼天尊。”麒觀應面色蒼白地走到身邊來:“如何?”
獼知本看了一眼虛弱的他,抱怨的話語終是說不出口,只道:“鞏固五惡防線吧,你們虛疲至此,恐爲人族所趁。即刻奏請妖皇,請太行大祖虎伯卿出關。”
“好。”麒觀應答了一聲,又皺起眉來:“聽你的意思,我們中了姜望的算計?”
“說不上是什麼精妙的算計,只是仗着天海之利,逼你們選擇——這事只能怪我,沒有徹底殺死他,也沒有等待結果,就倉促沉眠。放開了天海,授人以柄。”
自知自事,當時確實是沒辦法再等了。
獼知本嘆息一聲:“敖舒意被鎮殺的餘波,我們終究不能再把握……”
“咳!咳!咳!”
他劇烈地咳嗽,像是嗆到了水。
而陸執所眺望的天道深海中,漾起一圈一圈的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