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衛甄將宗政霖的晨鳧牽來,慕夕瑤雙眼驟然生輝。平日裡晨鳧養在宮中,極難有機會接近。皇子府上那匹照夜玉獅子,宗政霖派了專人飼養,慕夕瑤倒是見過幾次。只是沒必要騎馬,她也就從未生過駕馭之心。
“晨鳧性子烈,乃純血寶馬。非意志堅定之人不得御使。”慕夕瑤躍躍欲試,宗政霖不得不提醒在先。私心裡未必就覺得她馴服得了晨鳧。
“殿下,”慕夕瑤接過馬繮,探手摸摸晨鳧腦袋,回身留給宗政霖一個明媚笑顏,“這回換做殿下看着妾。”說完頭也不回,順順當當牽了晨鳧往場中走去,步伐輕靈,英姿颯爽。
宗政霖眼前只餘她回眸時飛揚的得色,稍微沉靜過後,帶着衛甄回到帷帳處入座
。
“殿下,方纔瑤主子牽馬時動作熟練,不似未習過騎術。”衛甄雖驚訝於晨鳧如此乖順,但更震驚的,卻是側妃輕易便從他手裡接過繮繩瀟灑離去。
宗政霖劍眉微揚,鳳目中流光溢彩。慕夕瑤何止是習過騎術,只看她把控馬繮的手勢,距離晨鳧的體位,一眼便知那是隨時都能即刻上馬的姿勢,亦是善馬之人長期習練形成的本能。
望着與晨鳧站在一處,慕夕瑤越發顯得嬌小的身影,宗政霖若有所思。
此時馬場中央已是重新佈置過。回形馬道上,十二面彩旗參差錯落插在道旁,旗幟迎風招展,獵獵作響。宗政瑩等人已是騎在馬上,把着繮繩小步挪騰。
“側妃未曾上馬,可是又有發現?”朝陽郡主嘲諷一聲,對慕夕瑤御前搶盡風頭,心生嫉恨。
“本宮聽聞六弟坐騎晨鳧,性情是出了名的倔,側妃還是不要勉強爲好。”赫連葳蕤暗中設局已被慕夕瑤莫名看破,宗政瑩此時也只能逞逞口舌之快。最盼着,便是傳來的消息確信無誤,慕氏這騎藝,不見得真能拿得出手。
“妾倒是覺着,未必。”慕夕瑤秀眉一挑,手上瞬間抽緊繮繩,蹬着馬靴的左腳塌在馬鐙上輕輕一借力,人已是騰在半空。纖長筆直的右腿帶起一截石榴紅衣襬,倏然當空劃過。方纔還被衆女質疑之人,眨眼間已是穩穩當當落在馬背之上,就這麼身姿筆挺,左手持繮,右手緩緩撫過鬢髮,笑顏如花,顧盼生輝。
“漂亮。”宗政明遠遠觀她動作,不禁撫掌讚道。“不想側妃騎藝也是精湛。”
與之鄰座的宗政霖欣然頷首,鳳目卻是片刻不離場中那人。很好,慕夕瑤隱藏之深,確是極難察覺。有這樣一個女人伴在身側,日子倒是越來越得趣。任她躲得再厲害,他也有耐性慢慢發掘,一點一滴將她看個仔細。如同今日這般驚喜,想來以後也不會少了去。
“爲何會如此?”赫連葳蕤低聲喃喃,神情間露了疲憊。任誰機關算盡,到頭來還是奈何對方不得,都絕難保持住鎮靜,心境平穩如初。
“爲何?無非便是宗政霖替她早做遮掩,旁人皆被戲弄而已。”宗政涵面上一派和煦,嘴角卻露了幾分陰冷
。“倒不想他護得如此周全。”
赫連葳蕤神色複雜,靠坐椅背,接下來事情,已非她能左右。
“公主殿下,妾這裡準備妥當,隨時可以開始。”慕夕瑤右腳輕輕一扣,晨鳧已是照着她意思站定位置,頭顱高揚,掩不住的桀驁不遜。
宗政瑩沉着臉,陰陰看她半晌,轉頭一鞭子抽在烏駒身上,竟是不管不顧,就這麼打馬飛馳而出。
慕夕瑤小嘴半張,當真未見過如此無賴之人。陰謀詭計沒得玩,明着不守規矩也是理直氣壯,飛揚跋扈。
“胡鬧!”元成帝當先露了不悅。公主尊駕竟失了堂堂正正,顏面何存?“傳令旗倌。”
旗幟落下,衆人紛紛打馬疾馳。慕夕瑤一身紅衣,座下晨鳧烏黑油亮,一人一馬尤其打眼。旁的女子還小心翼翼控着馬繮,留了三方小心。只慕夕瑤一人如離弦之箭,伏着身子,一騎絕塵。
宗政霖俊臉瞬時黑沉,只恨不能捉了人回來狠狠抽打一頓。身後無人追趕,前面當先出發的宗政瑩技藝也只是堪堪看得過眼,只慕夕瑤不出差錯,贏過她只需半場過後便能輕鬆取勝。
誰也料不到慕夕瑤竟有如此豪爽一面,一旦放開便是全力以赴。
晨鳧得慕夕瑤竭力御使,撒開蹄子跑得歡暢,快若閃電。清俊骨骼配着烏黑馬鬃,飛揚間竟帶着嘶鳴,鮮少露了愉悅。
宗政霖駕馭它時,強勢不容反抗。慕夕瑤身上帶着靈氣,本就極易接納。這時候又是順着性子任它奔馳,自是從未有過的自在得意。
宗政瑩只聽身後聲聲催急,把心一橫,重重抽在烏駒身上。眼前不遠就是插旗,她怎能眼睜睜看慕夕瑤就這麼奪了去?
慕夕瑤本還心情歡暢,早將宗政瑩拋諸腦後。這時候不經意間一瞥,竟見得烏駒銀白色鬃毛上隱隱浸血。再看宗政瑩瘋狂打馬,幾近凌虐,眸色瞬間冷了下來。
如此喪心病狂,貪功妄爲之人,配不上烏駒寶馬。
“公主殿下還是儘早停下的好
。”驟然拔高音量,慕夕瑤衝着前方之人呼喊。
宗政瑩回頭掃她一眼,厲色更重。“讓本宮停下?做夢!”話音方落,手下動作再重三分。
“殿下……”衛甄眉頭微皺,已是看出情形不對。
“混賬東西!”宗政霖拍案而起,撩了衣襬就往御前大步而去。
元成帝隱隱聽得慕夕瑤呼喊,再聽身後紀淮安回稟,臉色已是陰沉得滴水。
從前只道宗政瑩嬌蠻任性,如今方知竟是頑劣到如此地步。德妃教養,果然如同她人一般,不知所謂。
“父皇。”宗政霖攜着渾身冷氣,歷來淡漠的臉上,眉峰緊蹙。
元成帝看他一眼,擺手阻了他接下來話語。“一旁待着。朕倒要看看,今日她爭強鬥狠,倒要如何收場。”
皇貴妃眸子低垂,掩了其中幸災樂禍。皇上語氣雖平靜如常,但輕拍案几的動作,已是明明白白見了火氣。
慕夕瑤呼喊過後再不勸阻。於瘋狂之人而言,話說再多都是枉然。
見她馬鞭再次高高揚起,慕夕瑤臉色徹底拉下,已是跟着出手,揮鞭衝着前方橫掃過去,腳下一打馬,晨鳧仰頭嘶鳴,****而出。
“賤人,爾敢!”宗政瑩從未想過會有人與她出手相向,更何況還是在跑馬時候。兩人間本就離得愈發靠近,慕夕瑤以下犯上,突來這麼一下,嚇得宗政瑩趕緊收手,強行變了方向避了開去。
“皇上!”被嚇着的何止宗政瑩一人,連皇貴妃也跟着出了身冷汗。慕夕瑤聖駕面前膽敢鞭抽宗政瑩,說不痛快那是騙人。
元成帝起初面色一緊,之後卻驟然鬆了神色,望向慕夕瑤的目光漸漸變得柔和。
愛憎分明,仁義重德,又頗有急智。那丫頭手上馬鞭,在腕上繞了幾圈,即便延伸開來,也傷不了宗政瑩分毫。看她以假亂真做了狠樣,也不過是嚇嚇宗政瑩,迫得她收手。
果然,慕夕瑤脣角一勾,阻了她動作便落後半個身子牢牢跟住
。至於道旁插旗,兩人都無心過問。
“自此時起,妾便與公主齊頭並進。你我二人就這樣跑到終點可好?除非公主大方到逼得妾搶先奪旗。”慕夕瑤笑意冉冉,看着她清白交加的臉色,一張芙蓉面愈見嬌豔盈潤。
宗政瑩羞憤欲死。聽她意思,自己若是出手,慕夕瑤必定不會善罷甘休。一來攔不住她,二來又跑不過那女人,只能這麼看着插旗一杆杆過去,強忍着性子,憋屈到極致。
唯一的安慰,只餘下堪堪能絆住她手腳,至少也讓慕夕瑤一無所獲。
慕夕瑤緊緊跟着,對錯過的插旗毫不在意。倘若她一馬當先,誰知這瘋女人會不會又在後面不要命的抽鞭子發脾氣。烏駒傷了她心痛,宗政瑩若是因此出了意外,她就得跟着倒黴。倒不如像如今這樣,兩人僵持着跑到最後,打個平手也算不太難看。
“老六,你這側妃倒是聰明。”
元成帝撫須頷首,對慕夕瑤如此行事十分滿意。那丫頭在人心的掌控上,不輸她騎術。似宗政瑩般毫無顧忌跑在前頭不難,要一步不落穩穩跟着卻需根基深厚,技藝精湛。
宗政霖鳳目光華閃爍,突地就想起第五佾朝對他的一句諫言,“側妃是極爲惜命的,由此絕不會拿性命兒戲。殿下當嘗試着信任側妃纔是。”
皇子坐席處,宗政涵突地輕笑出聲,“葳蕤,之前你說過,不輸慕氏分毫。換作是你,可能做到如今地步?”
好生厲害的慕氏。看準宗政瑩舍不下功利之心,不敢擔着被她越過的風險貿然奪旗,硬生生就這麼僵持一路。而慕氏初衷,護着宗政瑩身下烏駒寶馬,也實實在在被她辦成,實在幹得漂亮。
宗政霖這運道……該死的令人羨慕。
赫連葳蕤徑自沉默,頭一次看着場中飛馳的女人,生出比之不及的恐懼。
再回頭望向帷帳前負手而立,全神貫注關注她身影的六殿下,赫連葳蕤突的醒悟,或許,她一開始的想法就找錯了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