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褪去外袍,只留一身裡衣上了寢塌,宗政霖也沒鬧明白,怎就無緣無故順了她心意。
方掀了被子躺下,那女人揹着身子,小屁股一挪騰,便自顧自偎進他懷裡。
剛纔還吵着“不願瞧您”的女人,這會兒老實不客氣使喚上了嘴,“您胳膊肘頂妾背心不舒服,擡一擡給枕腦袋底下才好。”
身後男人呼吸一頓。半晌過後,結實有力的臂膀果然微微托起她腦袋,復又放她在臂彎,叫她安心睡了去
。
耳邊是她柔柔淺淺的鼻息,宗政霖眸色沉沉如墨,視線落在她披散月白袍服上的墨發,眸子裡似有光華閃過。
經她鬧上一場,他卻是想明白她用意。這女人,將彼此間本該暗地裡滋生的那番隔閡猜忌,透過一出彆扭,生生提到了明面。像是她一腳踹在他腿上,脛骨上稍有刺痛,也跟着將他心上刺了一刺。好在,她便是寧肯直面兩人間不痛快,也不願受氣的性子。好在,他與她脾性相投。
她膽敢這麼當着他面再三冒犯,是她信他。而他相較她的大膽坦率……宗政霖不覺便閉了眼眸。
左手摸上她臂膀,緩緩下滑,直至探到她手腕,方纔動了動指尖。拉她回來時候,力道有些失控……
夢裡上一世許多畫面流轉過去,最深刻,還是定格在那男人一身皇子袍服,扔下“她”獨自一人離去的背影。
那樣冷漠的身影,像是張老舊的畫卷,色澤黯淡,連輪廓都有些模糊。可就像融進了骨血,再是清淺,也叫“她”覺得但凡觸碰,便是徹骨冰寒。
不是她。半夢半醒間,慕夕瑤恍然,這樣深沉的絕望哀傷,緣自那番記憶。夢裡灰濛濛的天空,淅淅瀝瀝,綿延不絕的陰雨,淋落的,是那女人後半輩子心殤。
這是她第一次,在夢中“身臨其境”,體會到上一世這幅身子的主人,如何爲着個男人悲愴鬱郁。而“她”記憶中的皇子府,竟是個破落院子。
她立在一處陌生院落中。想來該是“她”身爲侍妾時,府裡給安置的小院。當中那棵老榆樹,光禿禿枯萎了枝幹。樹幹底下那處花圃,零散堆着幾盆開敗的芙蓉。再邊上,卻是一架老舊的搖車。
心下有些憋悶,這纔想起,“她”是三度承受喪子之痛。這樣斑駁了釉彩,裡面只放着小兒穿舊的衣衫,一旁還擺着個長命鎖。在滿院子鋪天蓋地灰白淒冷中,只這架搖車和裡間用物,尚帶出些暖色。
那女人埋藏心底,最後的掛念,恐怕也就當初那三個與她無緣的孩子。
腳步有些沉重,她在“她”的夢裡,慢慢步上臺階。十分不甘願的,像是被人牽扯了手腳,慕夕瑤只覺身子像被人束縛住,綁着她往主屋裡靠近
。
大開的房門裡,突然就傳出了歌聲。是青州廣爲流唱的“青音”。節拍徐徐緩緩,尾音拖得老長。在空曠無人的院落裡,驀然就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驚悸。
肩頭早已被淋溼,腳下石板上漸起的水滴,浸得繡鞋緞面也浸了涼水,從腳底便透出股冷意。
終是登上末一級石階,才落定站住腳步,便見主屋裡東牆角,一個女人披散着髮髻,手執一柄梳篦,坐在扶手椅上,側身對着她,一個人低低哼着曲調,慢慢梳理長髮。
心口驀然便痛了起來。慕夕瑤皺了皺眉頭,這錐心之痛,像是切身體會得到,太過真實。
卯時剛過,身邊小女人突然就有了動靜。
宗政霖眸子睜開,才就着朦朧光亮看清眼前之人,瞳眸立馬就是一縮。
她蜷縮着身子,小手撫在心口,面上表情像是極爲悲愴,睫毛眨動着,眼角有淚滑落。
男人驟然就清明瞭神智。她這樣柔弱樣貌,甫一得見,便叫他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
“嬌嬌。”半坐起身將人抱在懷裡,拇指替她抹去淚痕,宗政霖眉心緊皺,俯身輕柔喚她。
夢境突然就顫動起來。像被人擰動着,眼前景緻如同漩渦般盤旋席捲。惟獨屋裡坐着那女人,緩緩撩起鬢髮,一雙空洞的眼眸,像是望着她,又像是透過她望着外邊那院落。
那一刻四目相對,慕夕瑤心下劇震。
沒有靈魂。
那女人像是個離魂的傀儡,暮氣沉沉,毫無生氣。面龐與她三分相似,神情卻是木訥死硬。
是了。她從未比這一刻更清楚當下不過夢境。冥冥中像是能夠感應,眼前之“人”,便該是那殘魂的投影。只帶着記憶,旁的再無其他。
“夕瑤。”不知何處傳來一聲呼喊,夢裡畫面自那女人開始,蛛網般撕裂開去。
“夕瑤
。”再睜眼,雙目似有酸脹,而眼前,卻是他劍眉緊皺的俊顏。
宗政霖。方纔,在夢裡,妾看見了她。
總算將她喚醒過來,對上她目中恍惚,男人抱着她的臂膀略有收緊。“嬌嬌?”
太是不尋常。平日嬉笑倔強之人,何事惹她夢中難過?
“殿下方纔不是這般喚妾。”心口竟真的有些犯疼。看來,那殘魂也不是對她毫無妨害的。
眼角溼潤,側臉上稍有緊繃之感。是流淚了嗎?方欲擡手揉了眼睛,卻被這男人包裹住手掌,叫她本能擡頭探看他意思。
“何事傷懷。”她既已清明,方纔那聲軟語,他便也收了起來。這般行之於外表露情意,叫她知悉已然不自在。當面喚她,卻是着實難爲情。
“妾好像夢見了自己在屋裡唱曲兒,園子裡擺放着空空的搖車,身邊一個伺候的人也沒有。小院很破落,也沒見着您身影。”小手揪緊他衣襟,腦袋朝他懷裡深埋了埋。
“殿下,妾覺得……很冷。”
剎那心就刺痛了下。帶着薄繭的手撫在她發頂,宗政霖鳳目黝黑,眼底太多情緒被死死壓抑剋制。
俯首靠近她面龐,男人溫熱鼻息暖暖撲在額頭。
是他的不信任,叫她胡思亂想,聽信了萬氏那番說辭?
被他牢牢扣在胸前,眼角眉梢俱是這男人小心翼翼輕柔碰觸。脣瓣依舊浸涼,卻叫她放軟了身子,依賴靠在他懷抱。
被夢境魘住,這事情她也是第一次遇上。不知是否與昨日有關,但受了委屈,定然要叫他知曉,由他分擔。
心裡正暗自不平,卻聽耳畔低沉響起這男人沉甸甸的話語。
“孤的不是。再不會叫嬌嬌難過。”
上一世也罷,夢境也罷,那般結局,絕不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