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冬天比涼城要溫柔一些。
但畢竟位於北方,從北面冰原吹來的寒氣緩慢地攀過極北長城,將寒冷的觸手探入京都地界,風也談不上和煦,日光也說不上溫暖。
但京都市民大多是比較富裕,身上的衣裳夠厚也足夠軟,能夠輕易阻斷嚴寒。
新年的氣息已經變得很淡,人們彷彿從冬眠中甦醒,開始擺弄着指頭計算春分的時日,每個人都要有每個人的生計要謀,冬去春來萬物會復甦,人也要重新忙碌。
不過既然冬日的尾巴還在,人們也就盡情享受着不多的慵懶時光,不過氣候這東西最是古怪,有時候臨近春開的寒冷反倒更勝隆冬。
瀾滄江畔的楊柳早已掉光了葉子,在冬天顯得蕭瑟悲涼,江水卻並未結冰,仍舊緩慢奔流不息。
江水流經的烏衣巷仍舊文質彬彬,但許是氣候的影響,如今卻顯得少了幾分風流多了些穩重踏實。
當初與袁來有過一段矛盾的謝十八時隔一年,已經徹底入仕,經過歷練整個人都彷彿脫胎換骨,從氣質上便能看出其已經變得開始成熟穩重,事實上這一年多來,整個王謝兩家族的年輕一輩都在飛快成長。
去年周遊啓國十大名城比拼詩才一方面賺足了名聲,一方面也讓他們知曉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回來之後治學從業更加謙恭謹慎。
這種成熟像是雨水潤澤過後的果實,悄然便紅了。
最明顯的表現便是他們參加詩會文比的心思淡了,治學從仕的心思濃了。
謝十八穿過庭院,身上的儒雅的長袍邊緣輕輕懸在地面上方,將整個人顯得格外修長。
當他走過一棟獨門小院的時候卻不由停下步子,站在門外看着久久未開的大門,再看看院中那棟秀氣的小樓,小樓門前的石階邊緣長滿枯萎的草,謝采薇離家的時候要求不許人來清掃院落,這麼久過去,此時院中已是荒草深深。他不禁幽幽地嘆了口氣,心裡想着小妹已經離家那麼久了啊。
想到謝采薇,他又不禁對父親生出許多的不滿,當初從了小妹的心思放她出籠,卻又竟然真的放手的那樣徹底,知道小妹出去修行竟然都不派人保護,最初的時候他見謝采薇是與羽林衛統領一齊上路還以爲父親對此早有安排,後來等羽林衛返回京都之後他才知曉謝采薇竟然就此與徐敬棠分離,與那個小子浪跡天涯了。
每每想到這些,他便無比擔心。
不過幸好之前除夕夜的時候,小妹還是託人向家裡送了一封信來,直言其正在沃洲山小禪院修行,已經許久,這讓謝十八放心之餘又不禁唏噓,道林禪師的名頭他是知道的,而且其與自家也有故交,當然放心,不過又想到在家裡一心想周遊世界的小姑娘出去了之後竟然真的耐得住心思去靜心修行,而沒有亂跑,這又是多少有些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不過想起那個袁來不斷鬧出的動靜,他又想幸虧小妹沒有與其同行,否則纔是真的糟糕,隨着時間的推移,袁來在臨江的事情已經鬧得天下皆知,而其在西北的事雖然還沒傳播開,但謝家也打探到不少消息。
謝十八不得不承認,對於那個少年自己當初的確是看低了,不過想起他,心裡總是還欣賞不起來。
唯一還有的擔心就是……唉,在小禪寺修行,小妹可別哪天想不開做了尼姑啊……
謝十八嘆了口氣,繼續前行,行走了一陣,在那隻巨大的堂前燕俯視下走進了一個院子,又推開了一間房門。
“父親。”謝十八恭敬地行了一禮。
房中的謝靈運坐在書桌前,面前是厚厚的文書,隨着他的輕輕的一聲答應,謝十八擡起頭來,有些心疼地發現父親比之去年更加憔悴。
謝靈運笑着讓他坐下,然後問道:“手裡的事辦好了麼?”
“辦好了,不過……”謝十八猶豫了下,道,“不過施大人卻不大配合,耽誤了不少時間。”
“哼,施公旦的脾氣是越來越見漲了啊。”謝靈運冷哼一聲,道,“此人前半生夫憑妻貴,後半生是打算父憑子貴了麼?都知道他的那個女兒深得屠蘇看重,已經開始接手一些北宗俗務,但是就憑這個,他就真以爲自己的地位穩固了麼?可笑。”
謝十八道:“不過施卿卓聽說的確手段不凡,年紀輕輕已經很有手段,就連前段時間北宗陳書畫的勢力被打壓據說她竟然也參與了進去。”
“年紀不大,就急着玩弄手段,看起來一時風光,但之後結果如何卻還兩說啊。”謝靈運忽然感慨道,似乎對施卿卓並不在意。
頓了頓,他忽然又道:“對了,我教你打聽的那些事可曾瞭解了?”
謝十八恭敬道:“已經辦妥。”
說着他從袖子中拿出一本冊子遞過去,同時道:“其實總得看來最近整個修行界除了西北的那件事之外並沒有其他的大事,小世界降臨雖然罕見,但也不是第一次,父親緣何如此關注?而且……我們王謝兩家向來遠離修行界的事,如今父親卻怎麼開始關注起來這些了?”
謝靈運接過冊子,沒有翻動,而是看着謝十八道:“你覺得最近一年天下可太平麼?”
謝十八一愣,道:“這……依我看,還是太平的,啓國安定,四周也沒有什麼戰事,這幾年天下雖有些天災,但都平穩渡過,修行界除了最近開始有些動靜,其餘的時候似乎也都還正常。”
“嗯,你說的不錯。”謝靈運先是點了點頭,然後才道,“那……西北呢?”
“父親可是指申屠沃甲?”
“是啊。”
謝十八猶豫了下說道:“若是依我看,朝廷對西北下手只是早晚的事,不過申屠沃甲雖然厲害,但畢竟只是佔據了西北的貧瘠之地,若是真的開啓戰事,朝廷獲勝幾乎是板上釘釘的,我想那對夫婦也該明白這個道理。”
“嗯,很好。”謝靈運點了點頭,隨後忽然說道,“不過還不夠細緻。”
“請父親賜教。”
“最近這一年來,朝中有不少主張和平解決的大臣出了事,所以對西北的開戰請求越發頻繁,幾乎每隔幾天就有大臣上表。其實往前看,之前的兩三年就已經有了不少這種聲音,只不過最近一年更加頻繁了。”
“不過有趣的是,對於這些聲音,聖上卻始終抱着一種很消極的態度。”謝靈運緩緩分析道,“甚至消極的讓人有一種感覺,彷彿陛下對這頭猛虎並不在意一般,事實上這種威脅本就是動手宜早不宜遲的事,啓國國力雄厚,可是陛下卻遲遲不表態,以至於才讓一些大臣開始紛紛揣摩聖意,朝中的一部分主張和平的人其實就是在試探聖上的心思。你說說,這是爲什麼呢?”
謝十八聞言一怔,說道:“西北和朝廷的關係真正開始緊張也就是在前幾年而已,那時候大家都不想開戰,所以拖延下來,至於近兩年,地方災害頻發,朝廷的心思都放在救災重建之上,這個時候,當然不適合開戰,所以……”
“所以才拖延到現在?”謝靈運突然笑了,他搖搖頭,嘆道,“你真以爲之所以不開戰是因爲顧忌那些什麼旱澇災害?國庫充盈,民心安定,一些災難在陛下看來只是麻煩,卻絕不會是什麼真正的大事,而西北軍卻是直接威脅到皇室的力量,相比之下,那些災情又有誰會真的在意?難道還怕那些百姓謀反不成?我可以告訴你,聖上遲遲不表態絕對不是因爲顧忌這些,也絕對不會在意一旦開戰流血漂櫓!”
“那……是因爲什麼?”
謝靈運忽然長嘆了口氣,目光深沉地說:“我也猜不透。不過那種感覺卻越來越深,有時候站在皇城外,看着摘星樓,就會想,或許這位陛下是真的對西北軍並不在意,或許他甚至也對這整個天下都渾然不在意,你難道沒聽說過麼,最近一兩年來,就連早朝都時斷時續,咱們的陛下也從勤勉政務到現在將一灘事都推給臣子,自己卻在那摘星樓頂,深居簡出。”
謝靈運突然又搖搖頭,看着一臉困惑的謝十八,疲憊地笑道:“對了,你應該聽說皇子殿下早先離京去了其他州府了吧?”
“是聽說了,說是去了綿州。”
“他不是去了什麼綿州,而是去了西北纔對。”
謝十八聞言滿臉驚訝。
“西北?殿下怎麼會去了那裡?”
謝靈運呵呵一笑,道:“或許不久之後你就知道了,行了,去忙吧。”
等謝十八疑惑地關門離開。
謝靈運定定地坐了一陣,拿起那隻書帖簡單翻了一遍,然後忽然又心煩意燥地放下,隨即招呼了僕人,問了句王泰之先生是否在王家府中,得到肯定答覆後便換了衣服備馬車,出院向王家走去。
烏衣巷佔地極大,想要從謝家家長府抵達王家夫子樓中間距離頗爲不短。
當謝靈運的馬車輕巧地路過謝采薇的那座小樓的時候,謝家族長謝靈運忽然掀起窗簾,看着小樓,眼窩中流露出無限的愛憐之意。
“女孩子就該遠離是非之地。”
……
……
於此同時,西北那被風雪覆蓋的涼城之中。
那一間原本闊大此時卻又顯得狹小的讓人胸悶的房間中。
張陵面對着陷入震驚的三個人,聲如鐵石道:“此事千真萬確,我父皇早已被人所害,如今帝室已落入奸人之手,啓國傾覆與否,只在將軍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