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仇英帶着一副圖軸,遮遮掩掩的到了湯府的後門,卻差點沒被一個鬼鬼祟祟出門的身影撞翻。這人穿着小廝的衣服,卻長得細皮嫩肉,該不會是那柳若眉的另一個姘頭吧?
兩人互相怒視一眼,卻默契的沒有吱聲。來者輕鬆溜出門,但仇英想要溜進門,目測卻非常有難度。
且不說有下人來來往往不好交代,再者進去了怎麼找到柳若眉也是一說啊。仇英可是聽說,這湯知府的宅子佔地不小,在蘇州城除了師傅文徵明參與設計的拙政園,規模最大就排這個湯宅了。
其實仇英作爲知府大人准許、湯管家和柳若眉親自上門聘請的畫師,大可以從正門大大方方進去,可是一想到圖軸裡的內容,他心虛!
在後門攔檻前兜了七七四十九圈,仇英終於下定決心直闖進去,卻一頭栽進了一個魁梧大漢的胸膛上。
“做什麼的?”大漢目如銅鈴、氣勢洶洶的問道,握起的拳頭嘎吱嘎吱響,仇英莫名腿軟,飛快答道:“我是畫師,來給夫人畫像的。”
“鬼鬼祟祟!畫像的怎麼不走正門?”
仇英將畫軸夾在胳肢窩裡,雙手作揖,道:“護院大哥,小的第一次爲這種大戶人家作畫,不敢走正門,還煩請護衛大哥行個方便,幫忙通報一聲。”
兇狠的眼神瞬間化作蔑視。“瞧你那麼點出息,等着!”
仇英瞪着這人昂首闊步往內院行去,伸手掏銅板的動作頓住了。誰說大戶人家的奴才都是嗜錢如命,這位護院大哥不是挺好的嘛!不過自己這種行爲真是不可取呀,被人家請來作畫的,理當受到高貴的待遇,可自己竟然還準備賄賂下人,這種事若是傳出去,還真有損他大明朝未來第一畫師的威名。
總之這個護院幫助通知了夫人身邊的丫鬟,丫鬟又去稟告了柳若眉,折騰了好一番,仇英終於進了內院,隔着屏風與知府夫人見面了。
不容易呀,擦一個汗先。
“仇畫師,你的畫可是作好了?”屏風後邊傳來的,的確是那日柳若眉的聲音,仇英放下莫名的心驚膽顫,溫聲道:“作好了。”
“是嗎?那拿過來我瞧瞧吧。”屏風後邊又傳來囑咐,這次隨着她的聲音,一個標緻大方的黃衣姑娘走過來,道:“畫師把畫給我吧。”
仇英下意識緊攥着畫軸,道:“這畫還是讓知府夫人親自過目比、比較好……”
那黃衣姑娘嘟了嘟嘴巴,屏風後邊卻傳來一陣嬌笑,待她笑夠了,才施施然吩咐道:“紅玉,你且出去候着。”
“是。”紅玉向屏風福了福身子,一雙眸子又將仇英上下打量了一番,這才退下。仇英總覺得她的打量有些怪怪的,正低頭想着一些有的沒的,卻瞧見一雙大紅緞子面白綾高底鞋,往上便是一尺寬海馬潮雲紋金沿邊挑線裙子,上穿香色潞綢雁銜蘆花樣對襟衫兒,再往上……仇英依照禮節,便不再往上瞧了,又將頭兒低了低,作了一揖,道:“見過知府夫人。”
柳若眉似是每講一句話之前都要笑一下,此刻她便先是嬌笑一聲,才說:“坐吧。”只兩個字,便是妖妖嬈嬈,引人聯想。仇英抖了抖雞皮疙瘩,慶幸自己不是個真男人,便依着椅子沿兒坐下。
“我看看畫兒。”柳若眉一個指令仇英便一個動作,將手中的圖軸攤開鋪在桌面上。
柳若眉站在桌邊觀賞,半晌不發一語。仇英倒是希望她能說兩句,畫者作畫,不就圖個知音麼?即便是這種明春宮,他想聽到的也是讚美而不是否定,更不是沉默不語啊。說到底,仇英心底還是有着一顆不滅的畫師火種。
“唔……”柳若眉終於發聲了,仇英雖是仍未擡頭,耳朵卻豎得尖尖的。
快誇我吧誇我吧,就算詞兒貧乏一些,我也是不會怪你的。
“唔……”柳若眉唔了半天,最後卻道:“仇畫師,或許我高估你了。這水平不行,跟我想的差得太多。”
“什麼?”仇英這下子願看這個女人了,且是隻只看到對方的眼睛裡。瞪大的眸子盛滿着難以置信、震驚、失落和怒氣。他是誰呀?他是仇英!名師周臣的關門弟子,風流才子唐伯虎最疼寵的小師弟,書法大師祝枝山最樂意題詞的畫師,文徵明親自發掘的畫壇英才,還有,還有知名鑑藏家項元汴的知己好友,大明朝未來的第一畫師!如今他給出的不過是一些村婦和畫匠都能做出的春宮圖,竟然還被嫌棄?
要知道爲了看在主顧是知府夫人的份上,這兩日他還多做了一些功課,偷偷把伯虎師兄珍藏的春宮秘冊都觀摩了一遍。這個女人,竟然敢嫌棄?
“哪裡不行?山不行石不行還是人不行?”仇英按捺住被否認的傷害,心中吟誦“滿招損謙受益”一萬遍,按捺心中的鬱卒,耐心問道。
柳若眉十指纖纖,輕撫畫布,指一處道一處:“山亦可,石亦可,流水亦可,花兒燕兒亦可,人物,也還尚可。”仇英越聽越迷糊,這不是在誇他麼?
“仇畫師,你的畫功之秀美精緻,在你的兩位師傅之上。但你知道爲何,到現在還沒什麼名氣麼?”
柳若眉一語道破仇英心中的隱痛。他默了,周俊那些臭小子們也常常笑他只是個畫匠,他敢大聲反駁因爲知道自己實力遠勝於那些小子們,但在這個女人面前,聽到這番話卻是面上發燒,心中更是盛滿好奇。
“這些合併在一起,便是不可了。”柳若眉似是給出了答案,又似是沒給。
這幅畫兒,若是沒有柳若眉的評價,仇英還會頗有些沾沾自喜。半幅的桃花營造出春意正濃的氛圍,男女在野外的溪石上合歡,空中燕兒成雙成對。構圖、取景、立意、用色或是筆法,皆是下了很多的功夫。畢竟柳若眉專程找自己求畫,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知己了。
仇英埋頭在畫中找錯,卻是越找越迷茫迷茫。柳若眉取出了先前的《春日洗濯圖》,這幅圖當時可說是匆匆而就,回去後也只是隨意上了些顏色,卻被柳若眉珍藏至今。而仇英時隔多時再看這圖,也覺得越看越有意味。
“仇英。”柳若眉忽而湊近他,懇切問道:“畫這幅畫兒的時候,你在想什麼?”
“想什麼?”仇英輕撫着畫中的溪石,嬉笑玩鬧的女子,悠然隨長□□流的姑娘。那會兒,正是看到從橋上路過的織香,看到這些女子歡樂放鬆的場景,該是想到了小時候的事情吧?
母親還在世的時候,那時一家人還住在太倉。每逢上巳節,母親也會帶着自己和織香,到山裡尋一處乾淨的溪水,洗髮、洗身,念祈文、除災禍。如果父親和母親一直平安終老,自己和織香,也會在太倉嫁人生子,安度一生吧?而不用一個女扮男裝、一個墮入青樓……
仇英沒有回答,柳若眉也不要他的回答,只道:“不管你畫那幅畫是什麼樣的心情,也請你在作十榮圖的時候,投入一些吧!十榮圖需要畫師的靈魂,因爲它對我來說,很重要。”
仇英似是懂了。他默默捲起圖軸,道:“那我便回去再作一副,完成後爲您送來。”
“嗯。”
仇英卻是沒走,立在原地,問道:“我能知道,你爲什麼做這種事嗎?”
“做什麼?”柳若眉望他一眼,眼睛裡卻是如墮入了無限回憶不願回到現實版的慵懶,輕輕反問:“作爲一個知府夫人,安穩的日子不過,爲什麼偷情,爲什麼做十榮圖?”
仇英默認。
她雙手舉起那副《春日洗濯圖》,往窗邊走去,外間明亮的日光照在畫紙上,反射到她眯眼細看的眼睛裡。
“我也不知。或許,等你畫完了《十榮圖》,我便找到答案也說不定。”柳若眉勾脣一笑百媚生,窗下巧笑嫣兮的那個女子,不知爲何便就這樣刻在了仇英的腦海裡,在此後的幾十年生命中,也都還常常都回想起今天的一幕。
在仇英忙於十榮圖的時候,織香也在羣香閣招待客人的質量也有了提升。自從得了花魁的名號,冬香便不讓她輕易露面了,越稀有越珍貴,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織香得了許多空閒,便是撫琴作畫,自娛自樂。是了,作爲大明朝未來第一畫師的妹妹,她怎可不能畫上兩筆?
想到仇英每次的自吹自擂,織香既覺得好笑,又感覺窩心。仇英啊,從小到大都是那麼寶!
擱下了畫筆,輕輕吹乾畫紙,一株上好色的水仙便告完成。翠綠的長葉、白嫩的花朵、橘黃的花蕊,多好看。這便是仇英妹妹仇珠的畫作呀!織香端詳着手中的成果,愛不釋手,連屋內進來了客人都未發覺。
“呀,來讓我瞧瞧織香姑娘又畫了什麼!”一隻手輕巧奪過她的作品,繪有點點桃花的摺扇輕輕點叩桌面,來者細細看了畫作,搖頭晃腦道:“此水仙兼工帶寫,設色淡雅,嫵媚嬌嫩、芳香迷人,織香姑娘真是好才氣呀!”
織香本是一驚,待看清了來者,倒是有些羞澀了。按捺住忽然變得不規則的心跳,站起身來納了一個萬福,道:“唐公子又在取笑織香了。”
“哎,這怎麼能叫做取笑呢?”唐伯虎道:“如若你不嫌棄,我可在此題詩一首,做個紀念?”
“唐公子墨寶多少人求之不得,織香今日真是好運氣!”織香興奮之下,也顯出了小女兒的嬌態,飛奔過去幫忙研磨,唐伯虎瞧着佳人開心,更是詩興高漲,提筆在一旁寫道:“盈盈蝶粉襯蜂黃,水國仙人內樣妝。同在寒梅應愧死,枯枝猶說傲冰霜。”
織香一字一句的瞧着,一字一句的跟讀,見他寫完了,掏出印章蓋上,簡直要拍掌慶賀了。織香與仇英,兩人皆是聽着蘇州三寶的故事長大的,仇英雖是個性活潑,與唐祝二人走得近,但心中最仰慕的,卻是和父親個性一般沉穩厚重的文徵明,而她仇珠,卻是一直仰慕風流才子唐伯虎的大名。如今仇英得了文徵明做師傅,她織香得了唐伯虎做忘年之交,從這一方面,兩人都還算是得償所願呢!
兩人正是和樂融融的時候,忽而有龜奴來報:“織香姑娘,湯公子求見。”
唐伯虎眉頭不自覺一蹙,卻很快轉做了笑容,問道:“你今日有客人?”
“媽媽未曾告知有客呀。”織香也是奇怪,便向來者問道:“什麼湯公子?冬香媽媽呢,怎麼沒招待一下?”
那龜奴也是面帶爲難,道:“冬香媽媽晌午出去了,這湯公子是知府大人之子,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