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溪賣畫的老者姓彭, 住在山上。
老徐趕了許久的車,從黃昏到夜晚,才趕到彭家。
掀開車簾, 發現外面的世界銀光閃閃, 竟然飄起了大雪。
乍一離開男人溫暖的胸膛, 仇英感覺深可入骨的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 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隨後跟着下車的項元汴注意到她的反映, 用大氈圍住兩人的身子,招呼老徐說:“去叫門吧。”
積雪已經沒過了鞋面,三人沿着小路往前方燈火之處行進。忽然一陣犬吠, 一隻披着雪的狗兒奔過來,沿着三人的腳面細細嗅聞, 汪汪叫個不停。
“是城裡的項公子嗎?”
月光掩映之下, 一對蒼老的身影遠遠站在屋前, 向這頭問着。
項元汴朗聲答道:“是我們,彭老先生。”
彭老聞言, 笑着歡迎,緩慢的腳步想要過來相迎,項元汴忙喊道:“老先生不必相迎,天黑路滑,晚輩們自行上來就可。”
彭老便笑着答道:“那老夫便就等在這裡了。阿旺, 別叫了, 回來!”
後面半句是講給一直繞着三人腳步兜轉的狗兒聽的。仇英本來對它有些忌憚, 但發現對方非常聽話, 聽到主人的交換便飛奔回去, 卻覺得有趣,低聲道:“這狗兒真懂靈性。”
項元汴下意識答道:“聽彭老說, 阿旺今年生了四條小狗,如果你喜歡,也可以求他給我們一條,帶回去養着。”
仇英連聲稱好,心滿意足的挽着他的手臂,往山上的人家行去。項元汴意識到自己的承諾之後,便也只好笑一笑跟着走。
或許有很多的猶疑和不確定,在內心的深處,他還是直覺會跟仇英一起,度過此生的後半輩子吧?
積雪在上坡的小道上,的確對三人行進造成了一定阻礙。
相互攙扶着,三人頗費了一番周折,才終於到了彭家老屋。與彭老見了禮之後,彭老攙着身邊的老伴道:“這是我家內人。”
彼此又客套了一陣,總算是到了屋裡坐下。昏黃油燈底下,彭老夫婦準備了一桌簡單的酒菜,道:“山中飯菜粗鄙,比不得城裡精緻,就將就着用吧。”
“哪裡,哪裡,如此寒冬尚準備這般的豐盛,定是叫二老勞動了一週,晚輩們叨擾了。”項元汴忙回道,兩主三客便也不必分什麼尊卑,圍着火盆一起熱熱鬧鬧的吃了晚餐。
說起來,彭老對書畫鑑藏頗有一番見解,項元汴也曾多次山上討教,這次深夜到訪,亦是從前也有過的事。彭老雖面上看來是個嚴肅、古早的老人,但內心也如項元汴一般,是個隨性之人。也因爲這樣,才能由着自己淡然的心性,在山中一住就是數十年。
晚餐之後,彭老並不提畫作的事情,只交代着:“還是從前那兩間房,這回多了一人,你自行安頓吧。”
仇英愕然看着二老自行收拾好碗盤,便自行進屋休息,將一屋子三個客人撂在廳中。
項元汴顯然已經摸透了這家主人的脾性,交代老徐道:“你還是住從前的那屋吧。”
仇英聞言挑了挑眉頭,難得此人不再避着自己,願意與自己同屋而眠。
山中靜謐,尤其是靠山的北屋,其後就是飄雪的山崖。
窗外北風呼呼,即便是門窗緊閉,也能聽見那狂風呼嘯而過的聲音,更加凍得人渾身發抖。
好容易等到洗漱過後的子京進屋,仇英便撲向他的懷中,冰冷的手腳塞進他的袖中和小腿上,汲取着屬於男人綿綿不斷的溫暖。
“怎麼不進被窩躺着,也暖和一些。”項元汴取出她的一雙手,放在嘴邊呵着氣,輕輕揉搓後纔有了些熱度。
“我怕睡着,我還有話要聽你說。”仇英任由他搓着自己的手,子京對她的用心她絲毫不懷疑,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嘴巴成了蚌殼,有了那麼多秘密心情不肯和自己分享?
項元汴聞言,眼神又開始飄忽,手上的力道也不自覺停了。他輕輕一笑,明知故問着:“我要說什麼?”
仇英不給他再逃,抽出手來扶正他的頭,使兩人的視線相對。瑩瑩潤潤的眸子直直盯着他,想要盯到他內心最深處去,想聽一聽這個男人,究竟是怎麼想自己的,究竟對兩人的關係如何定位。或許是她的探索意味太過濃重,子京數次想要逃離,卻被她的雙手禁錮得死死的。
“你怎麼不說?”仇英輕輕開口,幾乎沒有出聲,只是脣語表達,但她確信,子京能夠聽到,她的心聲、她的詢問,她迫切的想要了解他的想法。
她的眼神緊緊鎖着他的,脣幾乎碰着他的。仇英承認,自己此刻幾乎有些作弊的嫌疑,她想要蠱惑他,希望子京可以在任何情況下,吐露她想要聽見的話語。
“爲什麼離開我?爲什麼要逃開?你難道不想要我嗎?”她的眼神都是慢慢的疑惑,充滿期待的、又害怕傷害的。她在等待他的答案,或許可以將她推向深淵,又或者從此解救她逃離痛苦的牢籠……
“不是的!”項元汴只能搖頭否認。除此之外,他還能說出什麼呢?
近在咫尺的幸福,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的,他不敢碰。要他推開,卻也是千萬個不捨得推開。他自己都有些鄙視此刻的猶疑不決,所謂的爲了她好是否真的是爲了她好,所謂的不要自私,是否卻正是自己的自私?
“英兒,你知道我在漢口遭遇的事情嗎?”像是下定決心了一般,項元汴終於開口談及那一段往事。
仇英謹慎的點一點頭,項元汴也有準備,她定是從家人那裡知道了一些。
“這件事……源於范小姐對我的錯愛。”思慮好久,他不知從何說起,半晌,才說了這麼一句。仇英望着他,雖然對他的心情也有過很多揣測,此刻她卻不出聲詢問、驗證,只是緊張的瞧着他,要他自己說出對兩人關係的疑慮。
“我受了一些皮肉傷,這些並沒有打擊到我。事實上,在嘉興休養了半年,這些傷口幾乎都痊癒了。”對仇英最關心的傷痛,他卻是輕描淡寫一番,似乎那些絲毫沒有帶來什麼傷害,可是仇英一聯想到如今還沒有痊癒的大部分傷痕,便對那個已經死去的漢陽知府恨之入骨。
項元汴注意到她眼中的怒氣,不好言語相勸,只好用懷抱表達自己的完好無恙。仇英卻掙脫他,堅持要與他直視,無言的表達今晚定要與他交心的決心。
項元汴便只要由着她,繼續道:“可是范小姐的行經,卻叫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也與她沒什麼不同……”
“我猜你一定會這樣瞎想,可是你與她完全不同。”仇英從聽到範芝綾的故事,最初也隱隱覺得,這位強勢霸道的范小姐,某些行事習慣和天之驕子項元汴還真的有些相似。其實這並不難以理解,因爲範芝綾便是一位天之驕女。
但相較於範芝綾看中項元汴,而對他施加各種壓力和迫害,這樣的事情怎能與項元汴及自己的戀情想比較?
項元汴卻不大確信。在他心目中,仇英似乎一直是被強求而來的,她個性中清冷的部分,是吸引他的致命毒藥,也使得他總是如飛蛾撲火一般,不顧一切的朝她前行。
他曾經想要將仇英留在嘉興,卻叫她逃去崑山。是自己的死纏爛打,是自己的強迫,才使得兩人的關係從好友化爲戀人。回過頭看看,自始至終,仇英都是在自己的步步緊逼之下,妥協到生下女兒這一步。
仇英那天在雪中說:“出嫁從夫,以夫爲綱。”這亦是自己在不知不覺中灌輸給她的觀念。
說起來,自己與範芝綾相比,只是沒有那般惡劣,將對方害去搬鹽袋、坐大獄、受刑罰而已,在本質上還不是一樣?
仇英深深望向他,不自覺笑罵道:“傻瓜。”
項元汴這纔回過神來,察覺到自己竟將這些自己的自我懷疑,通通說出口去。
“你只是不愛她。”仇英幽幽總結道,項元汴不很明白。或許天生男人不懂得愛情的定義,便容易在這件事情上邁入死衚衕。
“子京,你換過來想一想,如果范小姐爲你做的一切,是我做的,今日你還會這樣嗎?”
項元汴眯眼回想,苦笑道:“如果是你,後面的事情都不可能會發生。”範芝綾最初看中他,便要在自己家中誘惑他,如果範芝綾換成仇英,他只會樂得與她起舞,哪裡會反抗到惹上官司那麼嚴重?
想透這一層,項元汴忽然心中一動,望向這個欲言又止的女人,用眼神誘哄着她繼續說下去。
“因爲看中你,所以什麼事情都做得出,只希望吸引你的關注。那個范小姐,大概就是這樣想的吧,可是因爲你對無意,便覺得她此舉對你產生了太多的困擾,也是你想徹底擺脫的人物。而你,卻是因爲愛着我,所以做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或當下我不願的事情……”仇英望向他,字字句句戳中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所以,你認爲自己和她一樣,可能給我帶來了太多的困擾,是這樣嗎?”
項元汴不語,但僵直的身體告訴仇英,她猜對了。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因爲我願意跟着你起舞。我的個性冷清,有時候也有些被動,因爲你代替我做了一些決定,纔能有我們的今日,否則,如今我們還只是好友而已,那樣我們就真的更加開心了嗎?”
項元汴搖搖頭,摟緊懷中的女人。如果還停留在那一步,不可以抱她,不可以親她,假裝對方是個男兒身,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沒有名正言順的理由陪在身邊,只能以朋友的身份等在安全距離之外,甚至在她的身邊,還有多位這樣的朋友共同守候,這樣的經歷在早幾年便已經受夠,從此便再也不願退回到那個並不唯一的位置了。
“子京,你與範芝綾是不一樣的。她那樣對你,說是看中了你,要你留在她身邊,但我相信,她一定並不愛你。因爲如果是愛,不會捨得你受那麼長時間的苦。”仇英低聲分析着,項元汴卻自己接下來那些話,道:“但我愛着你。”
“是的,所以你一向依着我,即便有時候過界,也是因爲看準了我的縱容。”仇英笑着,“因爲我也愛着你,所以願意聽你的話。”
原來這纔是問題的關鍵。項元汴終於走出這一陣子困擾自己的迷霧。聽見仇英坦誠的說着愛自己,所以願意,他的心幾乎柔軟得發痛。
“我以爲你只是因爲許了我,所以順從夫綱。”項元汴有些苦澀的開口。
“所以那一日,我說了遵從夫綱,你便要離我而去嗎?”仇英有些愕然,未料到是這個理由。可是想通透了,心裡也是暖暖的。這個男人要自己坦誠愛的接受,而不是遵循傳統因爲從夫而去順應他,說明他最在乎的,還是她的感受。
“這就是你和範芝綾的區別,她要的是你的服從,而你要的,是我的接受。”最後,她這樣說。
項元汴有些明白了,嘴上卻仍是仔細謹慎的問着:“服從,和接受,有什麼不同嗎?”
“當然不同。”難題解決,仇英便有些困了。最近她又開始嗜睡,上一次這樣的時候,是在懷珠珠的那陣子,難道最近又有了?她猛然坐正身子,摸了摸肚子,叫項元汴嚇了一跳,忙問道:“怎麼了?”
“沒事。”仇英湊近男人的脣,贈予一個甜蜜的香吻,答道:“爲了獎勵你終於想通。”
至於是不是寶寶的緣由讓自己嗜睡,等下山找了大夫確認消息,再告訴給他聽吧。這一回,希望兩個人可以全程體驗寶寶出生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