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衆人到得蘇府,早已過了掌燈時分。
蘇先生和蘇夫人,正跟孫子孫女們噓寒問暖聊個不停。
蘇家長孫過些天就要辦冠禮,小孫子倒是年歲尚幼,上個月剛剛開蒙。
中間有兩個同胎雙生的孫女,剛剛十歲上下,還沒到議親的時候,正像小花骨朵一樣在家裡着,開得自由自在。
長孫跟蘇先生一起住過些日子,對祖父祖母還有些印象。
可對於雙胞孫女和小孫子來說,蘇先生與蘇夫人幾乎就是陌生人了。
說了會話,小孫子有些不耐,哭唧唧地鬧起了小脾氣。蘇先生對孫子的品性看得極重,看着他耍起小孩脾氣,也上來了幾分火氣。
蘇永年回得府中,看見的便是雙方鬧得急頭白臉的樣子。
他爹的脾氣,蘇永年再瞭解不過,連忙上前安撫了半天,才讓家裡的老老小小都消停下來。
鄭鏢頭和老二喝了兩盞茶水,坐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蘇永年才攙着蘇先生出來,滿臉歉意地對着鄭鏢頭和老二賠了個不是:“讓二位見笑了。”
蘇先生斜乜了蘇永年一眼:“還不是你管教得不好,丟我蘇家的臉!”
“是是是……”蘇永年一迭聲地應下,“所以才請您過來,幫我教導家裡這些孩子們成器。”
蘇先生得意地捋了捋鬍子,話卻沒說死:“我再考慮考慮。”
蘇永年笑了笑,也不強求:“二位,咱們去餐堂同坐吧。”
鄭鏢頭趕緊拉着老二起身,緊張地搓了搓手:“實在是麻煩大人了。”
“說的什麼話!”蘇先生眼睛一瞪,“我這條老命,還是你們救的。讓這小子請你們吃頓飯,不是理所應當?”
蘇先生雖然是個讀書人,卻是個嬉笑怒罵不拘的性子。
他的一句話,就讓鄭鏢頭感覺心裡熨帖得很,心中暗暗下了定論——蘇先生是個好人,蘇永年應該也是個好官。
老二跟在所有人的身後,不聲不響地坐在了最末的位置上。
蘇永年府上的飯食不算太精緻,六菜一湯。
硬菜是大豬肘子和燉鯽魚。
老二也不挑,面前有什麼,他便夾些什麼。
至於菜好不好吃麼……
肯定沒有嫂子做的好吃就是了!
看着老二安安穩穩的吃相,蘇先生暗暗點了點頭。
冷家的家教,可見一斑。
要知道,蘇永年府上的廚子,是從京城帶過來的。不說比那些權貴之家,但至少在品級相當的同僚面前,蘇家的飯食也是數得上的。
沒看旁邊的鄭鏢頭,差點連舌頭都要吞下去了麼?
可他沒想到的是,老二能表現得這麼穩當,完全是因爲廚師不行……
於小暖剛開頭時做的那幾頓飯,老二可是恨不得把盤子都舔進肚子裡的。
衆人吃得差不多了,蘇永年這才喝茶清了清口,切入正題。
“鄭鏢頭的武藝非凡,不知師從何處啊?”
鄭鏢頭立馬正襟危坐,對旁邊抱了抱拳,老老實實地報上家門。
“若是日後明遠鏢局要來府城發展,府城的商隊想必就更安全了。”蘇永年隨口一說,也並沒許下什麼承諾。
鄭鏢頭心裡明鏡一般,有這句就夠了。
想到這幾年若是明遠鏢局有意入駐府城,蘇通判不止不會阻攔,反而可能會介紹商戶給自己認識,鄭鏢頭的心裡早已一片火熱。
他感激地對着蘇永年一抱拳:“多謝大人提攜!”
蘇永年擺了擺手。
他心裡也有數,商場上的東西,能不經過官場,就不要瞎胡湊熱鬧。
隨便聊了幾句之後,蘇永年才把注意力放到了老二的身上。
“冷懷澤……”
蘇永年沉吟片刻:“靜居懷所歡,登城望四澤。可是這個懷澤?”
他所說的,是前朝某潘姓詩人所寫。當時他客居在外,對妻子眷戀極深,故而寫下此詩。
詩的後幾句,便是春天詩人登城所見之景以及對往事的回顧。
蘇永年提及此詩,意在試探冷懷澤是否通文理。而這詩的寓意,又指的是冷父與冷母伉儷情深。哪怕冷懷澤的名字不是出自此處,也不會叫他心生不滿。
蘇先生一聽,就知道蘇永年的意思。他拈着茶杯,笑眯眯地看着老二,想看他會如何作答。
老二對於這些文學作品,其實並不太有興趣。
只不過冷家以書傳家,他從小倒也學了些東西。
對於他的名字由來,自然是知道的。
老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先父先母感情甚篤,但懷澤二字,卻並非出自此處。”
蘇老頭挑了挑眉,興趣越發高漲:“哦?”
“有懷西望,路險莫從。王澤遠灑,九服來同。”老二微微仰頭,眉宇間透出淡淡的睥睨之意。
這也是前朝的詩。
詩人姓高,乃太子師,爲人中正。對外,他又曾任徵西將軍和鎮東將軍,數次鎮壓外患。
冷父以此詩爲名,自是希望自家的二兒子有朝一日也能夠身披戰袍,爲國立下汗馬功勞。
老二自己,也是有着如此的夢想。
只不過父親與祖父落得如此下場……
老二的劍眉隨即斂了下來。
蘇永年的眉頭忽地皺起,想問的話已經到了嘴邊,餘光瞥見鄭鏢頭,頓時又咽了回去。
他跟蘇先生對視一眼,隨即打了個哈哈:“好志向!”
老二習慣性地咧了咧嘴,重新憨笑起來。
鄭鏢頭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麼,也只好陪着打起哈哈。只不過他對老二的看法又有了些改變。
這小子,居然也是個識文斷字的!
等他出了師,怕不就得文武雙全了?
幾人又隨便聊了幾句,蘇先生忽然用指尖揉了揉太陽穴的位置,眉頭緊鎖:“上了年紀,身體不饒人啊……”
說着,他告了個罪就要站起身來回房,可身子卻不由自主地晃了兩晃。
老二的動作快,連忙過去攙住了他。
“我送您回去吧。”老二的言詞懇切,眼中滿是真誠。
蘇先生點點頭:“麻煩你了。”
老二的胳膊一使力,蘇先生便覺得半個身子都輕飄飄的,整個人都要腳不沾地。
他苦笑着碰了碰老二的手:“輕點,輕點。”
老二這纔不好意思地鬆了隻手,習慣性地撓撓頭:“先生,抱歉。”
只不過剛一拐彎出了鄭鏢頭的視線範圍,蘇先生的背忽然挺得筆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