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頭望天的男子終於開口說了句話。
靠在樹上的男子聞言頓時直了身子:“若是我還只稱你爲師兄,我會說,甚好。”
說罷猛然跪下叩首:“皇上請三思,這事兒萬萬使不得。齊家也罷,歡兒也罷,誰都背不起這誤了江山的千古罵名。臣肯請皇上速速打消了這心思吧。”
皇上穆霄啓下朝後前去看望太后,進門兒沒一會兒就被叮囑了三五遍,於是在慈寧宮陪着太后用罷午膳,告退前往永安宮探望有了身孕的李充儀。
坐在殿裡喝了杯茶,和李充儀說了些好生休養的話,便推說還要處理朝政起身離開。臨走又覺得心下不忍,喊了紅豔囑咐她服侍朝霞小睡一會兒,得了紅豔應答方纔離去。
齊江立等在永安宮門外看見皇上出來就走,連忙上前快步跟在了身後。二人各自埋頭不語,一前一後走在回養心殿的路上,忽聽得不遠處傳來琴聲。
這宮內的日子寂寞深遠,宮妃們彈琴唱歌倒也是個常見的消遣,二人也未曾用心留意。待走到永禧宮側牆外時,卻聽得越來越清晰的琴音從牆內傳來。
穆霄啓率先站下腳步默默傾聽,齊江就順勢靠在了身後的樹下。
“寂寞深閨,柔腸一寸愁千縷。惜春春去,幾點催花雨。倚遍欄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 穆霄啓輕聲重複着,頭抵樹幹不知多久才解得了這傷痛,擡眼欲問天,天也不應。
二人就這麼站着,聽着宮牆內那人反覆吟唱。
直到琴音忽斷,復又奏響,歌聲再度和起也已變了: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齊江心中暗自感慨,歡兒啊歡兒,二哥剛剛還爲你傷懷,你卻在這眨眼間就從寂寞深閨的悲吟中脫身出來,唱起了江湖豪傑們皆喜吟的定風波。
莫聽悲聲,何妨獨行,何妨獨行,莫聽悲聲!
二哥真想知道你的心肝是什麼做的?齊江心中沉思着,未料皇上就說了要帶歡兒離開這裡的話,頓時大驚失色,不由得跪下懇求。
穆霄啓拉起齊江:“剛剛若不是聽到歡兒唱的定風波,這話兒我還不說。你我都未曾想到她能如此堅強吧。可愈是如此,我這心裡愈痛。”
“小時候兒在山裡,師父每日給我講爲君之道,我還納悶來着。先不說我一個被師父撿來的孤兒學那些來做什麼,單說師父教的那些,爲何做個好的君王除了謀略與手腕,還不能動真情?”
“待到歡兒進了宮,我才逐漸懂了這情爲何物,每日裡若不見她一面就吃不香睡不好。她若只是悲春,只是寂寞,我這心裡還好受些,常來陪陪她也就是了。”
“可她又是如此深明大義,不將我視爲她一人的夫君,她催我去翻牌子,帶我去看望各個宮妃,將我留在她人宮裡自己悄悄逃跑。”
“你聽聽,也無風雨也無晴,她那心裡,豈不從此後無喜無悲了麼?讓我如何能忍心!”
說罷重重一拳砸在樹幹上,幾片葉子藉着這力量紛紛飄落,或被風帶着漸行漸遠,或打了幾個轉兒徑直落到樹蔭下與大地緊緊相貼。
齊江躬身答道:“皇上既知臣妹深明大義,就請皇上成全。臣妹的心思臣雖弄不大懂,卻知她從小就異於常人,做事做人均妥帖得令人讚歎。”
“臣既不避嫌又大不敬的誇讚上一句,皇上能得臣妹如此,也是皇上修來的福分了,請皇上莫要辜負了纔好。”
穆霄啓心中又何嘗不知,歡顏的大局觀並不比任何一個心有報國志的好男兒差得半點。可恰如自己剛剛說的話,她越是如此,自己便越覺得對她不起。
從她入宮伊始,那瘦弱的肩膀上就扛了母后召她的深意,如今再加上這一番,不知她可能受得住?
她不是個自強男兒只需報國,她還要深藏對自己的愛,強顏歡笑將自己推到別的女人身邊,這用心良苦的情,這寬厚博大的愛,自己要如何才能報得?
齊江也知道皇上對妹妹用情已深,此時無論說些什麼也沒用,只在心裡盼望皇上千萬不要將那事兒當了真。
若是他真帶着妹妹私奔了去,大皇子才兩歲,哪裡當得好皇帝?天下的百姓哪裡還有眼下這平安喜樂的日子可過?
看來得找機會跟歡兒透個氣,囑咐她萬不能爲了兒女私情斷送了這大好河山,若是皇上要帶她私奔一定要嚴詞拒絕,就算以死抗爭能換得皇上回頭,也比留下千古罪名好上許多啊。
不知何時,琴聲已經消失。穆霄啓與齊江皆聽到宮牆內穿來的嬉笑聲。
“採芳,踢給我,踢給我。” 歡顏的聲音。
“主子可要慢些,爲了個毽子崴了腳可不值得,還得幾天下不了牀養着。” 平安的聲音。
“採芳採芳,看我踢得可比你高些?”銀鈴般的笑聲響徹永禧宮。
穆霄啓微撩袍服下襬,邁步往前走去:“齊江,回養心殿。朕還有些摺子未看,先去處理了。晚上再來陪歡兒。”
齊江連忙跟上,欲看看皇上臉色,因是錯了半個身子跟在後面,卻看不真切。
到了養心殿,齊江留在殿外四處巡視着,皇上自行進了殿內。
小德子服侍他淨了手,未等皇上坐下,躬身稟報:“皇上,太后娘娘派人來傳話,請您給賢妃所出的公主擬個封號。”
“太后娘娘的原話是這麼說的,這都兩歲半了還沒個封號,眼瞅着又要有龍子誕生,拖着不辦也不合適了。”
“賢妃娘娘最近又長進了,藉着李充儀懷了龍胎這個喜,就算錦上添個花吧。囑您儘早辦了這事兒,大夥兒一起高興高興。”
皇上點頭:“朕知道了,不就是個封號麼,容朕想想。”
“嗯,就叫長歌公主吧。等朕擬了旨,你去傳了便好。” 說罷就要召秉筆太監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