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沈格正準備發火的時候,卻聽得一聲低喝道:“你們在幹什麼?”
聽到這威嚴的聲音,本來還氣勢洶洶的沈格,登時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哧溜一聲縮回座位上,如害羞大姑娘一般低着頭,與方纔那囂張模樣,簡直是天壤之別!
再看另外三個,也都乖乖回到座位上,噤若寒蟬的不敢擡頭。
沈建趕緊拉着李塵坐下,輕聲道:“先生上課期間和下課期間態度截然不同,在上課的時候眼裡揉不得任何沙子,你千萬別在上課期間惹他。”李塵點點頭,表示知道了。李塵卻暗笑沈建過於擔心了,自己的老爹難道他還不知道嗎?擡眼偷偷往門口望去,果然見李志表情無比嚴肅,這就是沈府‘時延先生’李志。
李志走到大案後端坐下來,指着身後牆上的八個字,聲如洪鐘道:“念!”
“淡泊明志,寧靜致遠。”學生們揹着手,齊聲念道。那是他們的學訓。
“你們做到了嗎?”李志威嚴的目光掃過全屋,每個學生都覺着他在盯着自己看,只聽李志沉聲道:“你們每人抄寫一百遍!”
聽說人人有份,學生們面色愁苦,卻沒有一個敢出聲的,都乖乖鋪紙研磨,準備寫字。
卻又聽李志沉聲道:“方纔誰沒有在座位上坐着,現在都站起來!”
沈格幾個老老實實站起來,沈建也拉一把李塵,兩人一道站起來。
“很好,又是你們幾個。”李志面無表情道:”既然如此那麼你們就站着聽課吧?“。說完便將目光放在書本上,不再看他們一眼。
“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李塵是先生的兒子啊?“沈建疑惑的問道。
“嗯?好,現在你們記住在學堂裡,只有師生沒有父子,去,你們都去。”
“哦”看着李志表情李塵此時才知道沈建剛剛的提醒並不是不無道理啊。
無奈的站在最後一排,看着低頭抄書的學子們,李塵心中涌起一股荒誕的感覺:‘,我竟然又被罰站了。’
八個字抄一百遍,還得一絲不苟,若是苟了就得重寫。這實在是件費時費力的苦差事,足足用了半個時辰,一名年級較大的學生才恭恭敬敬的呈給李志。雖然手臂痠麻不堪,卻不敢有紋絲亂動。
李志將每一張字都看了,這才擱在一邊,正襟危坐道:“接着背書吧。”
那學生趕緊恭聲應下,回到座位上取了書,卻是一本《大學》。他又一臉忐忑的走上臺。恭敬的把書本放在李志案上,輕聲道:“李先生……昨天剛學了‘經’一章。”
李志微微頷道。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那學生便揹着手,搖頭晃腦的拉長音大聲背誦起來。起初幾句背得十分流利,但到了‘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就開始磕磕絆絆,等背完‘國治而後天下平。’便徹底歇菜,如長蟲吃雞蛋一般,吭吭哧哧背不出來。
“自己看還有幾句。”李志把書往他面前一推,那學生打眼一看,登時懊喪的‘哎呦’一聲,然後苦着臉道:“還有三言八句。”說着便畏畏縮縮的伸出左手,閉上眼睛顫聲道:“請李先生重重處罰……”
李志拿起戒尺,毫不客氣的高高舉起,重重打在那學生的手心上。
那‘啪’地一聲脆響,讓書屋裡所有的學生都哆嗦一下,連李塵都感到後脊樑一陣冷風颼颼。
學生的手一下子被打落,痛得他五官都擠到一起了,卻不敢躲閃,也不敢出聲,反而用右手託着左手,又咬牙吃了李志七下,那支左手便眼見着腫了起來。他的淚珠子噼裡啪啦落下,仍咬牙一聲不吭。
‘我靠,’看得李塵滿頭大汗,小聲問道:“你有沒有被打過?”
沈建點點頭,又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讓他不要多嘴。
李塵只好住口,再看那學生被打了還不能下去,而是侍立在桌邊,一邊抹淚,一邊恭聽李志講讀……正是從他磕磕絆絆的‘物格而後知至’開始。
只聽那李志圈點口哼,先將這段‘經’講完,又講了‘傳’之一篇的第一段,從‘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一直到‘富潤屋,德潤身,心廣體胖,故君子必誠其意。’結束。
講完之後,又命學生持書複述。待其複述完畢,終於放他回到座位上去朗讀,等到明天再檢查。
那個下去了,又一個年級小一些的學生將字呈上,李志檢查完畢,也讓他背書。這學生也把書拿上來擱在李志案前,自己背手而立,小聲道:“先生,昨天學的是‘弔民伐罪’四十句。”原來他讀的是《千字文》。
這個合轍押韻,朗朗順口,倒也好背的很,這學生很快的背下來,只是有兩個字的小錯誤,卻仍然被打了兩板子。
後面的學生依次上來,有被《三字經》的小孩,也有背《孟子》的青年,雖然內容各不相同,但背錯了是都要挨板子的……李志治學極嚴,忘句、錯句不說,就是聲調錯了,多個‘哼哈’之類的語氣詞,也一樣照打不誤!
一個上午看下來,李塵還沒看到一個倖免於難的,不由瞥沈建一眼,意思是:‘終於知道你爲啥不願上學了。’
沈建做出個‘你竟然不知道’的表情,便繼續兩眼直的站着。
李塵確實不知道,他家裡窮,交不起學堂的束脩,乾脆在家裡自己學,在家的李志哪有如此這般苛刻?
李志的性子溫厚,又極疼他,自然捨不得打他一下。以至於小江流的記憶中,竟然沒有背不上書來打板子這一說。誰知到了學堂李志竟然來着風度大轉變,這的卻讓他感到十分的意外。
看天色已經午牌時分,李塵突然聞到一陣飯菜的香味,眼神不由自主的飄向窗外,便見那據說是小食堂的西廂房,已經擺好了飯菜……他登時感到飢腸轆轆,心裡火燒火燎的盼着放學。
卻還有幾個學生沒背完,李志也沒有停下的意思,一直到小半個時辰後,給最末一個學生講解完,這才揮揮手道:“散開吧。”
學生們也不敢一鬨而散,而是一起起立鞠躬道:“謝先生,李先生請。”
李志站起身來,瞥了幾個罰站的一眼,便邁步離去了。
學生們這才爭先恐後的跑出學堂,去小食堂吃飯。
李塵也要跟着跑出去,卻又被沈建拉住道:“你要去哪?”
“沒看他們都跑了嗎?”李塵着急道:“再不去連菜湯都搶不着了!”
沈建哭笑不得道:“先生沒讓走,哪個敢走嗎?”
李塵嘆口氣,便感到雙腿一陣陣痠麻腫脹,有心要坐下,卻見旁人都老老實實站着,只好將背靠在牆上,硬捱着站立,小聲道:‘這可怎麼熬啊……’
學生們吃完飯,有的到書屋後面的小園子裡嬉戲玩耍,有的回到書屋趴在桌子上午休。
一直到下午開課前,那李志才重新出現,站在門口沉聲道:“你們幾個,出來。”
餓得前心貼後心的老幾位,趕緊晃晃悠悠出去,面向李志,挨着南牆根站成一排。
目光在幾人臉上巡梭,李志黑着臉道:“吃飯去吧……”衆人如蒙大赦,皆以爲這樣就算了,便往小食堂跑去。
誰知李志又道:“沈襄,吃完飯去我那裡一趟,還有李塵,你也留下。”
在沈建‘兄弟保重’的眼神下,李塵一百個不樂意的回過身來,見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低頭道:“爹爹還有何吩咐?”
“你以後在學堂裡不準叫我爹爹。”李志一改往日姿態冷聲道。
‘是…’李塵心中咯噔一聲,這世上什麼最大——‘天地君親師’,老師便是其中之一,李志如今是佔了五個其中的兩個,他雖然敢跟徐斌耍花腔,卻不敢在李志面前造次,只得放低姿態道。
“嗯,實話實說吧?我在學堂裡的要求是十分嚴格的,你現在只是在這個學堂裡暫讀三個月,三個月內若是你可以不犯一點錯誤,完成我安排的學業,你就留在這裡,要不?你也沒有讀書的必要了,還是去搞你的商賈之事吧?“
李塵的嘴脣緊緊抿着,顯然在強抑着反脣相譏的話語,但是眼前的這人是他的父親,他只好把這份不忿藏在心裡,李塵也知道既然現在的志向早已經轉向了功名,那就必須遵守這一套遊戲規則……,如果三個月內不能達到李塵的要求,那麼第二天他被驅逐出沈氏族學的消息便會傳遍錢塘城。一個‘叛逆’的大帽子就算是戴上了。
試問哪個學堂還會容留他?哪位先生還能收他?恐怕就連視他爲香餑餑的李縣令,也會立即視之如糞土,棄之如敝屣的!
所以他不能離開這個學堂!李塵默默的吞下這個苦果,朝李志長鞠一躬道:“我一定會讓先生滿意的……學生告退。”
一直看着他昂走進教室,李志才面無表情的轉身離去。心裡卻翻涌不已,這是他對李塵的要求,要是李塵連着謝要求都打不到的,恐怕他自己也無臉讓李塵進入到沈氏族學裡邊唸書了吧?
當飽餐一頓的沈建拍着肚皮衝進學堂,便見李塵面如萬載寒冰的坐在那裡,正在凝神翻閱着什麼。
“看什麼呢?”挨着李塵坐下,他探頭探腦道。
“《沈氏學規》啊。”李塵微微點頭,輕聲道:“我看看。”
“別看了,”沈建小聲道:“看我給你帶什麼了。”說着鬼鬼祟祟的從懷裡掏出一張金黃的油餅道:“快吃吧。”
李塵卻搖搖頭,將正在看的一頁一抖道:“第八條,學堂師道尊嚴之所,不得飲食便溺。”
“那也不能餓着吧。”沈建苦着臉道:“我會內疚死的。”
李塵卻不爲所動,一直到李志重新出現在學堂中,都沒有看那油餅一眼。
沈建以爲他生自己氣了,只好將油餅往位洞裡一扔,一時情緒有些低落。
“跟你沒關係。”李塵輕聲安慰一句,便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再也不說一個字。
按照慣例,下午是李志大講的時候,不同於上午的個別授課,而是由全班一起聽……講課的內容固定在四書五經之內,每隔幾個月,便會反覆一遍。對於剛入蒙識字的學童來說,這是一個正式學習前的薰陶。對於已經背過這些書的學生來說,這是一個求甚解的過程,能聽懂多少微言大義,全看個人的悟性根骨了。
李志端坐回大案後,沉聲道:“今天該講《詩經》了。”
因爲李志並不是逐字逐句的講解,所以學生們並不拿出書來,只是背手坐在那聽,聽懂多少算多少,記住多少算多少……
只聽李志語調舒緩道:“論《六經》,《詩經》最葩。子曰:‘不學《詩》,無以言。’夫子認爲人只有經‘詩教’的人,纔會‘溫柔敦厚’,才能‘遠之事君,邇之事父’,纔有登上朝堂,代表一國進行內政外交的資格。總之,《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李塵聚精會神的聆聽着,原先那些浮躁和不適應,已經統統消失不見,他心裡只剩下一個信念,那就是“做!到!最!好!”讓這老匹夫心服口服!
但他邊上那位沈四少,吃飽喝足了便開始打盹,硬撐着聽了一會兒什麼‘思無邪’,便終於上下眼皮打架,迷迷瞪瞪睡過去了。
那李志眼觀六路,立刻看到了睡覺的小子,輕咳一聲道:“沈建。”
“啊……”沈建悚然驚醒,一邊擦口水,一邊趕緊站起來道:“學生在。”
“給同窗們背一下”李志沉聲道。
“哦……”別說,沈建還真會,只聽他搖頭晃腦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然後便歇菜了,他也就會背這麼一句。
同窗們便開始偷偷笑他,尤數沈格和那三個幫閒的笑得最爲誇張。
“沈格,你起來!”卻聽李志沉聲道:“給大家講解一下沈建背的前兩句。”
沈格一下子傻了眼……他和沈建算是給沈家改了門庭,讀書都是極差的。到現在連四書都背不過,就更別提知其意義了。
但李志偏要爲難他一下,非讓沈格解釋解釋,他也只好硬着頭皮道:“大概是這麼回事兒……有一個關着斑鳩的鳥籠子,掛在一個姓何的知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