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悅然聽聞有人叫他,轉而扭過頭看來人,也纔沒幾個日夜不見,兩人再見的時候已經是這般光景了。
那一頭毫無瑕疵的白髮,像是一道雪亮雪亮的閃電,刺進陳瑩瑩的眼,也刺透了她的心,那表示一夜之間,一個人的一生都過盡了。
究竟是爲了什麼,她心裡如明鏡一般清楚,只是對於她來說,這一切無能爲力。那兩人的世界並非他人所能插手,像是一副山水水墨的畫,旁人皆是看畫人,只能旁觀,卻不永遠都做不成畫里人,成不了那畫中的任何一抹顏色。
蔣悅然沒有出聲,他看了陳瑩瑩一眼,那一眼毫無熟悉和溫度,像是偶然相交的視線。
“你......”陳瑩瑩話出口又吞了回去。
“姑爺,您這是怎麼了?”陳瑩瑩身邊的婆子忍不住問。
“母親,現在璟熙沒了,沉碧不見蹤影,你竟還能安安心心的坐在這裡?你可真是穩當的很。”
大夫人聞言又是大哭,嚎道:“你若這般說可是昧着良心栽我的髒了,想來璟熙也是我一手帶大的寶貝孫子,他死了難道也是我心裡舒服?我本是聽了這消息就撅了過去,我摔壞了腦袋,在牀上躺了兩日了。你今兒一回來就興師問罪的,這是爲孃的錯嗎?”
大夫人的婆子也忍不得,一邊幫大夫人擦眼淚,一邊跟着道:“少爺這樣說也就不是那麼回事了,您是不知道夫人是跟着傷了多少心,流了多少眼淚,跟着急得不行了。您這是不知道什麼狀況,所以您也不能這麼說了。”
“這就是造孽,我就是造了孽了。”
蔣悅然冷笑一聲,對自己母親冷眼看了一眼,道:“我一直以爲這蔣府裡任何一個活着的人都是活在母親大人您股掌裡的,您算計每一個人,都需要按照您來編劇本來上臺演的,如今您跟我說你也無措奈何,就該是我這個兒子迷糊了,竟不知天底下還有母親不能掌握的事,那可真是不可思議了。”
大夫人聞言,也是被氣的連連指着自己兒子怒不成言:“你這......是要.......氣死我......”
“兒子不能不孝,可母親也不必再演一出大戲,您處心積慮得來的孫子沒了,改過門兒的媳婦您也如意了,那餘下那個你看不順眼的方沉碧也就該消失了吧?這下老天都幫您一把,倒是省了您太多力氣,您不是應該偷笑自己運道竟是入戲好嗎?”
說罷,蔣悅然扭頭便要出門,越過身邊的陳瑩瑩,一眼未瞧。
“你回來就是這般與我說事嗎?”
“母親好好養着身子吧,待您康復,這日子就順心了,畢竟一手安排來的一切母親可別辜負了。”走至門口,蔣悅然定了定,側過半張臉,道:“這一切便是由着她說了我才願意忍願意退讓,現下便是她再說任何,我也絕對不會再聽她半句,事到如今,母親也就省省您的心思了吧,有人願做您的棋子,可我不樂意了。”說完,提身出了門,卓安連忙跟着跑了出去。
回到自己院子,也不知道是誰提前通知了屋子裡的茗香,她收拾的好好的,一身打扮顯然也跟一般伺候丫頭不一樣了,頭上彆着釵,身上一身緞子料的新意,嘴巴也是沾了紅紙的。
這幾年她苦守院子,平日蔣悅然基本不回,可畢竟是她頂了方沉碧被大夫人設計的包兒,身份也是自然不同,可這幾年下來卻是沒有再近過蔣悅然的身子邊兒了。
後來又是陳瑩瑩嫁了過來,茗香一個通房的丫頭,說是身份特殊也只是與其他底下的婆子丫頭來說,等着正主嫁過來,她也是心裡不舒服,可畢竟自己還是清楚自己身份,能熬到今日這般地步算是不容易了,也想着這新嫁的夫人若是還算溫順自己也就算有好日子過了,陳瑩瑩嫁過來之後倒也什麼事都和善,與茗香並無太多往來,自己孃家或是大夫人分了東西她也會想着給茗香屋子裡送點過去。
蔣悅然拖着沉重的步子進了自己院子,放纔看見撩開簾子出來的人是茗香,茗香見了蔣悅然的樣子也是徹底傻了眼。
“少爺,您這是怎麼了?”
蔣悅然盯着茗香看,那雙沒有溫度的眼好像要把茗香看個剔透。
這個家成了蔣悅然一生的陰影,他出生在這裡,像個提線木偶一般活着,直到遇見方沉碧,可這樣青梅竹馬一眼萬年的感情卻也是讓他與方沉碧跌入深淵的罪魁禍首。
餘下的日子也只有各種被分離被約束以及無盡的等待,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與她這段故事的一個頓點,讓這個故事綿長又坎坷,無窮無盡的講下去,時而輕跳,時而拖沓,終沒有一個結束。
“少爺”
“你還在”蔣悅然這一句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像是自言自語,他走至椅子邊,扶着坐下身子,又道:“這偌大的蔣府本是有這麼多人,不管過了多久你們都在,可我要的就是她一人,可偏偏你們都在就她不在了。可你們都在又有什麼意思?”
茗香不敢做聲,站在蔣悅然身側,看着他一頭的白髮,忍不住落淚。
“少爺,就算我們圍在您身邊沒意思,可是我還是想守着您,哪怕是一點念想也沒有了,我也願意。”茗香伸手,輕輕扶着蔣悅然垂下來的銀髮。
蔣悅然失魂落魄的坐在那,彷彿聽不見茗香在說什麼。
“罷了,罷了。”蔣悅然站起身,沒有轉頭,只是淡淡對卓安道:“你去領點銀子給她,讓她自己尋着未來日子去過吧,別再圈在這個無望的蔣府繼續熬了。”
茗香聽了這一番話,連忙跪下身子,扶着蔣悅然的腿,哭道:“少爺不要,您別丟下茗香,茗香這輩子哪裡都不想去了,只願意待在蔣府陪着您,哪怕就是熬着日子,混着光景,我也要待在您的院子裡,茗香就算死也要死在這邊,死在蔣府。”
蔣悅然低頭看她,略有些不忍,道:“蔣府有何好的?我的一輩子都會在這了,你還想跟我一樣嗎?”
茗香滿臉淚水,“少爺一心與大少奶奶身上,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我茗香也是一心於您的身上,何嘗不是跟您一樣,覺得怎麼樣都無所謂呢?”
“無所謂啊?我就是太有所謂了,可到今時今日,所謂又能怎麼樣?又能怎麼樣?”蔣悅然一步步邁出門去,留茗香一個人伏在地上哭泣。
是夜,馬德才便從外面回來了,卓安因爲得到消息很快就找了他人過來,蔣悅然已經在屋子裡等着他。馬德才見這仗勢心念估計是要壞事,剛進了屋子,就見蔣悅然紅着一雙眼撲通一聲跪在馬德才面前,驚詫了他。
“三少這般是爲何,有事可與我說就是。”馬德才話音剛落,突然想起什麼,忙問:“難道是沉碧出了什麼事?璟熙去了?”
蔣悅然淚已奪眶,七尺男兒脆弱到不堪一擊,已經沒了當年的驕傲和勇氣,那一頭白髮,那一臉生無可戀。
“舅舅,璟熙已經不在了,沉碧跟舅媽不見影子了。”
馬德才聞言驚得來不及說一個字,連連倒退幾步,若不是卓安扶着,就怕一屁股跌在地上了。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我原本是進京去接她母子兩個的,可惜到了裴家時候才聽到這消息,璟熙的病太重,就在裴家看病的光景沒了,沉碧和舅媽由着裴非送回來,可不知道爲什麼一直沒消息,於是裴家和皇城裡都派了人去山裡尋人去了,我不知道沉碧和舅媽是不是早先回來了所以就趕緊折回來,誰知還是沒有消息,連裴家少爺也跟着消失蹤跡了。”
馬德才只覺得腦袋翁的一下子亂了方寸,只覺得是晴天霹靂都不足以形容,頓覺得胸口欲被刀子剜挖出一個不知深淺的血洞,疼的也不知什麼樣子,一口氣上不來,兩眼一翻,跟着厥過去了。
還沒等着第二日太陽出來,馬文德就招着幾個人打了包袱,準備上路去京城尋人去。卓安這一晚都陪着蔣悅然跟在馬文德屋子裡,這一程兩人要結伴而行,所帶的行頭也不多,時不待人,快馬加鞭的就跟着出去。
另一頭蔣煦入冬開始就乾咳不好,饒是怎麼進補服藥也不見好,蔣璟熙夭折的消息並未給傳到他牀邊,這一日日昏睡,醒的時辰也少,除了吃藥,用飯,也不多與旁人說話,只是偶爾直勾勾的盯着窗外的雪,一雙污濁的眼一轉不轉,好像是凝住了。只是心情大好的時候會跟旁邊的丫頭問今夕幾何,也不知心裡是什麼念頭,像是等着什麼人,也彷彿是熬着日子快點走到頭兒罷了。
大夫人因着身子不舒也有兩日未來,蔣煦夜半里也開始咳血,丫頭不敢怠慢,漏夜去找大夫來瞧病。折騰了半日,藥也喝了兩付,蔣煦還是覺得胸口如石頭壓着一樣,幾欲喘不過氣來。三不五時咳起來就是沒完沒了,尤是見了血,蔣煦開始暴躁起來,硬是撐着一口氣罵起人來:“真是廢物來打諢糊弄我的,騙我銀子又坑我喝藥,只見銀子是越來越見底,卻不見我好起來半分,這般子神鬼勞什子,也甭在想着弄我再喝下去了。”
老大夫本就是蔣家幾十年的來往了,出了屋子一張臉也是無可奈何,伺候的婆子跟着出了屋,聽見大夫道:“大少這是病極了就快到底兒了,這般動氣還是萬萬不可的,那兩服藥下去也只是緩解他難受,若說是治好那是絕無可能了。不過最是不要刺激他,由着他身子心情都不爽,罵幾句也就作罷吧。”老大夫探口氣,又道:“也挨不過幾日了,能不能過了這個冬也是難說。”
婆子應道:“我們丫頭婆子可是不敢輕易招惹,這次大少膝下唯一一子夭折的事兒我們可是半點口風兒都不敢透露,就是生怕他受不起這個刺激一下子過去了。”
老大夫點頭,“那孩子也是可惜了。”
兩人一搭一搭聊了就出了府,蔣煦靠在牀頭旁邊見罵了一通還沒人進來伺候,便更是生氣,惱道:“可謂病榻之前無孝子也就罷了,連個伺候的人也不見,到底是平素裡把你們慣壞了,只識得領銀子,跟着吃香喝辣,也是一羣飯桶。”
外面的伺候丫頭聽見蔣煦在罵,忙跟着進了門,連忙應:“大少我在門外伺候着呢。”
蔣煦見有了人應聲,不但不喜怒,反而更是惱怒:“非倒是要請了你才進來,這不是因着我這院子不過是個活死人的院子,你們不樂意進來嗎?若是換成蔣悅然的院子,恐怕是你們要厚着臉皮踩爛了他院子的門檻了吧?”
伺候丫頭不知怎麼回話纔好,跪在牀前,垂着頭聽着話,蔣煦越是生氣,越是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好似靈魂已經飛昇了一般,眼見着自己面前跪着的伺候丫頭越來越模糊,而胸口更是有一種不斷收縮的壓迫感,蔣煦開始感到頭暈目眩,呼吸困難。嗓子裡發出吼吼的抽氣聲響,他雙手死死抓緊自己胸前的衣服,原本那般枯瘦虛弱的人,竟能將自己胸口的衣服撕開,胸膛上抓出一道道紅印,微微泛出血色來。
丫頭聽着不對勁,擡頭一看,只見蔣煦已經口吐污物,兩眼上翻,一雙手不斷的抓撓自己的脖子,丫頭被嚇壞了,擡起身就往門外跑,邊跑邊喊:“救命啊,大少爺不行了。”
蔣煦還未昏厥,女子尖銳的喊叫聲刺進他耳朵,想着自己許就是這府裡的人日夜盼着去死的,又是氣急攻心又身子扛不住,就這麼一口氣噎着翻着白眼就過去了。
剛出門還未走遠的老大夫又被急着喊回來,又是一日一夜的折騰,蔣熙也沒醒過來。大夫人本也躺在牀上養病,一聽下人來報,說是蔣熙不成了,急的袍子被裹着就跑了出去。大兒子如此不中用,小兒子又不聽她教訓,就算是把那新媳婦娶進門卻還是跟着馬文德出去尋那方沉碧去了,眼看着這一大家子亂了套數,她光是着急也沒用。蔣家老爺此時也是半身子不頂用,終日在南園那邊歇着,她也是多日都不得見了。其他幾房瞧着大夫人這邊好看,又想着,這下子沒了蔣三少坐鎮,這蔣府未來當家的還不知能落在誰身上呢。
甜孫未走幾日,長子又病危,大夫人自己身子也弱着,便坐在蔣煦牀頭嚶嚶哭的不停。等陪到第三日夜半,蔣煦不知爲何無故就醒了來,婆子在陪夜,見這般心裡有些虛,忙把小間兒裡休息的大夫人叫了來。
大夫人一雙桃花眼腫的不堪,她小心翼翼的來到窗邊,瞧着蔣煦正醒着,倚着牀邊,似乎在想些什麼事情。
“我的兒,你可算是爭氣點了,若不然如此我都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你父親跟蔣家列祖列宗交代。”大夫人抹淚,心如刀絞。面前的長子出生那一年也是蔣府上下歡天喜地的,誰知趁她懷孕之時,蔣仲便立刻納了她身邊的陪嫁丫頭進門,原因竟是兩人同時懷孕。
大夫人這邊見孩子都快落地了,也不好計較,也就依了蔣仲,可也就是因爲這般心情鬱鬱寡歡,蔣煦一落地就先天不足,且這一病就是三十多年。
說是不心疼是假,到底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等到沒出幾年,蔣仲也陸續納了四房進門,蔣府人丁興旺起來,不隔幾年就填個公子小姐的,也不做稀罕。自是到了她再次誕下一對雙生子,方纔是樂得她自個兒的地位算是真真正正的保住了。
有了三個兒子自算是不再怕什麼,可誰想不出週歲,便死了雙生子的大的,只留下那個小的撐過來,這一路寶貝似得養過來,可誰曾想養到十歲竟被那本路來府裡做童養媳的方沉碧給迷得不知東南西北。
若說這蔣仲癱在牀上也沒多少時日了,她竟也不覺難過,夫妻之實也罷,利益關係也罷,總是覺得早就沒了少來夫妻的那種恩愛之情,眼見着一個又一個女人進門,蔣仲的風流與日俱增,似乎也多數的心思放在這上邊,蔣府就這般,一日不如一日了。
等着給了蔣悅然娶妻,也竟未如她的願,着實是讓她格外惱火又失望。
“兒啊,你若是這身子骨能早些利落起來,蔣家這一些事情還要指望你能來說句管用的。你父親,哎,竟也是糊里糊塗的了。我指望不上你那不爭氣的弟弟,你若是還不能幫襯爲孃的,那可真真是一點念想也沒有了,還讓我怎麼活?”
蔣煦張了張嘴巴,黯啞的哼了一聲,婆子立馬端了溫茶過來給他潤潤,蔣煦到是似乎格外有精神,喝了三四口茶,聲音有些弱道:“母親這般是想的太多了,我這身子也不併非一日兩日的不中用,況乎母親有何時期盼着我能掌了蔣家這一攤子?”
大夫人有些訕訕,輕拍着蔣煦後背,道:“煦兒這一句可是偏理,娘平日萬萬不敢讓這般事情累着你,也是心疼你身子骨弱,若是你有三長兩短,爲娘也是要折了五六分壽祿了。”
蔣煦嘴角一翹,不知是心理作何想法,只道是:“雖說自己身子不中用,可到底也是由着我屋子裡的人分了好大一個攤子幫你做事,如今也不算是佔着沒用的身子白享福了,說來我也不虧了蔣家的,不是嗎?”
大夫人知蔣煦說的是方沉碧,生怕他提起來不完,遂道:“這般可是什麼話,說出大天去,你也是這府上嫡出的長子,這家裡誰敢多說一句沒用的,我可饒不了她。”
蔣煦似乎不願多講,朝着門口看了幾眼,有些吃力道:“這幾日睡得我渾身乏力,我想站起來走走。”
大夫人也是納罕,蔣煦病重足夠兩年不得下地走動,前幾日更是咯血昏厥了多日,怎的就突然想要起身走路了。婆子心理有些打算,也知道大概是不好了,於是看向大夫人等着她說話。
都說是迴光返照人會精神,大夫人心理也多半有了主意,知道這是怎麼一會事兒了,她厭倦泛紅,卻要故作輕鬆,打起精神愉悅道:“我兒今日是精神大好,許久不曾見了,你若想起來又有何不可,等我叫幾個力氣大的漢子來扶着你。”
蔣煦阻止,“不必叫人,我今日感覺有力氣,母親可扶我就可。”
大夫人依他,讓婆子給預備了厚袍子圍在蔣煦身上,扶他起身,只覺得這比她高出一頭的男子竟是枯瘦如柴,身子竟比女子還要輕便。
蔣煦臉色有些紅暈,一雙濁眼不知怎麼的也有了光彩,不如往日那般死灰。
“道說是過了這個年都會好,去年的旱災也該過了吧?”婆子和大夫人扶着蔣煦走到牀邊,外面漆黑一片,雪落了有一尺來深。月色如碎金一般灑在雪面上,種在窗根兒幾株臘梅樹開的正豔,花香四溢,帶着寒風的凜冽裹着甜味,實在是讓人心曠神怡。
這一刻蔣煦覺得,如果這般一輩子能站起來隨意如常人過那麼幾年也算是夠了。
蔣煦嘴角帶着笑意,輕聲道:“母親知曉,我今日這般有精神也恐怕是到了大限了。”大夫人聞言,想要張嘴說話,卻被蔣煦阻止,
“人終究也是有一死,璟熙不就是已經歸了西了嗎?一個稚童都不曾怕的,我一個大男人難道會怕不成?”
大夫人未曾想是誰在蔣煦昏睡的時候說漏了嘴,讓他聽了去,心念着不好,可但見蔣煦也沒什麼反應,也覺得無妨他知曉。
“兒若有話便可與我說,我們娘兩個也沒什麼不能說的,璟熙夭折便不好告知你,生怕你禁不住這事故再病重了,我可如何是好?”
蔣煦點頭,道:“那孩子也是苦命,可我這般自身難保的泥菩薩過河,癱病了三十餘年,厭倦世事,憎惡自己,哪裡還有心思和善心去可憐別人。更何況璟熙也並不是我的種,母親機關算盡,並未算出個子醜寅卯,反而是連您眼珠子一般疼的小兒子也給搭進去了,我道是因果輪迴,也是做了孽障的事兒,怪不得老天不給臉了。”
大夫人聽得臉一紅一白,想辯解又覺得無從說起,只得說了一句不疼不癢的話來:“我的兒,你是不明白爲孃的處境,若是你換了我這般田地,你也就懂了。”
蔣煦眼窩深凹,一雙眼轉了一轉,沒帶着任何感情,與大夫人道:“您算盡了所有,卻單單不知道我的心思,對於方沉碧,我是放在心裡的女人,自是你那日算計了悅然與她同房,最終還生下璟熙,可我終究還是恨你的。”頓了頓,又道:“你說的好聽是與我面上有光,分明是套了個兒子給我,可也太小看這下面丫頭婆子的嘴臉,璟熙長出一歲,與悅然而是分明就是一個模子出來的,你不若給我當初的什麼勞什子面子,也不會有我日後的難堪。再者說,我與方沉碧若是沒有璟熙這一道坎兒,興許......興許......”
蔣煦的雙眼望向遠處,仿若那一片雪色是一朵七彩祥雲,上面載着他心裡面深藏的那個人,有那麼一瞬間,蔣煦臉上的笑意竟是那麼深,大夫人看在眼裡也是疼在心上,都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若說是偏倚也是有的,畢竟還是更喜愛自己的小兒子一些,可長子這麼多年病痛纏身,這一輩子沒活幾年,卻是什麼福氣也沒享到,唯獨愛上這麼個女人,卻也是愛而不得。
“兒啊,你不用急,若是等沉碧回來,我便不再拆遷她做事,每日都陪着你,你喜歡她做什麼,我就讓她做什麼。”
蔣煦嘴角彎了彎:“遲了,我這一輩子究竟是晚了我那寶貝弟弟一步,那時,每瞧着他們那眉目傳情,你來我往的樣子,我就更是恨。”蔣煦驟然看向自己母親,眼中仍有濃濃不甘與恨意,問:“可是我上輩子做錯了什麼?”
大夫人悲哀的搖頭,伸手覆上蔣煦枯槁的面容,安撫道:“我兒上一世定是神仙身邊的一株仙樹化了仙,下凡來陪我這幾十年算是我造化。”
蔣煦仿若沒有聽見,道:“其實,說來,這一世能遇見她我也算是好運了。”蔣煦語罷,復又狠狠地咳起來。
婆子忙遞過帕子給他,住了咳拿開帕子,帕子上拿一抹濃重的血色驚得大夫人與婆子都不禁白了一張臉。
“我也心知這是我的時辰到了,我這一世算是窩囊,娶了妻,卻碰也未碰得,竟是連同房也不曾卻還膝下有子。”一句說不完,蔣煦已是有些氣喘吁吁,“若是我這一夜熬不過走了,他日等方沉碧回來,便要她到我墓上親手描墓,一字一畫,把她的名字描於我名下,待她年老離世,便與我同葬一處,這輩子......”
只覺冷,蔣煦身子如墜,呼吸愈發急促,咳不可忍,而眼前越來越模糊,原本望向的那一片白色,白亮的更加刺眼,彷彿就在那雪色一片的深處,有一抹鵝黃色影子,窈窈而來,旁側的景緻已然看不清楚了,而那一抹鵝黃卻是越來越清晰無比。他努力地睜大眼睛,想要看的更加清楚,那鵝黃身影似乎是個女人,看不清臉龐,卻十分熟悉。
“沉碧......”蔣煦不由自主的喊出聲來,雙眼已經發直,望向窗外,卻不知竟是看見了什麼,只見他雙眼睜大,彷彿要看仔細眼前的空無一物。
一抹紅,緩緩從蔣煦嘴角流下,大夫人哭出聲來,不斷哀嚎:“我的兒,我的兒啊。”
胸口窒息難受,蔣煦的臉被憋得脹紅紫,枯枝一般的手不斷的在胸前揮舞,像是要抓住什麼東西,一併把它帶到西天去。
“要,要”蔣煦氣上不來,虛瘦的身子骨繃成一道弦一般,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抓住了大夫人的胳臂,彷彿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一雙眼血絲遍佈,似乎已經中了邪一般,那一張臉已然扭曲不成樣子,他看着大夫人,又似乎一雙眼早已經看不見任何,只是一字一句,牙關要緊,咬得聽見牙齒生磨的聲響,道:“要,在,一起,一起。”
語音落,蔣煦彷彿是心事已了,全身力氣一鬆,竟一句話也不再說,朝後倒過去,很快就沒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