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楚兩國正醞釀的驚天危機,彷彿火山一般隨時都會爆發,但數千裡之外的蜀都卻是沒有絲毫的覺察,還是那樣的風平浪靜、波瀾不驚。
蜀都下了一夜雪,到清晨時才雪過天晴。
蜀都天氣溫潤,數年都難得下一場大雪,清晨時的城池覆蓋在大雪之下,猶顯得乾坤朗朗、風輕雲淡。
郭榮宿醉醒來,雖然頭痛得很,但擁被躺在窗前,看着窗對面房檐、院牆上的積雪,一邊暗自感慨敘州新釀梅酒的兇烈,一邊琢磨着昨日那句新詞。
爭嫡形勢沒那麼兇險時,而當時韓道勳作爲秘書少監,在朝中只能說是清貴,談不上有權有勢,郭榮因爲羨慕韓道勳的文章與書法,接觸甚密,也知道韓道勳於詩詞不甚用功,更專注於經世致用之學。
也就是說,那句新詞,韓謙不可能是抄自他父親韓道勳的。
要是別人,或許認定這句新詞,韓謙即便不是抄襲他父親的,也是抄襲別人的,但郭榮這幾年被安寧宮派到楊元溥身邊,跟韓謙的接觸之深,也是非他人能及的。
試想過去這幾年,韓謙有多少次的驚豔表現令他震驚莫名了?
即便韓道勳或許是一切計謀大略的制定者,但韓謙的表現,也絕對不弱。
要不然,他當年也不可能近在咫尺,被玩弄於股掌之間了。
如今看來,這句新詞便是韓謙所作,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意外。
這時候馮翊叩門進來,手裡端着一碗藥味撲鼻的熱湯,笑着問道:“郭大人宿醉一場,可是頭痛得緊,韓謙着我端來解酒湯給你……”
宿醉過後,除了頭痛外,腹中也甚是難受,喝過解酒湯,腹中感覺一股溫熱,卻是真緩過勁來了。
“我昨日很早便喝醉了,看韋大人酒量也不大行,不過,韓大人與長鄉侯、景瓊文大人的酒量應是不差,他們又喝了多久,可有喝倒?”郭榮醉酒後,對昨夜的記憶有些模糊,問昨夜沒有喝酒的馮翊。
馮家案發後,馮翊就被貶爲庶民,沒有官身,昨夜自然也沒有資格坐下來陪着喝酒,他笑着說道:“韓謙賊得很,他所釀的酒有多烈,他心裡有數,他便沒有怎麼多喝,至於長鄉侯與景瓊文嘛,酒量不比郭大人好到哪裡去……”
此時的馮翊早非三四年前,隨便就能叫郭榮哄出話來,此時只是拿話敷衍他,斷不可能將昨日夜宴的真正情形,說給郭榮知道。
不過,郭榮也沒有那麼容易好敷衍,暗感韓謙沒事,灌醉他們這麼多人做什麼,炫耀敘州所釀新酒兇烈嗎?
郭榮也知道他名爲副使,事權卻都在韓謙的手裡,即便他能猜測在迎親之外韓謙還有圖謀,卻非他所能干涉。
當然,並非被安寧宮疏遠,又在潭王府這邊坐冷板凳,郭榮就意識不到金陵正蘊釀的危機。
對潭州削藩獲得決定性的勝捷之後,三皇子其勢如虹,他在金陵還沒有啓程出使之時,京裡就已經有很大廢嫡改立的聲音,更不要說這次聯姻,更會憑添三皇子的聲望,但不意味着安寧宮、壽州及太子那邊就會束手就擒,也不意味着楚州那邊全無動靜。
牛耕儒、趙明庭、王文謙等人都不是易與之輩;安寧宮那位看着慈眉善目,內中卻是狼顧之相,而知兵善戰、坐鎮楚州的那位也絕對不會良善之人!
這些人要是容易搞,陛下這幾年就絕不會如此的糾結,韓謙心裡到底是怎麼謀劃這些事?又或者他誤以爲陛下足以掌握住形勢?
要是如此,韓謙及三皇子他們就太樂觀了,或許說並沒有認清楚安寧宮那位是何等人物,或許根本就沒有認識到陛下這些年親自在內侍省內部所扶植的內府局,也都早已經被寧安宮滲透了!
郭榮想到這裡,又忍不住搖頭起來,他沒事替韓謙他們擔憂作甚?
三皇子真要登位了,於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對了,韓大人他今天可說有什麼安排?”郭榮問馮翊道。
“韓謙昨夜留奚夫人在房裡過夜了,哪裡捨得這麼早起牀?”馮翊打了哈欠,說道,“蜀都難得晴雪天氣,要是時時都溺於瑣事,也太過無趣了。”
郭榮微微一笑,要是韓謙真能沉溺於女色,這幾年也不會給安寧宮製造出那麼多的麻煩了,但細想那番女奚氏也確實是天香國色,即便是作爲去勢之人的他,看在眼底也不比清陽郡主差出多少。
“郭大人要沒有什麼吩咐,我還得去給長鄉侯送解酒湯去——如今我不比往昔,要將諸位大人一一伺侯到位才行。”馮翊感慨說道。
郭榮微微一笑,心想馮家兄弟如此巴結着韓謙,應該是將馮家起復的希望寄託在三皇子身上了。
…………
…………
長鄉侯王邕昨日回府就大吐過一場,睡前又喝過解酒湯,一覺醒過來除了有些虛弱外,卻沒有多少宿醉的痛楚。
他記得走出錦華樓東苑時,韓謙交給他一大疊材料,他擡頭看了一圈,卻沒在屋裡看到,恍惚間還以爲昨夜喝多,將這件事記岔了。
長鄉侯王邕沒有急着起牀,他這時候頭腦清醒過來,臥牀細思韓謙昨夜所說的諸多事,直到聽到外面的園子裡有嬉笑的聲音傳來,他纔在女侍的服侍下洗漱,披了一件裘袍踏雪走過去,看到婉兒牽着幼子王煥、小女兒穗兒的手,在園子裡玩雪。
長鄉侯王邕神色陰翳的站在廊前,盯着園子裡看了一會兒。
幼子王煥很快看到他,稚嫩小臉流露出期待而遲疑的神色,長鄉侯王邕則狠心轉過身走回書齋,將滿臉失望的幼子王煥丟在園子裡。
長鄉侯妃樑婉略帶惆悵,暗感生於帝王家,難道真是連半點親情都不能有嗎?
走到書齋,看到清陽捧着昨夜拿走的材料正走過來,長鄉侯王邕低聲說道:“此等書冊只能在書齋翻閱,不能隨意拿出去。倘若落在有心人眼裡,你叫我如何解釋得清楚?”
“我看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你莫非真覺得韓謙昨夜所說之策可行?”清陽撇着嘴說道。
“我細思良久,卻也沒有發現有什麼不行的。”長鄉侯王邕遲疑說道,他知道韓謙一旦受到父王召見,就隨時會護送清陽返回楚國,留給他做決定的時間,實在不多。
“韓道勳調入金陵任京兆尹,韓謙在這事撒了彌天大謊,大哥還要用他所言之策?”清陽不可思議的說道。
長鄉侯王邕即便每日都要告誡自己韜光養晦,但他出宮就府迄今已經有十三年了,也將他最後一絲耐心磨滅掉了,兩國從硤荊兩州裁軍,這是大蜀有多餘兵力經略巴南的時機,也是他介入軍政的良機,他不想再錯過去,咬牙說道:
“韓謙應該不會愚蠢到認爲其父就任京兆尹的消息能瞞過我們,他不提,或許有他不提的理由!也許金陵的形勢,比韓謙所說的還要錯綜複雜!”
清陽頗爲詫異的盯着大哥,沒想到平素那麼小心謹慎的一個人,竟然無視那麼大的破綻、疑點,也要用韓謙的計策?
長鄉侯王邕打定注意不再韜光養晦,即便韓謙所設是陷阱,也決意跳下去,心思也變得果斷起來,跟清陽說道:
“韓謙使蜀,所議是你的婚事,你自己也不能沒心沒肺的當個沒事人似的。你這幾天便多回宮裡走動,多到戚夫人那裡問候……”
他們能拉攏來幫着說話的朝中大臣還是太少,戚夫人的兄長、右武衛將軍、樞密副使戚倫是不多能在經略巴南之事有話語權的人物。
見大哥拿定主意,清陽郡主也只能悶聲應承下來:“好吧!”
這時候侍衛進來稟報:“楚使韓大人遣人送解酒湯給殿下來了。”
聽到韓謙派人過來,長鄉侯王邕讓侍衛趕緊讓人進來,卻見是馮翊帶着兩名護衛,各提一隻精美的黑漆食盒。
“昨日醉態獻醜,卻勞韓大人惦念着送解酒湯。”長鄉侯王邕看到馮翊從食盒裡拿出玄機壺,斟了一碗藥味腥重的解酒湯,稍作遲疑,還是將解酒湯一併飲下。
“韓諮議另有事情差遣我去辦,我便不在侯爺這裡耽擱了。”馮翊見長鄉侯王邕喝過解酒湯,不僅玄機壺不取,連那兩隻兩尺高矮的黑漆食盒也不拿,直接帶着人就走了。
“這裡面有什麼玄機?”待侍衛走開,清陽郡主拿起案上的玄機壺打量了一會兒,又狐疑的打量起被馮翊直接丟在案桌上的食盒,不明其意的問道。
長鄉侯王邕走過去摸索了一會兒,從一隻食盒底部抽出一張暗板,才發現這隻食盒裡還有一個夾層,絲絨之中鋪滿好幾層大拇指粗細的合浦珠。
長鄉侯驚疑不已的臉,這一刻被映照得瑩然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