灘塗這裡,剛剛燃起的火堆旁,所有人裝束不一、姿態不一、表情不一。
有人穿皮甲,有人穿鐵甲,有人戴着頭盔,有人掛着皮帽,有人脫了衣甲只着中衣,還有人乾脆在河北春暖花開的時節裹着皮袍子,武器有長槊,有直刀,有流星錘,有鐵鐗;有站着說話的,有蹲着靠土堆休息的,有坐着撥弄着火堆,有在飲馬的,有在吃東西的;有人在笑,有人眉頭緊皺,有人面無表情.包括張行那帶着寒冰真氣的流光飛來時,他們也只是擡頭看看,並沒有太多動作和新的表達,只有幾位領頭的釋放出了自己的真氣點明方位而已。
很顯然,只看流光,大家都以爲這是一個使者。
落地也覺得就是個使者,因爲連個氅都沒披,像樣的兵器也無,更別說打出旗號了。
但當張行落地報上姓名後,幾乎所有人都停止了發出響動—方面是詫異於居然上來便見到了真龍,另一方面則是被對方的詢問給弄傻了.你自己親舅舅,你要問是哪位?
這個時候,我們是上前招呼呢?還是不插嘴站着呢?
衆人面面相覷中,中間一名紅臉漢子站了起來,也不拱手,只是往前幾步,便重新立住,一時幽幽:“走了許久,竟似換了個人我就是你舅舅,喚作黃平。”
張行毫不猶豫,上前躬身大拜,口稱:“舅舅。”
紅臉漢子聞得此言,上前一按,卻又忍不住一顫:“早知道你出來就被傷到什麼都不記得,我當日便是拼了命也要將你留下的。”
低着頭的張三臉上一熱不是感動,而是有一絲羞愧他能察覺到,對方是真的動了感情。
考慮到人家身爲黑帝爺附屬的蕩魔衛核心成員,很可能是知道一些事情的,這種情況下卻毫不猶豫選擇盡力來援,說破大天也稱得上是個好舅舅了。
想到這裡,張行不由又想起了剛剛王懷績的那句話—《六韜》在擲刀嶺的北面出口,這明顯是在引導自己去北地,可爲什麼?
爲什麼是北地?
是黑帝爺早就看透了一切或者與某些人達成了默契,安然受之,還是說某些人棋高一着,順着黑帝爺的路線安排了自己的路線.好讓黑帝爺茫然而無所知?
那這些人又是誰呢?
沒錯,老君觀、羅盤,以及在這個時代恰如其分充當理論指導的《六韜》在特定的階段出現,明顯預示着自己這個穿越者背後有“人”.那這些人跟黑帝爺、白帝爺什麼關係,跟自己的世界有什麼關係?
而這其實正好又牽連到了另一個問題,自己爲什麼沒用羅盤嘗試尋找過回家的路?
這個問題,在之前被圍的時候,自己已經給出了答案:
首先是畏懼,開場的天崩地裂太嚇人了,生怕一個不好化成一團灰,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不敢找;然後慢慢的不怕死了,卻在這個世界的多年生活中產生了某種奇怪的使命感,不說其他,既然一時不忍落了草,不管是一念救蒼生還是一怒行兵戈,總得對黜龍幫負責,所謂懶得找;最後是他隱約意識到,有些路不走完,恐怕是找不到出口的.很難說是羅盤指路,還是先鋪了路再有的羅盤.幹事業,修行證位,纔是回家的真正道路,這是不必找。….
所以,張行纔會在之前他人的詢問中坦誠,他想證位做第五至尊。
做不做得成是一回事,想是另外一回事畢竟目前來看,只要到那個地步,很多問題才能迎刃而解,更重要的是,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自己行的這條路本身就是在往那個方向走,那爲什麼不定個高的呢?
至於說龍、真龍、證位、至尊、神仙之間的概念差異,已經很敢想的張行在被圍的這幾天裡其實已經想了很多,倒是不覺得證位至尊會跟黜龍這個業務有什麼衝突。屬於各不耽誤了。
腦中轉過這兩三個念頭,不過是幾句話的空隙而已,張行此時的沉默與低頭,在旁人看來更像是在壓抑感情,或者是表示晚輩的服從與歉意,倒是沒有多嘴的。
而張行也終於擡起頭來,一雙眼睛在天亮前的黑夜中閃閃發亮:“舅舅愛護的心思,我感激不盡,但兜兜轉轉,這些年一路行到此間,我倒是不後悔的!”
黃平嘆了口氣,鬆開了手,往後退了兩步:“不錯,不錯!不管如何,跟當日只知道好勇鬥狠的毛小子比,今日到底是有氣勢和結果了!”
“在舅舅面前,什麼氣勢也都無用。”張行笑道,儼然沒有半點隔閡。“我提前過來,也只是爲了與舅舅和諸位北地、晉地豪傑說些體己話真要是大張旗鼓帶了人來,有些話就不好說了,連低頭行禮都要顧慮。”
“也是你有心。”黃平點點頭,轉身往身後火堆那裡走回去。
張行亦步亦趨,似乎真像是個老實外甥一般低頭跟了過去,結果臨到火坑旁卻伸手出來,朝四面之前似圍未圍的許多人招了下手:“來,諸位兄弟們都來坐!正該認識一下諸位兄弟!”
倒是個不怕生的。
然後果真隨着自家舅舅在火堆旁蹲坐下來。
兩人既坐,沒有着急說話,而是黃平將自己之前烤着的一隻兔子遞了過去,張行接過來,拽下兔頭,又將剩下的還給了對方。
此時,外面的人還在推推搡搡,決定誰坐過來,火炕旁原本的幾人也都有些茫然,不知道是坐是留,一時空檔,黃平不由接上:“當日帶你與你弟弟去鐵鍋原上去打獵,你素來只吃兔子腿"
張行絲毫不尷尬,只是捏着油汪汪的兔子頭微笑來問:“我竟還有弟弟嗎?”
“你是獨子,這個弟弟是我的孩子,比你小四五歲如今在黑水大司命那裡聽差;你還有個妹妹,比你小三歲,原準備許給你的,結果你走了,如今嫁給了奔流城裡一戶人家,公爹是城內管後勤的副都尉。”黃平略顯無奈的解釋道。
“城衛之間高層相互通婚?”張行敏銳捕捉到了一點。“大司命不管嗎?”
“不管。”黃平愈發無奈。“北地風俗你竟是什麼都不知道了,分分合合的,打仗都不耽誤嫁女兒.”….
張行沒來得及說話,此時,旁邊一名剛剛坐下的大漢直接越過黃平湊了過來,截斷了談話:“老黃這是什麼話?之前的時候,你外甥只是個毛頭小子,且不說記不記得,便是記得也只想着好勇鬥狠、打獵毆拳,如今成了天下義軍統帥,再聽這個,自然要留意地方軍政,曉得內外動向.不然怎麼做得這般大事?”
黃平敷衍點點頭,便做介紹:“這是宇文團首,叫宇文萬籌,鐵鍋原上出了名的破落戶,家裡是落鉢城的正主,結果不耐煩,去了蕩魔衛裡廝混,最後也待不住,凝丹後就跑到原野上組了個戰團,他路子野,哪兒都去,你們當日其實是見過幾次的.這次是在渡海前偶然碰到的他,就一起來了你曉不曉得什麼是戰團?”
這個當然曉得,幫派變種,但偏軍事化組織,掌握貿易,根子上是當年黑帝爺大舉蕩魔時追隨的民間團體,所以在北地是有一定傳統與合法性的。
故此,張行只點下頭,然後一邊笑一邊便隔着自己舅舅伸手握住對方:“宇文團首,此番來救小子,小子感激不盡。”
宇文萬籌聞言大笑:“知道老黃家的外甥、當日鐵鍋原上獵鹿的小子有了這般出息,救不救的無所謂,只是有了這般大動靜,我宇文萬籌一定要幫幫場子,不然豈不是讓南人以爲我們北地人沒有膽略?”
張行不由也笑。
與此同時,黃平一聲不吭從後面退出身來,反而轉到了宇文萬籌的外邊,然後重新坐下撥弄起了火堆,至於其餘人,大約已經推選的差不多了,正圍在火堆外兩三丈內,見到這個場景也都駐足來看。
無他,宇文萬籌笑吟吟的同時,雙手寒冰真氣溢出,激的周圍寒氣瀰漫,張行絲毫不慌,同樣是寒冰真氣溢出,而且釋放的力道與速度幾乎與對方持平。
對方強,他則強,對方弱,他則弱。
前後半刻鐘,周圍人也都落座的差不多,宇文萬籌終於止住,乃自己漸漸消了,然後坐在土窩裡喘粗氣:“不行了,只覺得竟對上了吞風君一般,根本是個無底洞。”
衆人鬨笑,卻又有一名昂藏大漢忍不住來喝:“我來與張首席握握手!”說着,徑直從一側坐下,直接便伸手過來。
張行也不在意,依然是如法炮製然而,剛一上手,他便立即感受到了一股強烈衝擊,差點沒有撐住,心下一定,認真起來,方纔扛住了對方如潮水般涌來的弱水真氣,繼而穩定下來。
那人顯然是個真正高手,不僅僅是修爲層次高,而且就好像有人天生血氣旺盛、身材高大一般,此人的真氣海也澎湃不定,明顯出衆。
不過,即便是這位,在嘗試了一炷香功夫也沮喪下來,然後忍不住連番來
問:“張首席厲害,怪不得白三娘看上了你這種人物敢問張首席修爲?可曾到了宗師?白三娘現在又是什麼修爲?”….
“三娘有一陣子沒見,之前就卡在宗師那一步上,我這裡被圍住,也不知道她有沒有邁過去,至於我本人,未曾成丹。還算是凝丹。”張行有一說一。
周圍人詫異,那昂藏大漢更是搖頭:“我自是成丹,宇文團首自是老牌的凝丹,結果都測不出張首席深淺,如何只是凝丹?”
“我與正經宗師試過,真氣未必比他們差,倒是閣下,好俊的真氣手段,我上來差點沒撐住。”張行坦誠道。“不過,我委實是凝丹他們都猜測,這是因爲當日在北地黑水那裡被點選過的緣故。”
說着,張行左手寒冰真氣再度微微涌出,右手卻清楚釋放出了紅色的離火真氣。
周圍一時鴉雀無聲,張行這纔來說:“殺了人,對方真氣多少能收過去一點,而且對方的真氣種類我也能用.但不是沒壞處,修行起來,好像在凝丹這一層要替殺過的人挨個將丹凝起來一般,所以,從定河北開始,許多年內,幫內豪傑得了天時地氣,個個起來,我倒是一直沒動彈。”
周圍還是一聲不吭。
過了好久,一個更年長的北地戰士方纔抱着懷嘆氣:“是有這說法,說是當年黑帝爺蕩盡天下邪魔,靠的就是他真氣如海如河,以至於只有一位吞風君能與他持平,才定下不戰之約剛剛宇文團首那玩笑,怕是恰恰說中了實情。”
衆人這才議論紛紛。
而張行卻趁機來問:“這幾位豪傑都怎麼稱呼?”
不待黃平介紹,一開始說話的昂藏大漢主動拱手:“我姓尉遲,排行第七,張首席叫我尉遲七郎就行,我是晉北本地出身,靠着白三孃的舉薦跟洪大哥的賞識在晉北領軍,這次大哥說了,咱們早有名分,叫我過來聽首席的話就是,要不是晉北那裡沒人守,否則他也來了。”
張行恍然,卻不回禮,只是拉住對方來笑:“我曉得你,當日三娘說起過你,說你跟羅術的兒子羅信,還有秦寶,加上死了的張長恭,是她生平所見勇武上的天成之將.”
“卻都比不過白三孃的本事。”尉遲七郎對道。“我當日陣上見到白三娘本事也是服氣了,便想着,若是白三娘凌空在上斷其強,我持鐵馬在下踏其弱,天下何處不可去?今日還是這般想法。”
張行哈哈大笑,衆人也隨之笑。
笑聲中張行復又看向了那個開口的老年北地戰士。
後者見狀拱手:“老朽北地藍璋,聽說是黑帝爺的點選被困了,無論如何都要來救,不想居然來晚了,張三郎自己逃出來了。”
“藍團首以前是風嘯衛裡的副司命,後來因爲一件事情離開了衛裡,但對於衛中事務,素來都是上心的,他去年就從白狼衛黑司命那裡知道了你的事情。”黃平適時出言。“哦,黑司命升了,如
今做了正。”….
張行點頭,站起身來,卻沒有跟對方站着握手,反而是越過尉遲七郎,拽着對方換位子坐了下來,然後表達感激:“辛苦藍團首了,我跟賈越確實都逃出來了,他就在後面整軍呢不過,藍團首也不必擔心無事可做,我們既然突圍,總要回到根據上纔算脫險看形勢,若是他們南面包圍的緊,就從北地繞到渤海,而若是他們走的快,露出破綻,再加上他們不曉得諸位豪傑到了,咱們何妨藉機反身從南面殺回去?!到時候請諸位到大河邊喝酒!”
“好!”那老司命當即應聲。“老朽也想看看當年黑帝爺止步的地方!”周圍不少人在夜色中隨之呼應。
這時候,黃平終於指向了又一人:“這位姓陸,陸團首,叫陸大爲,他跟我們衛中有生意往來,恰好路過,我臨時請來的,他是陸夫人的本家。”
陸夫人,是北地最大城市聽濤城前安北公的遺孀,也是間接控制了北地八公中最少三家的北地實權派第一。她的崛起跟之前劉文周控制冰沼城實權,以及白狼衛、柳城的交戰,被認爲是北地陷入亂局,也是天下徹底大亂無可救藥的徵兆。
“不是本家,只是同姓。”這位一直沒有出聲的陸團首見到張行站起來,終於也開了口,卻顯得有些憂慮。“張首席,跟你作戰的是白公對不對?”
“是。”
“聽說白公籠絡了大半個河北來圍黜龍幫?”“是。”
“來時就聽說了,晉地加半個河北圍攻,可現在還不是讓張首席給打出來了,難道不正顯出我們北地豪傑的本事?”宇文萬籌忽然插嘴。
陸團首立即點頭:“是,是,但我只是憂心局勢.張首席,幾百兄弟隨我過來,性命交在我手,我得盡力給他們交待.說是去打回去,卻不知道你們還有多少人?他們還有多少人?”
張行不由來笑:“我們還有多少人,我現在說沒有用,馬上就天明,不如天亮後陸團首親眼去看看,只有幾里路而且打不打回去,也要看軍情到底如何的。譬如我們這次被圍的,都是幫中的根基與精華,不然白賊也不至於這麼大陣仗,那敢問我們又豈會輕易拋灑自家根基?”
幾位首領帶頭,紛紛頷首,這陸團首也一時語塞。
而張行復又四下看着來言:“我現在過來,只是與大家敘舊!不是說要借敘舊來先把兄弟們給壓服,而是反過來,只要天一亮,兩邊照面,我們想不說軍務都不行,所以,纔要搶在天亮前見見諸位兄弟咱們現在只聊私誼,不說公務,也請諸位兄弟務必珍惜,等到天亮這份親近真就難得了!”
說着,其人直接拉着這陸團首坐下,就在火坑旁來問對方家中情形。
陸團首明顯侷促尷尬,反倒是旁邊的宇文萬籌在旁邊插嘴來作解釋,算是說了個七七八八:“剛剛黃老哥說的不對,但也不是沒緣由的,老陸家裡只是同姓,他年輕時跟他爹往來販皮子,我遇到過,後來出息了,那陸夫人見了一次,非得說是他本家,還讓他接了陸家的貨,可不就不成也成了嘛。”….
衆人恍然,張行卻順勢好奇起來:“這裡面有幾多人是城裡出來的?幾多人是衛裡出來的?又有幾個是像陸團首這般自家闖蕩出來的?”
衆人七嘴八舌,紛紛來言。
張行—一來聽,也—一來問姓名來歷,此處灘塗到底只是幾位領頭人落腳的位置,而沼澤內灘塗割裂,此地充其量不過百十人,居然真的問了一圈下去其實,張三問的這些話,未必就是切中這些人的心理,說不定還有人覺得他很煩,但關鍵不在這裡,關鍵在於牽着手坐下然後在火坑旁來問這些問題本身。
果然,等張行問完後這些人便有了自己想問的問題;
這個問張行家的白三娘到底是哪位?知道是什麼白公的女兒後又問翁婿爲何打仗?安定天下的路子不同,是說河北人跟關隴人嗎?
那個問黜龍幫如今到底幾個郡在手裡,多少兵馬?知道答案後馬上又有人追問有多少個凝丹,多少個成丹、宗師?甚至還有人問,那雄天王如何願意將首席位置讓給張首席的,可是因爲黑帝爺點選了張三郎?
到後來,外圈的人也漸漸圍攏,又有人來問東都的風情,聽說夏天都喝冰鎮酸梅湯後無一人能理解.連尉遲七郎這個晉北的都覺得離譜。
再往後,就是張行大約講述了黜龍幫創業以來的路程。
乃是自東郡、濟陰揭竿而起,順濟水而下,幾次三番挫敗於下游張須果,然後雙方力竭之時,靠着上游根據地的有力支援泥地打滾一般勝了對方,終於全取東境。隨即,再渡河北上,敗薛常雄以立足,破曹善成以壯大,又因爲今年河北糧食註定不夠冒險攻擊黎陽倉,結果遭到反撲,又被白橫秋借力取巧圍住的經歷。
最後是這一次被圍後冒險突圍成功的結果。
話到一半,其實天已經矇矇亮,就已經有許多其他夜間落腳的援軍尋過來一起聽了,而待聽完,東面已經完全白了起來,只是差個日頭而已。
這時候,張行口乾舌燥不提,其餘人早已經聽得癡楞,半晌沒有人言語。
過了許久,居然是黃平低聲開口:“聽起來平平無奇,竟也是百戰砥礪,做出這般局面的,也苦了你了。”
旁邊尉遲七郎搖頭:“說起來輕巧,其實我曉得有多厲害,我這幾年,無外乎是跟左右兩邊的打,一個代郡的二高,一個西關的陳凌,只不過是擋住了他們,就已經凝了丹、成了丹,張首席那裡又該如何?也難怪白三娘要往這裡來了。”
年級較大的藍璋也若有所思:“卻不知道當年黑帝爺百戰創業是個什麼局面?”
其餘人多連聲感慨,而原本話多的宇文萬籌竟與原本沉悶的陸大爲一樣,他們之前在張行說話時多次對視,此時卻都一聲不吭,低着頭不知道想什麼。
張行這時候便站起身來,四下來望,只見一輪紅日自東方嶄露頭角,再….
往南看,彼處煙霧縷縷,也清晰可見,也不做猶豫,回身來交代:“諸位,既然天明瞭,咱們也該說正事了,四五里路,你們應該都看到了我們那邊煙火了,不是要看看我們黜龍幫還有多少人嗎?就隨我一起去吧!須吃不了諸位豪傑。”
衆人鬨笑起身,黃平、尉遲七郎、藍璋直接便去牽馬,其餘人都隨之而動,不止是此間,周圍圍攏過來的北地、晉地騎士也都嚷嚷着要去牽馬一起走,宇文萬籌和陸大爲原本還有些遲疑,此時再對視一眼,也只好去牽馬。
張行被讓了一匹馬,直接上馬走在前面。
大陸澤內青綠色與黃白色的蘆葦蕩交錯,有深水有淺灘有泥淖,張三並不識得道路,卻不耽誤他使出寒冰真氣來,將沿途泥淖與蘆葦蕩給大約凍得硬邦邦,然後帶頭往前面走去。
走不過一里路,身後便蜂擁過來的北面援軍何止數百騎,早已經驚動對面黜龍軍,數道流光飛來,張行也不下馬也不擡頭,只是在前面一揮手,那些流光便在空中折返。
不過,即便如此,張行依然能夠注意到,之前自己歇息的地方,那面熟悉的紅底“黜”字旗已經高高立起。
就這樣,待到日頭完全冒出來的時候,金光灑滿大陸澤,張行一行人便抵達黜龍幫的臨時營地,來到了那處淤泥堆積的土山前。
這個時候,張首席忽然回頭來笑:“諸位,且停停。”
身後許多人紛紛勒馬,甚至有人差點在有些冰渣的泥面滑倒,一時頗顯嘈雜。
張行耐住性子,等身後許多人安靜下來,方纔繼續含笑來言:“諸位兄弟,昨日到了兄弟們那裡,便是我一個遊子回了家,現在又回到這邊,雖只隔了幾里路,卻是又要做回黜龍幫首席,再來交談,就要嚴肅起來了要不諸位兄弟遲我幾十息,等我去那裡裝模作樣擺起首席的架子來,再去見我。”
衆人大笑,卻也任由張行去了。
而片刻後,眼瞅着張行到了那旗幟下,翻身下馬,然後接了一個白色短氅披上,背靠着泥山尋了個土窩坐下,再來招手,衆人便再度蜂擁向前,而走到這片陸地上,擺脫了結冰的泥淖後,爲首幾人幾乎不約而同的猶豫了一下,也不知道誰帶的頭,紛紛下馬,只將馬往一側一趕,步行向前。
再往前走,不過四五十步,東面金光之下,衆人看的清楚,張行端坐在土窩裡,淤泥山四周頭領、參軍、軍士姿態各異,卻都自覺圍攏過來,然後齊齊往這邊來看:
這其中,不少人認得雄伯南,曉得這位天王如今是貨真價實的天王,如今卻只披着一個滿是灰的白色短氅,坐在張行一側,大馬金刀來看衆人;
還有幾乎所有人都認識的謝鳴鶴,知道這是江東八大家出身的風流名士,修爲風度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此番卻爲了黜龍幫四下奔走,隨着衆人渡苦海翻紫山,一路辛苦,連鬍子都油了,現在更是有眼尖的人看到那鬍子似乎又被火燎了,也披着一個短氅起身,然後靠着蘆葦窩子來看這邊;….
甚至火堆旁還有一個年輕人,明顯重傷,只臥在一個掛起來的網兜裡,連頭都不好擡,還是強行側着頭,露出滿臉胡茬和一雙目光炯炯的眼睛;
除此之外,還有明顯不是善茬,但因爲披着白色、黑色短氅而確定是頭領的人或持長劍或撫盔甲,正在這幾人周邊或戰或立,還有分不清是什麼身份的人在那裡擺弄什麼繡花的手絹,摩挲什麼雕花的鏡子,更有人更換包紮傷口的衣甲,在火上用頭盔燒水,在淺水那裡清洗衣甲.此時全都定住,然後扭頭來看。
便是張行本人,此時衆人看的清楚,也果然眯着眼睛,面無表情,紋絲不動的在陽光下來看他親自領回來的北面援軍。
就好像什麼東西讓這些人定格了一樣。
坦誠說,這些人多灰頭土臉,衣甲不整,說一句狼狽不堪是足夠的,更不要說入眼所見的傷亡與疲憊了。
但當此之衆,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即便是黃平這種自以爲會坦蕩無虞的、尉遲七郎這種勇猛無匹的、宇文萬籌這種見多識廣的、藍璋這種心無雜念的、陸大爲這種步步爲營的,此時全都凜然起來。
這不是什麼三輝四御顯靈,也不是什麼表演出來的氣勢實際上,所有人都瞬間意識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就是他們面對的這些灰頭土臉之輩,正是貨真價實的,橫行了半個天下,佔據了河北、東境十餘郡,公認天下反魏義軍領袖的黜龍幫核心及其精華。
這不是一個人,這全天下數得着的強梁組織。
衆人各自凜然,向前又走了二三十步,來到黜龍幫衆人跟前,卻無人再敢往前。
此時,張行終於開口,聲音宏亮,夾着真氣鼓盪,立即傳遍了周圍澤地,卻還是身形不動:“諸位,黜龍幫不敢說全夥在此,但此地之人足以代表黜龍幫之根本,諸位遠道而來專門救援,我等感激不盡,而若還有其餘指教,還請上前來,黜龍幫願聞其詳!若沒有,在下便要說些懇切言語了!”
北面援軍面面相覷,還是無人敢開口,甚至有些面色發白不安之態。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乃除去前排幾人,後面跟來的數百騎士,他們或近或遠,要麼攀高,要麼墊腳,都來看這邊黜龍幫衆人形狀。
淤泥山這邊,徐大郎反應快,他先看了張行一眼,又看了下身後泥山上那面大旗,然後一個激靈,不禁在心中感慨:罷了!
罷了!罷了!
真也好,假也好,成也行,敗也行,幹吧!不就是這一輩子嗎?跟他幹了便是!
而覺悟到這一點後,他左右一瞟眼,忽然又意識到一個問題,卻是毫不猶豫,同時不動聲色,拎起手中驚龍劍,從還在發呆的程大郎身後越過去,然後挨着張行張首席另一側拄着長劍肅立起來。
其餘人,無論北面援軍還是黜龍幫這邊,或許心中都有事,居然無人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