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宴席散了,觀城內的黜龍軍突圍部隊還是有些騷動,明明大家還是很疲憊,卻總是睡不着覺……頭領們當然可以理解,實際上,就連這些頭領們也按照地域、隸屬、交情,三三五五聚集在一起交換情報,討論局勢。
至於張行,他往城西河南五營的營地略作巡視,便匆匆回到了觀城城內的縣衙……這是他主動要求的。倒也不是說這些日子累壞了,要脫離一下羣衆,而是他確實有事要做。
回到縣衙,鋪開紙張,也不用墨水,而是用隨身攜帶削尖的炭筆來書寫,具體內容也是想到哪兒寫到哪兒:
維持軍備到白橫秋徹底離開,之前不得放鬆警惕,之後迅速設置防務;
各家都要派使者,但要分清楚態度,招撫馮無佚,鎮壓崔儻、王臣廓,示好幽州,防備薛常雄,聯絡晉北與北地;
嚴密監視東都;
果斷佔領汲郡、魏郡,河內郡可以稍微放緩;
李定集團保持兩郡地盤和軍隊建制,暫時不插手對方人事、財政,但要求執行黜龍幫相關政令;
以軍械、金銀作報答予北面援軍各處,可以仿照李定特例討論給洪長涯龍頭身份,給尉遲七郎、黃平大頭領待遇,陸大爲、宇文萬籌、藍璋頭領待遇……若他們不願意接受也不勉強;
迅速追回白有思;
討論周行範、劉黑榥爲大頭領,韓二郎、黃屯長、白金剛、龐金剛、張世昭轉爲頭領事宜,落實謝鳴鶴、崔肅臣爲大頭領事宜……秦寶不急,要帶在身邊安安心;
設軍務總管,以徐世英兼任,以軍法部兼計軍功;
討論建立大行臺,並與將陵行臺分割,下屬王翼(軍事參謀)部、文書(政務秘書)部、軍法(統攬準備將兼計軍功)部、軍務(指揮)部、法務部、外事部、民部、屯田部、後勤軍械部、倉儲部、巡騎部等,直接統攬各行臺指揮與地方總管……風聲先放出去,行臺屬部數量、職責可以放開討論補充、議論人事;
撫卹死傷士卒、安撫地方……可以詢問西北諸郡受損情況,尤其要注意春耕補種,不能因爲之前放糧家中有存放的陳糧、朽糧就坐吃山空,也要迅速組織商隊流通……
寫到這裡,張行只覺得有些頭疼,一時也寫不下去了。
不是說不能寫,畢竟,真要是寫下去,他能寫一整夜,但關鍵在於寫多了沒有意義,稍微佈置一點要害問題纔是正確的,但偏偏連續高強度作戰到今日,身體和精神負荷都到了一定份上,什麼是要害,什麼是關鍵,也未必能認知妥當,寫的完全。
於是乎,其人不由嘆了口氣,乾脆走了出來。
城裡塞了這麼多人,縣衙裡當然也不例外,許多隨軍的準備將、文書、參軍皆在這裡落腳,而且也都沒睡覺。
張行之前只尋了一間公房,這些公房排列整齊密集,分爲左右兩翼,是縣衙正經辦公地點,現在便相當於臨時宿舍,自然人多,於是就在這兩處混着王雄誕、秦二、胖金剛等人胡亂說了一圈話……無外乎是問候家人安否,調笑此戰經歷,也算是他張三郎的傳統藝能了……待到氣氛火熱,從左翼公房說到右翼公房,便也站起身告辭,連秦寶等人都沒叫,只孤身準備回去補完自己的計劃書。
而其人來的時候是從公房正路走,走的時候住在這裡的參軍們則指了個側門,說是更近,便徑直過去,結果入得側門進入一條小巷子,卻當面聞得有人在啜泣。
他修爲基本上已經脫離了凝丹,只要準備好觀想的東西去作觀想,便算是正經成丹境,自然目光透徹,擡頭一看,卻居然是有些印象小劉參軍,不由頭皮發麻,幾乎想退出去,但還是扭捏走了過去。
“小劉,你這是未婚妻子出事了?”張行硬着頭皮來問。“她在將陵,竟也不得安嗎?是得病了嗎?”
小劉參軍擡起頭,緩緩搖頭:“不是……有勞首席掛念……她在將陵,並未出事,我也活了下來……只想着此番回去,務必完婚。”
“那是怎麼一回事?”張行終於不解。
“是趙大哥,做大參的趙大哥!我孤身從河南過來,只趙大哥待我如父兄……此番戰事,我跟趙大哥都隨首席一起……從一開始到突圍出來,生生死死都沒事……反而今日大事都定了,在打孫順德時候落了馬……我現在想來,實在是忍不住。”說着這話,小劉參軍眼淚是止不住的往下流,前後好幾次,幾乎泣不成聲,最後勉強止住,告知了原委,告知完以後,復又淚流不止。
張行無奈,只能拍了拍對方肩膀,然後原路折回,喊了一個參軍,讓他盯着小劉,自己則繞路回去了。
回到公房內,準備繼續來寫,但是剛剛削尖了炭筆,便有人敲門。
“三哥,有位抱着鏡子的先生要找你。”秦寶敲完門後推門出聲。“他說是約好的,但賈閏士不在。”
“哦!”張行恍然,卻是放下了炭筆,擺了下手。“請他進來。”
果然,片刻之後,王懷績抱着鏡子走了進來,然後笑了笑:“張首席明天就要過河?”
“是。”
“定下了?”
“是。”
“那我就放心了……”王懷績嘆道。
“這樣就跟你沒關係了?”張行抓住要點連聲反問道。“有人在北面給我安排了東西?對吧,你說的!但現在看來,你只是傳話的,並不願意牽扯進來?現在曉得我下定決心南行,終於最後一絲顧忌也無了……還是說,事到如今,已經是最後機會,所以想說服我儘量北上?”
“說的都對。”王懷績想了想,正色道。“都對。”
“坐吧。”張行擡手示意。
王懷績也不關門,而是抱着鏡子坐到了張行桌案後面的簡易木榻……兩個人好像是一起辦公後閒聊的縣中雜吏一般。
“那我先問……你說的,什麼都可以問。”張行先開口。“你便是勸我,也是想通過讓我知道一些事情,看看我自己能不能改主意對不對?”
“自然。”
“那好,你是誰?”張行也坐了下來,第一個問題理所當然。
“我當然是王懷績,但現在我知道白帝爺知道的所有事情,也知道他的想法,他若是有話說,我也會轉達。”王懷績難得顯得平靜和隨意,這一幕加上門外的嘈雜,若不是立在門外的秦寶回頭看了一眼,幾乎讓人以爲這是在說什麼閒話。“你就當我是個活鏡子。”
“好。”得到了意料之中答案的張行點點頭,復又來問。“誰想讓我去北面?北面的東西是誰安排的?”
“想你去的自然是黑帝爺,但安排上講白帝爺也稍微摻和了半手,順勢而爲那種。”王懷績摸着鏡子笑道。“你是黑帝爺的點選之一,北地人,蕩魔衛出身,在黑水被黑帝爺開了鎖,路安排的明明白白,自然是希望你勝過其他幾個種子,回北地、整合七衛八公,仿效他當年作爲,出北地入河北而爭天下……便是爭不了,也要趁機替他梳理蕩魔衛。”
“實話實話,這一條線如此清晰,我反而有些謹慎了。”張行有一說一。“黑帝爺有幾位點選?”
“表面上四個,實際上五個,死了兩個。”王懷績回答乾脆。
“還剩我跟賈越……還有誰?”張行抱着不問白不問的心態來問。
“陸夫人。”王懷績平靜作答。“那兩個就是死在她手上的。”
“嘖。”張行發出了一聲意義不明的聲音。“《六韜》就是白帝爺摻和的那一手?”
“在北地摻和的那一手。”王懷績的回答客觀公正。“白帝爺在這事上摻和的多了……不管是黑帝爺的點選計劃上,還是你身上。”
張行聽出了意味:“所以,具體怎麼摻和的?”
“他就是把一些東西擺在黑帝爺規劃的路上。”王懷績依舊冷靜,沒有半點謎語人的意思。“但這個作爲還是要瞞着的,因爲有些東西擺上去,黑帝爺根本不在意,有些東西就不好說了,畢竟是另一位至尊……當然,白帝爺敢這麼做也是因爲他知道黑帝爺對一些事情不在意,似乎知道了也無妨,但關鍵還是要儘量瞞着……比如說,你的另一個來歷。”
張行沉默了一陣子,緩緩開口來問:“我也算白帝爺擺在黑帝爺點選計劃上的東西?”
“非要這麼說也不是不行。”王懷績語氣冷靜的可怕。“否則,我憑什麼坐在這裡有問必答?”
“那我是不是也算是白帝爺的點選?”張行眯着眼睛來問。
“不是。”王懷績立即搖頭。“四御的所謂點選都是有根由的,有一種切實的東西……”
“什麼東西?”
“具體很難說清楚。”
“那就打個比方。”張行毫不遲疑,步步緊逼。
“也罷,我就大約講解一下。”王懷績坐在榻上,伸手從桌上取了一張紙,一邊摺疊一邊款款來言。“你知道天地元氣從哪裡來嗎?不是說什麼根由,那個白帝爺也在找,大家只是猜想……我是說渠道,天地元氣進入此方天地的渠道。”
張行想了一想,忽然看向了屋外,彼處,雙月月影昏沉,但還是有一點月光落在秦寶高大身軀上的。
“不錯,就是那顆紅月。”王懷績幽幽以對。“銀月有形,紅月其實無形,但到了至尊那個層面,是能從無形之月上感受和察覺到一些東西的……三一正教並起三輝,固然是壓制了四御,可三輝並起,日月之光也相互混淆了……我明白的告訴你,天地元氣就是從那顆你那邊沒有的紅月中流出來的。”
張行心中微動,卻面色不變。
“只不過,這天地元氣有時有有時無,有時多有時少,大家也看的明白,還是人的活動和念頭多了,天地元氣也多了,所以,紅月更像是一個通道,天地間發生了多少事情,出了豪傑,需要多少天地元氣來對照,祂便送來多少……就好像普通人眼裡,祂隱隱像是銀月的影子一般,但誰是誰的影子,委實難說。”王懷績說着,將那張有了摺痕的紙展示了一下。“你也該猜到,或者說察覺到了,有時候紅月那裡會有些成了形狀的東西出現,對應着這天下就會出特定的英雄豪傑……就好像這張紙,這張紙正是四御從那些東西里儘量取出來,控制在手裡的總份。”
說完,王懷績將紙張均勻撕開,中間是一個圓,然後是四個角,這個時候,其人將其中一角拿出來,撕扯成幾塊,扔在了桌上一角:“這是黑帝爺的那份,他分了幾份,扔下下去,便是所謂點選了。”
張行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來應對這一幕,只能苦笑來對:“原來如此,我竟是一塊碎紙,其餘幾位呢?”
“其餘,如白帝爺出身巴蜀,成於關隴,破局於襄樊,他當時有別的興趣和心思,便乾脆將自己那份撕的粉碎,然後扔到了整個關中、隴西、巴蜀、荊襄的地界上,誰成了這些地方的地氣,便可得到這份點選。”說着,王懷績將另一份紙角給燒掉,然後灑到了桌上空置的一個盤子上,又拿出一紙角鋪在另一個桌角上,最後一個紙角乾脆揉成一團擺在桌上。“青帝爺,他拿來扔給了東夷,以保他的五十州……不然,你以爲爲什麼東夷那麼難打?還有赤帝娘娘,她是最乾脆的,直接選了一個人……除此之外,四御老爺因爲擔心這張紙撕的過於分散不能成事,便乾脆留下一個沒有棱角的,擺在天下之中,任由四方來爭。”
說着,王懷績將剩下那個圓擺在了桌案正中。
張行不由搖頭:“四御老爺都太自以爲是了……倒不是奉承,白帝爺還有些大氣,但也不多。”
“四御老爺也都是人……和龍和妖族公主,誰還沒個脾氣?沒個腦子轉不過彎來?”王懷績不以爲意道,然後拈起一紙碎片,繼續他的回答。“你的黑帝爺點選,就是這個……沒這個,哪裡有資格稱點選?”
“這個有什麼用?開鎖?”張行狀若不解。“我的下屬個個凝丹成丹上宗師,我只在這裡打熬?”
“你肯定已經猜到了。”王懷績伸手往門外一指。“跟這個沒關係,那是黑帝爺一個標記手段而已……真正的用處是這個,你從二徵中活着回來後,一進登州就遇到了門口這位……這纔是用處。”
秦寶聽得雲裡霧裡,詫異回頭來看,卻只見到自家三哥面無表情的一張臉。
很顯然,張行確實早就猜到了……秦寶這些人也是紙,卻是四御沒有取下的那些紙,是被紅月照在此間天地中生出的本土人物。
屋子裡安靜了好一陣子,過了一會,秦二繼續扭頭過去,張行則繼續開口:“你說我不算白帝爺點選,因爲我不是那種東西……我也覺得不是,可若如此,我又是什麼東西?”
“這個又是個大問題。”
“不急。”張行神色意外的放鬆了下來。“就當是聽個故事……事到如今,我的作爲,我進行的路程都是自家選的,今日閣下過來,不也是因爲我走了自家的路,所以要做交待嗎?”
王懷績欲言又止,想了一想,卻只是抱着鏡子嘿嘿一笑:“好,我慢慢跟你說。”
“我來問好了。”張行一反前態,坐直了身子,昂然來問。“白帝爺是跟我一個來路不?”
“不是,他是本鄉本土,是紅月中有明顯映照的,也就是那一次嚇壞了其餘三位,讓其餘三位至尊看懂了一些事情,於是在後面祖帝之事上拼了命的去折騰,結果犯了天怒。”
“真有天怒?!”
“真有。”
“天是什麼?”
“天有意,天意天無處不在,天生萬物,萬物無所不包,否則哪來你我對坐?何況還有紅月。”
“那好,若白帝爺不是跟我一個路數,他是怎麼找到的我?又怎麼找到你懷中鏡子的?”
“有人扔過來的。”
“什麼玩意?!”張行目瞪口呆。 平心而論,今晚上王懷績過來,很多問題的回答更多屬於印證,因爲有些東西線索很明顯,一想便通,張行本人也有了一個完整的思考……目前爲止,只是一些概念上的東西稍微得到糾正,而眼下這個回答卻讓他措手不及。
可仔細一想,卻又似乎對得上了。
“老君觀……”張行若有所思。“金剛們剃光頭?”
“老君觀是白帝爺建的。”王懷績立即糾正。“他撿到了一些東西,然後就在夢裡跟一些人聯絡上了……後來那些人就主動扔一些東西過來,剃光頭是胡亂看到的東西,學歪了。”
這下子,張行真有些慌了神:“所以,白帝爺居然做了邪魔外道的內應?”
“非要這麼說也不是不行。”受此一擊,輪到王懷績苦笑了。“但哪來的邪魔外道……若真是邪魔外道,白帝爺本人算什麼?門外秦二郎算什麼?你黜龍幫上上下下又算什麼?”
張行也笑了。
“其實,麻煩就在這裡……白帝爺因爲好奇,探知了一些事情後,竟不知道自己算什麼了……你知道他最差一個猜想是什麼嗎?”王懷績漸漸無奈了起來。
張行搖頭:“願聞其詳。”
“他想,是不是天地宇宙本是宇宙根本一絕物之夢?而且不光是那個絕物自己做夢,而且有人夢中侵略,趁此方宇宙之根本尚且弱小,被你那位老君爺拿自家的東西做了污染,將自家的東西注了進來,而此方天意竟不能察覺,便生天地元氣以做模仿……”王懷績說着說着,居然有些哆嗦,眼神也有些不對勁。
怎麼有點污?而且穿越一下而已,還要搞歷史虛無主義嗎?
張行有些無語,卻趕緊來勸:“若是說夢,夢到了這個份上,又算什麼夢?你能想嗎,宇宙不過是一個爆竹,而我們那方天地不過爆竹上一粒炸開的火星,轉瞬即熄……”
“你們竟然這般悽慘嗎?”王懷績明顯一驚。
“我是打個比方,但確實有這種說法。”張行勉力來勸。“意思就是,不管是夢還是一個爆竹下的灰塵,對於我們而言都只是高深不可測,既高深不可測,就不必測,只要我們面前的都是真真實實的活人,行事作物也皆有規律……你管他是什麼呢?做切實的事情就好……白帝爺不也才千把年嗎?”
王懷績有些訕訕:“確實,但還是忍不住往虛了想。”
“至於說什麼污染,什麼模仿,更是可笑……真要是按照這個說法,我可不可以說,此方世界以彼宇宙爲父,以本宇宙爲母,父母之間明媒正娶,而且還雙方還都這般貴重,於是父精母血,將來不可限量?”張行誠懇追問。
“若是這般說……也的確這般想過,但還是心虛,所以那老君觀又撤了。”王懷績終於不再計較什麼宇宙人生了。“撤了以後反而又不甘心,總想弄清楚,再加上那邊的大道與此間的大道確實同路,於是這一次分紙條後,白帝爺便與那邊一位道士做了個商量,那邊則用個羅盤將閣下送了過來。”
“若能回去,必要與那個賣羅盤的道士算賬。”張行反而笑了。“但此間此時,還是那句話,我張三是自家一腳一步走出來的路,誰也不能指着來去剝奪了我什麼。”
“誠然如此,否則我何至於此呢?”王懷績也誠懇了起來。“就是因爲你不需要這些訊息了,就是因爲你不想逃了也不怕了,就是因爲你有自己的局勢和根基了,而且要觀想自己的東西了,我纔來的……反過來說,真要視這些訊息爲什麼指示,然後拿着羅盤亂竄,我纔不理會呢。”
“閣下倒是滑頭。”張行不由搖頭。
“白帝爺落事無形,黑帝爺質樸坦蕩。”王懷績幽幽以對。“其實倒像是反過來……可還有問的嗎?”
“一直心心念唸的兩件事,來歷曉得了,黑帝爺和白帝爺的安排也大約猜對了,剩下的,竟不知一時不知從何問起了……難道要問天地起源?白帝爺有沒有幾個伏龍印,或者鏡子、羅盤一樣的東西存在哪裡,好給我用一用?”張行顯得有些意興闌珊。
“前一個正是白帝爺一直想知道的,答不了;後一個,倒是有些說法,但答案反而簡單……沒有。”王懷績依舊很實誠。“實際上,白帝爺做伏龍印這些東西,就是因爲他知道做這種長久的東西極難。”
張行恍然,繼而連連頷首:“這就是最大的問題,我早就注意到了,天地元氣似乎只是依着人……或者說依着有腦子的東西,卻不見依着死物……連大宗師都只能做臨時的物件,還未見效用如何,便是白帝爺親手做的伏龍印,用着抵擋大宗師,居然幾次也就碎了。”
“正是此意,正是此意。”王懷績連連頷首。
談話到了這一步,倒不像是答疑解惑,而剛像是平等交流了……而秦寶今夜卻又一次回過頭來,很顯然,之前那些玄而又玄的,他很多都對不上,但伏龍印碎了,卻是聽得清楚。
而且,他還想到了自己的斑點瘤子獸……那也是一個能讓天地元氣依附的活物。
“二郎你的馬呢?”張行忽然朝秦寶開口。“爲什麼沒見到?”
“路上得病,窮困潦倒,疼痛難忍,只能賣給龍囚關尚師生了。”秦寶沒有遮掩。
“終於賣馬了。”張行幽幽以對。“無妨,再取回來便是。”
秦寶點了下頭,繼續在門前站直了。
張行則繼續看向了王懷績:“懷績公,我還有兩三個好奇的事情,明日還要辛苦,說完咱們就散了吧。”
“張首席要是真問的太多太雜,我嘴上答應其實也煩,說不得便要糊弄起來了。”王懷績也不客氣。“兩三個還是沒問題的。”
“幾位至尊平素都在忙什麼?那些被他們分走的神仙、真龍呢?”
“以前是插手凡間事,以凡間爲棋盤,那時候可熱鬧了……祖帝之後,各方休戰,白帝爺不用說,就是探尋剛剛說的這些事情,至於下面的真龍神仙,其實白帝爺這邊不多的,有懶的有忙的,只要不惹事就好……而白帝爺之外,我反而不好多說。”王懷績先做提醒。“大約就是青帝爺在撥弄祂的東夷五十州,遊戲人間;赤帝娘娘繼續在偏遠之地開山排海拓地,應該是受了妖族二島的啓發;黑帝爺倒是像坐着不動的那個,但那位爺素來有狠勁,落事無形,不曉得會弄出什麼來……但大家有約定,真到了神仙、真龍那個層面,只要是四御歸攏的,都是不許入中原熟地的,不然哪來的我王懷績能遇到此方寶鏡?”
“這麼看來,還是白帝爺做的好大事業。”張行公正點評。“敕龍碑那些龍呢?”
“留在中原的,都是有說法的,也不多。”王懷績擺着手指來說。“脾氣壞的就一個,你見過了,其餘的人家老老實實的。咱們不好說也不敢說……至於其他經常惹事的,其實都算是外圍邊地了,北地的吞風君、東夷的避海君……海里還有些,就跟敕龍碑沒什麼關係了。”
“那……三輝……”
“這個不要問,三輝的事情很麻煩,是真讓四御老爺無計可施的,這千把年大家這麼老實,不只是天罰,三輝確實佔了一半,但偏偏不清不楚,誰也不敢有定論。”
“也罷,那我最後一個問題,我有可能證位至尊嗎?證位跟修爲有什麼關係嗎?”
“先說簡單的,無論是人還是之前的百族,乃至於開了靈智的野獸,修爲到了大宗師那個層面,也就是個人本屬的天地元氣到了一定份上,便是證位的基礎,而證位在四御之前就是要天意認可,四御之後,稍可代天來敕。”王懷績先回答了後一個問題。“而這也是你前一個問題的基礎……若論證位四御,前四位都可以,後來人自然也可以,而你尤其可以,因爲沒有人比你更懂天意,咱們剛剛說過天意是什麼的。”
預料之中的答案,甚至是一開始穿越過來就覺得理所當然的答案,但張行此時聽來居然不喜不怒:“不是我矯情自飾,但若是這般說來,豈不是我佔了天下古往今來英雄的便宜?” ωwш¤Tтkд n¤¢O
“四御老爺,哪個沒有佔天下古往今來英雄的便宜?”王懷績的回答倒是出乎意料,卻居然是連串反問。“譬如這黜龍幫,到了今時今日,若說你張行還不算什麼,那黜龍幫加在一起算不算一條真龍?若此龍得證一位,你以爲是誰來受此位?!
“四御黑白赤青,他們建功證位的時候,難道沒有自己的黜龍幫?黑帝爺五百英豪出黑水,如今都在哪兒?白帝爺建業,乾脆就是起兵討蕩,確立人族之重,可人族自百族中拼殺出來,哪一代哪一時沒有豪傑?憑什麼祂收了天恩?至於赤帝娘娘,祂平山填海,乾脆用的多是妖族擄掠來的各族奴隸;青帝爺自是羣龍中最聰明那個,第一個聽懂了天意,其餘諸龍又落得什麼下場?
“若這些還不夠,巫族罪龍算什麼?
“張行,天意就是這般不仁不義,你佔了一番天機,能了一場事,那便是你的一份機緣和道理……這般感慨,不是矯情自飾,又是什麼?”
張行認真聽完,心中冷笑,不由反問:“閣下如何這般動怒?莫非也是矯情自飾?”
王懷績忽然一滯,立即閉口。
張行也站了起來:“今日的事情,張某感激不盡。”
王懷績點點頭,從榻上翻身坐起,抱着寶鏡來對:“是我失態了,若有其他想問的,我就在這邊,你走前儘管來問。”
張行再一點頭,對方已經走到門前,秦寶也讓開道路。
但就在這時,其人忽然止步,然後回頭:“我剛纔就想說的,竟被閣下弄糊塗了……張首席,有件事情,你不問,我也要告訴你。”
張行擡手示意:“請講。”
“白三娘就是赤帝娘娘那一塊。”王懷績認真告知。
“早猜到了。”張行不以爲意。
“我不是要說這個。”王懷績抱着寶鏡繼續言道。“我是說,你不要小看四御,你一個點選之一,黑帝爺都能做個北地的局面請你去,那赤帝娘娘對你家白三娘呢?而且,你看白帝爺寫的小說便該知道,赤帝娘娘的脾氣可素來執拗偏激,黑帝爺懶得用的手段祂偏偏就敢用……這齣戲,本該是大魏將亡,各方歸位,其中你翻山,白三娘越海,是爲山海,現在你自行做主,未見山便折回,可白三娘卻已經出海,未免前途未知了,你對她有信心嗎?”
張行愣在原地。
同一時間,渤海腹地,黜龍幫河口艦隊已經自大河口北上數日,估摸着已經要到幽州以東境地。忽然間,正在船艙看書的白有思放下了手中的《六韜》,然後警惕了起來。
這是一種莫名的心驚,而已經到了宗師境地的白有思有理由相信,這是某種對自己而言有着巨大命運改變的預兆……於是乎,遲疑了片刻後,白有思直接起身取了長劍,便往艙外而去。
“總管。”一旁馬平兒被驚醒,連忙驚愕詢問,然後匆匆持劍追出。“出了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白有思立在甲板上,扶着長劍四下來看,任由雜亂的海風將她髮絲吹亂。“你幫我留意。”
馬平兒不明所以,但還是打起精神,四下來看。
看了一會,這個正經在淮上渦河口做過事的前女俠忽然察覺到了一點什麼,卻沒有開口。
白有思立即去看對方:“怎麼回事?”
“風向忽然變了……春日間居然起了西北風!整個船隊都在往東面偏!”馬平兒嘟囔着。“但我不曉得海上氣候,是不是不算什麼?”
得到提示,白有思迅速察覺到了異樣,但也同樣不解,因爲風向雖然怪,但風本身不大。
而她剛要再開口,下一刻,大風驟起,自西北向東南,海浪也隨之而起,搖動船隻。
“落帆!”
風浪第一時間驚動了各船值夜的船老大,而白有思修爲這般高,卻是聽得清楚。“落帆,跟着海浪走,不落帆,要翻船的!”
聽到這般話,她便是修爲高深,此時此刻,又如何能籠罩整個船隊?只能眼睜睜看着船隊降下帆來,然後改變方向,向東南方飄去。
“要是風一直吹,這麼飄幾天會如何?”待到船帆下落,白有思主動上前來問船上老大。
“不瞞總管,要餓死、渴死的,咱們是近海靠岸走的,沒有儲存太多糧水。”船老大此時並沒有過於緊張,因爲帆已經落下。
“必死無疑?”
“那倒不至於。”船老大想了想,認真告知。“實在是不行,就開了帆,藉着風往東南跑,到東夷落腳……渤海這個地方,只要不往東北面飄蕩,就沒有絕路。”
白有思若有所思,繼而眯起眼睛看向了東南面的海上。
而她頭頂驟然而起的西北風根本沒有停下的意思,居然真的維持住了這個烈度,卷着整個船隊向東南面飄去。
轉回觀城,王懷績說完就走,張行則望着門外夜色愣了一愣,想了一想,但聽着外面依舊充滿了全城的歡聲與哀慼,其人還是回過了神來,然後緩緩回到桌案前,只低頭在紙上又加了一條:
查詢軍中、地方未婚士民百姓,鼓勵嫁娶,建議各行臺爲軍中將婚者統一主持舉辦婚禮。
寫完這一條,張首席忽然放下手中炭筆,喊了秦二,坦然去睡了,竟是難得睡個好覺。
正所謂:
一泊沙來一泊去,一重浪滅一重生。
相攪相淘無歇日,會教山海一時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