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嶺關內,白有思正在校場那裡審案。
案子很簡單,有人路上去嶺中採秋日野果,墜崖死了……但同隊的其餘夥伴卻說,去採果的人裡有那人仇家,所以此人之死恐怕並非偶然。
故此來告。
到了眼下,已經知道的是,仇家是真的,兩人都是軍漢、俘虜,一個是北地出身一個是江都周邊出身,一邊信黑帝一邊信赤帝,天然不合,結果編排隊列時因爲都是輕度殘疾,恰好挨着,一路上又因爲分糧和立營的事情生了齟齬,導致矛盾不斷……就在昨日晚上,因爲城內新糧發下,雙方因爲搶佔鍋碗再度發生衝突……若非是程名起素來軍紀嚴厲,而王振又殺人不眨眼,怕是當時就要火併的。
而採果墜崖時,這倆人確係一起在山嶺中。
但是,死者滾落小崖才被發覺,致命傷明顯都是頓挫傷也是實情。
換言之,這似乎是一樁無頭案。
白有思聽完敘述,掃視了一眼身前的屍體和跪伏在屍體後的幾人,立即醒悟:“是錢唐讓人送來的嗎?”
“是。”臨時任命的“巡騎”隊長趕緊應承。
“我知道了。”
白有思一邊說一邊走了下去,卻是宛若把脈一般蹲下捏起了死者的手腕。
就在衆人驚疑之時,下一刻,細密的輝光真氣便順着死屍的手腕處朝着身體各處鋪陳過去,而且是一條一條一層一層的,先是屍體內部經脈,十二正八奇,便使得屍體隱隱透光,然後是肌肉骨骼,再是皮膚,最後是衣服,不一會,整個屍體便金光熠熠起來。
而且真氣過處,紋理分明,有的通有的不通,暗傷擦面清晰可見。
過了片刻,白有思鬆開手站起身來,正色宣佈:“此人確實只有鈍挫傷,但後背一處有長條棍狀施力痕跡,略顯奇怪,當時可有人持棍棒在側?棍棒什麼樣子,來做個比較!”
此言一出,旁邊巡騎立即投出一個短棒,而下跪中的一人也立即叩首不斷:“請白娘子饒命!”
竟然嚇得直接招認了。
“這是此人柺杖……”巡騎隊長趕緊解釋。“總管可還要驗證?”
“驗一驗吧,又不麻煩。”
說着,白有思剝開死屍後背衣服,然後單手拎起,使後背對向衆人,緊接着金色真氣自手中溢出,沿着身體各處遊走,很快將各處暗傷、明傷給顯露出來,然後果然在後背左胛之下畫出了一條明顯的棍痕,卻又將其餘真氣散開,只留此痕。
巡騎隊長趕緊拿起柺杖,比劃了一下,一開始沒有對上,將柺杖掉過頭來,用柺杖的頭部比照時,印痕卻居然分毫不差。
圍觀衆人譁然驚歎,議論紛紛。
而那人也只是依舊叩首求饒罷了。
白有思擺擺手,示意巡騎將此人帶下去行刑,卻又轉頭皺眉來問:“錢唐既安排了此事,他人在何處?”
巡騎隊長是事件主要參與人,還以爲對方是對錢唐錢頭領擅自安排這種事情不滿,便慌亂去尋。
其實,這倒是這個臨時從俘虜中選拔任命的巡騎隊長想多了……白有思並不特別反感這種人前顯聖的手段,尤其是眼下需要窮盡各種手段來維繫隊伍的齊整,莫說這種表演式的斷案了,只要能安定人心,就算是讓她表演劍舞都行。
她只是單純不解錢唐怎麼安排了這種事情本人卻消失了?
要知道,原本負責對東夷官方外交的錢唐,在於金鰲城斷後並重新追上隊伍後一直擔任“不管總管”的任務,而這次也是直接負責起了關城的物資發放……突然間找不到人算什麼?
而過了半日,白有思幾乎要以爲自家這個心腹也被人一棍子捅下懸崖的時候,錢唐終於回來了,而且還帶回了一個並不應該算是意外、但似乎還是應該讓白有思詫異的人。
“白三娘。”
曹銘面色發苦,難掩疑惑。“我爲何至此?”
白有思明顯無語:“齊王自家至此,爲何反來問我?”
“不問你問誰?”曹銘攤手對道。“我本以爲你這裡沿途順暢,聽說你過了草關便與王元德告辭主動追來,路上才知道錢支德那種東夷大將都被你殺了,見到錢府君才知道你沿途已經破了三關斬了三將,還收了人家正經的副將做降人……這跟直接開戰有什麼區別?而且爲何王元德還能放我走?退一萬步來說,我出發時他總知道錢支德死了吧?如何不讓人疑惑?”
白有思終於失笑:“或許是王元德私心太重,前面死的是酈子期的後輩跟東夷王的心腹,他非但不在意反而高興呢,便是王元真也未必是他的人。”
“王元真是他的人。”曹銘正色提醒。“我在他那裡做了打探,是知道的。”
白有思歪頭想了一想,繼續辯解:“那就是你出發時他還不知道王元真已經死了。”
“有這麼巧嗎?”曹銘氣急。“而且便是他真不知道王元真已經死了,可你連殺了酈求勝跟錢支德,他也應該給王元真提醒纔對……”
“可能也提醒了吧?”白有思若有所思。“但我下手太快。”
曹銘無語至極,放棄了與對方的爭論,反過來詢問:“接下來你準備如何?”
“雖還有千把里路,但其中數百里只是落龍灘荒蕪罷了,剩下幾百裡中,若路線妥當,只還有兩三處要緊之地,一往無前便可。”白有思平靜做答。
曹銘想了一想,也收起各種情緒,嘆了口氣:“如此局面,也只能如此了。”
“話雖如此,可有件事還需要齊王去做。”白有思片刻都不耽誤。
“何事?”曹銘明顯有些驚嚇警惕之狀。
“前面龍骨城倒也罷了,只是險要,再往前去,落龍灘這邊有兩個屯兵的大營,據說各自有一萬七八千的常駐戍衛兵,雖無宗師,加一起卻足足有十來個凝丹、成丹,若是荒地曠野之中他們出兵阻攔我們,我們必然要潰散的。”白有思正色道。“還請齊王作爲使者走一遭較近的南側大營,告訴他們,我們只想西歸,並無作戰之意……落龍灘地形開闊,放我們走並不礙他們的事。但反過來說,若是他們非要動手,我們的隊伍或許會遭大害,但我們也必然能重創他們!”
曹銘鬆了口氣:“若是這般,我願意前往。”
白有思自然微微展顏。
而曹銘猶豫了一下,復又來問:“落龍灘大營是這般處置,那更近的龍骨城天險你準備如何過?”
白有思攤攤手:“突襲、斬首、逼降……還能如何?總不能請客吧?不是我每次去人家都在擺宴的。”
“也是。”曹銘想了想。“龍骨城雖是天險,卻根本裝不了許多兵,能有個凝丹的守着就不錯了……只是你若處置了龍骨城,務必封鎖消息,不然我在落龍灘那邊就難了。”
白有思自然點頭。
曹銘也倒痛快,見到對方答應,也不耽誤時間,分明剛剛抵達,還是單騎匆匆走了。
人一走,過了好一陣子,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錢唐跟着白有思忙碌了一陣子,卻又忽然出言:“總管,我覺得齊王說的有些道理……”
“哪些話有道理?”依然在校場上,卻只是在對照一些表格的白有思頭都不擡。
“酈子期、王元德態度確實不對路……”錢唐眯着眼睛看向自己這位老上司。
“哪裡不對路?”白有思依舊不擡頭。
“首先,酈子期跟王元德都不可能是什麼懦弱昏庸之輩。恰恰相反,酈子期是大都督、大宗師,東夷人能扛過三徵,此人居功至偉,如此人物,乃是英傑中的英傑。至於王元德,也參加過二徵與三徵,而且剛剛我跟齊王說起此人,都覺得此人身爲皇族年輕一代領兵大將,卻全心全力經營派閥,野心極大,明擺着是想按照東夷這裡的政治傳統做宗室權臣,甚至想着繼位也說不定……他也算是半個梟傑的。”
“有道理。”
“這倆人既是英傑與梟傑,對上我們此次西行之事,便該利索些……若是真得了至尊明示,或者拿我們沒辦法,便該放開道路,早點將我們送回去省事的……錢支德只忠心東夷國主,或許有驅虎吞狼的可能,但也覺得荒唐,何況王元真、酈求勝呢?
“而若是決心將我們留下,他們也不會猶豫,早在過草關前便該以大宗師領袖,合大軍將我們撲滅的。
“便是不好動手,存了忌憚之意,想靠糧草拖垮我們,咱們連破兩關就夠他們該注意,如何到了眼下還要放任?乃至於齊王都能從容歸來?”
“所以,你覺得是怎麼一回事呢?”白有思終於擡起頭來。
“我思來想去,覺得他們一定有別的圖謀……他們自己的圖謀。”錢唐正色道。“只是要借我們成事罷了……就好像他們或許真想殺錢支德這樣,但肯定更大,否則何至於放縱我們至此?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事應該就在前面。”
“我也是這般想的。”白有思點點頭,復又低下頭去。“但那又如何?眼下唯一憂慮的,不過是既然許諾將這十萬衆帶回去,結果卻不能做到罷了。”
“不錯,眼下局勢,已經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而是箭已經射出去了……我也只是稍作提醒,以防總管萬一真的沒有計較。”錢唐放下心來,卻又來問。“龍骨城怎麼說,要極速發兵嗎?”
“不必。”白有思再度擡頭,雙目如星。“龍骨城的防衛力量不值一提,我已經有了計策。”
錢唐自然不再多言。
當日傍晚,風塵僕僕的曹銘來到龍骨城外,駐馬在了龍骨山對面的一個小坡上,藉着最後一束陽光,望着這座天險微微皺起眉,並旋即劇烈咳嗽起來。
咳嗽是江都軍變落下的病根,皺眉卻是這位大魏朝的餘孽敏銳意識到,他跟白有思似乎都低估了此處天險。
雖然之前十幾年中,他早就從各種軍報中得知過此城此山的情報,甚至見過大差不差的模型,但不是真到了此地是意識不到一些情況的。
首先,這座城是東夷人爲了防備中原方向的大規模進軍專門依據地勢修築的城池,或者說是堡壘。真要算它的總體面積,似乎比登州城都大,因爲它乾脆是沿着龍骨山走勢修的城牆,以至於將整座山包裹了進來,但因爲山勢陡峭外加龍骨山怪石嶙峋的同時幾乎是寸草不生,實際使用面積卻小的可憐。
誠如之前他自家所言,此城之逼仄頂天了進去千把人,而若是當日一徵時酈子期親自入此城鎮守倒也罷了,此時便是有個出挑的,如何是白三娘對手?
如此分散的防禦設計,便是來個宗師怕是都難結陣。
那麼問題在哪裡呢?
問題在於這座天險下方狹窄的通道。
曹銘幾乎可以想象,即便是這座城輕鬆入手,可十萬烏合之衆想從此處經過,卻不免要耗費時日,而且會被這座山天然隔成兩段。
實際上,以這座黑漆漆的山城爲限,東西兩面望去,連地形地貌都不一樣……雖然咋一看都是發黃的模樣,但東面乃是丘陵、平原交錯,上面到處是秋後枯黃的植物,也有點綴的森林與河流;西面灰黃一片,卻是典型的戈壁灘,只順着河流走向,衍生着大量沼澤,此時秋後,到處都是密集的蘆葦和蒲柳罷了。
一時間,這位大魏餘孽便想回去提醒白有思,甚至想建議對方從北面通道繞行,但思來想去,白有思都不可能會忽略掉這個問題,反而這麼多人繞行到北路怕是要在落龍灘遭遇冬日,然後死傷枕籍……一念至此,曹銘只覺得自己此行任重道遠,爲了老母和僅存的獨子,怕是要盡力而爲了。
便也不管不顧,打馬西行了。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不止是曹銘在辛苦奔波,河間最北部的滹沱河畔,狐狸澱內,也有人一直到深夜才停止奔波,然後點燃篝火。
有一說一,此地蒲柳與蘆葦極多,竟與曹銘踏入的戈壁灘中沼澤地極爲類似。
倒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同何必相逢了。
篝火旁,聞着魚肉被烤焦的糊味,崔四郎崔玄臣有些不耐煩的伸了下手,似乎是要從族弟那裡把魚搶救過來,但也就是此時,他忽然覺得右邊大腿一側奇癢,伸進去一摸,竟摸出一隻秋後已死的毛蟲殼子來,心中無語,趕緊扔入火中,復又忍不住隔着衣服撓了幾下。
旁邊幾人中,除了一個崔二十七郎修爲低一些,又在專心烤魚,其餘兩人全都洞察到這一幕,也都有些黯然,只是這兩人都算是心思深沉之人,並沒有表露出來而已。
而崔四郎何等精明,也是迅速察覺到了氣氛,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計較,也只好繼續板着臉,竟忘了從族弟那裡把烤魚搶救過來。
過了好一陣子,竟然還是崔二十七郎開的口……他以爲自己將魚烤的將將好好,卻在轉交烤魚時才發現,魚的另一面已經被火舔的焦糊一片,卻又趕緊翻了回去:“叔祖,滹沱河對岸就是鄚縣,咱們爲何不渡河在那邊落腳,反而要在這裡宿營?依照你的修爲,難道還怕誰生歹心不成?”
儼然是存了抱怨的。
而一行人中最年長的一人,也就是當日被白橫秋賣了的崔氏族長崔儻,聞言只是笑笑,然後接過焦糊的烤魚來,卻並不吭聲,似乎是等崔四郎這個後輩來替自己做解釋。
“二十七郎誤會了,咱們不是怕了誰。”出乎意料,主動解釋的竟然是最後一人,也就是被懸賞的黜龍幫叛徒李樞,只見其人一開口便言笑晏晏,儼然風度猶存。“只是擔心暴露了行蹤……”
“暴露行蹤不也是怕幫裡的追捕嗎?”崔二十七郎依舊不解。
“真不是怕這個。”李樞笑道。“如我只被懸賞了幾十兩銀子,便可見人家根本懶得理會我們,只是想羞辱一下我罷了。唯獨咱們往哪裡去,便是要在哪裡彙集力量做事情的,輕易暴露出來就顯得可笑了……崔公在河北名頭極大,咱們稍微躲一躲最好。”
崔二十七郎這才半懂不懂的頷首。
“可笑薛常雄,好大的名頭,卻只是坐以待斃。”聽到這裡,嘴上已經發黑的崔四郎終於也忍不住埋怨起來,不過看他那樣子,卻更像是爲了轉移注意力不去理會手裡魚肉味道多一些。
“這件事幫裡之前反而說的通透。”李樞捧着烤魚微微眯眼道。“三徵之後,這薛常雄帶着河北行軍總管的名號,加上薛氏的出身,宗師的修爲,國公的地位,還有河間大營的兵力,有名有實有勢有時,卻居然不能在兩年內整合河北的大魏勢力……當日不是他渡河南下,反而幫裡渡河北上,他就已經輸了。”
“莫說渡河南下了,他連竇立德那些人都按不死。”崔二十七郎也忍不住吐槽。“但凡能把高雞泊剿滅了,那曹善成跟我們崔氏不就倒向他了,曹善成跟崔氏倒向他了,清河便是他在河北南頭的根基,到時候渤海、武安皆不能自立,他不就能把河北壓服個七七八八了?壓服個七七八八,然後進了鄴城,收了李定,降了羅術,馮無佚回來也只會服從他,根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勢力!北上南下都隨他!可是他連高雞泊都不能清理,反而讓竇立德那些人等到了黜龍幫,這才讓黜龍幫有了清河、渤海的局面……也是他活該落到現在等死的局面。”
“竇立德哪裡是那麼好按的。”火光映照之下,李樞若有所思。“當時河北這裡受三徵之苦極甚,張金秤、高士通、孫宣致,還有現在還在上谷廝混的二高,包括現在出挑的韓二郎、劉黑榥,一個連一個,都算是河北義軍出身,而竇立德是其中最有韌勁的,這也是張行當日渡河的底氣了……但不管如何,薛常雄不能整合大魏官方勢力,便是他無能。”“聯姻、駐軍、自設官職……”崔四郎想了想,還是覺得疑惑。“他自家明明用河間大營的名義表奏設置了許多武官,收攏了許多河北豪強與修行高手,卻爲什麼連往各郡駐軍都不做?自家帶了六七八個正當年兒子過來,也不與河北世族聯姻?叔祖,他有跟我們聯繫過婚姻嗎?”
“沒有。”認真吃魚的崔儻終於開口,而即便是宗師,嘴角和鬍子也不免被塗黑。
“連黜龍幫的程大郎都知道第一時間跟我們攀親戚,便是張三……張三雖敵視我們家,還專門打壓了程大郎,可也曉得用我們,給了兩個頭領位置,這薛常雄到底怎麼想的?”崔四郎原本只是轉移注意力隨口開的話題,但此時卻越想越覺得荒唐。
“老夫倒是曉得他的一二心思。”崔儻放下魚來冷笑一聲。“還不是他覺得自家是關隴大族,就沒把河北當成根本之地?便是聯姻,也要他們薛氏幾個兒子娶白氏、竇氏、司馬氏的纔像話,至不濟也要跟滎陽鄭氏、河東張氏這些更近的大族聯姻,跟我們崔氏聯姻有什麼用處?”
衆人各自一愣,反應不一。
無他,這話聽起來荒唐,但似乎又合情合理……人家薛常雄從生下來就是關隴名門嫡傳,一直到四五年前還一直跟着這個政治集團進步,一起見證了關隴集團達到最盛的輝煌,有這種關隴本位的想法不是很合理嗎?
難道只有他一個人如此?
想到這裡,便是李樞都只好低頭去看篝火。
“你們都說,他是沒想過做君,總不能脫離臣子範疇,所以才被張三跟白橫秋給甩開。”崔儻繼續冷笑。“有沒有可能,這廝就是看不上河北,就是覺得自家根本在關西,若是留在關西,早就稱帝稱王了呢?”
李樞等人依舊默不作聲,只是盯着篝火來看。
“照這般說,咱們再去羅術那裡,就不至於像在薛常雄這邊被人束之高閣、只聞不問了?”過了一陣子,依然還是崔二十七郎打破的沉默。
“羅術應該會務實一些。”李樞勉力含笑安慰。
“也難。”崔四郎嘆了口氣。“眼下局勢,想要在河北有些作爲,前提是羅術跟薛常雄合流,便是羅術務實一些、積極一些,可一個巴掌拍不響,薛常雄這個樣子,又如何能讓他們合流呢?”
“防守還是可行的。”李樞正色道。“張行便是再拖延,半載之內也必然來攻薛常雄,薛常雄雖然無力主動出擊,可據城而守支撐一段時日應該還是可行的,到時候只要催動羅術及時出幽州突騎內外夾擊,便足以翻轉局勢。”
“然後呢?”崔儻終於也蹙眉來問。“便是守住一時,可黜龍幫一退,羅術真要務實反而要嘗試兼併薛常雄吧?而黜龍幫如此勢大,再回轉過來又如何?一來二去,兩家再無信任,黜龍幫自然可以從容吞併了。”
“太難了。”崔四郎也頷首不斷。“黜龍幫大勢已成……年初那一戰便是白橫秋看到了黜龍幫成龍之勢,哪怕是去關西之前也要來試着捅一刀,卻終究被黜龍幫熬過去了,自然難制。”
“可以建議羅術與薛常雄結盟,最好是放下身段名義上居於薛常雄之下,然後讓他往南以薛常雄爲御張行之盾,再往北攻略北地,等北地八公七衛在手,自然可以轉身南下。”李樞似乎早有想法。“而促成幽州-河間聯盟,包括攻略北地,就是我們建功立業的時候了。”
“北地……也不是不行。”崔四郎愣了一下,然後看向自家叔祖。
“竟似乎只有這個法子了。”崔儻想了許久,竟也頷首認可了。“黜龍幫勢大,偏偏咱們總要回清河的……況且,此時不指望河北本土勢力,難道還要指望關隴人?自白橫秋到薛常雄,我也看明白了,竟未曾有一人願意視我們爲同列!”
很顯然,這位是還記着白橫秋賣了崔氏的事情呢。
當日怎麼就覺得白橫秋能一擊就推倒了黜龍幫呢?
另一邊,崔二十七郎本想點頭附和,卻忽然想到,身側的李樞似乎也是關隴世族出身,也不知道人家是怎麼想的,自家叔祖這般言語似乎又有些試探之意,也是趕緊佯作不知,低頭啃魚。
倒是李樞,此時不由捧着魚來笑:“張三外寬內忌,獨霸黜龍幫而馭河南河北,我們不得已流落,但天下如此之大,總有一線生機,何況我們盡知黜龍幫虛實,而崔公又負河北之望、逞宗師之強,算是有所倚仗,外面更有許多家諸侯可做投靠……眼下局面比我當年流落東夷要好得多……諸位不知道,我剛剛入這狐狸澱時便察覺,此地與落龍灘東側戈壁中的沼澤極爲類似,而當日楊慎事敗,我孤身流落其中,見不到半分前途,而且前無城鎮後五倚仗,身側也沒個同列,竟然存了投河而亡的心思,只是硬撐下來而已,哪裡像現在,還有諸位同行,也有烤魚來吃?”
崔四郎笑了笑,崔二十七郎也笑,便是崔儻也嘖了一聲。
幾人一起悶頭啃魚,氣氛倒是好了不少。
然而,魚吃得大半截,嘴角正黑乎乎,四人中三人修爲都算頂級,卻是先聞到沼澤外馬蹄陣陣……幾人對視一眼,修爲最高的崔儻隨手一揮,篝火便停止了搖曳,然後迅速萎縮、熄滅,其餘幾人也都放下烤魚,沉默着靜耳傾聽,只能猜到是怎麼回事的崔二十七郎更是警惕到四面來看。
但很顯然,外面那羣人就是衝着他們來的,這些人直接就在狐狸澱外停下,然後又完全散開,繼而堂皇入澱來作呼喝。
崔二十七郎尚未聽清楚聲音,崔儻已經詫異起來,並看向李樞與崔玄臣:“如何?”
“應該是真的。”崔四郎笑道。“咱們固然是想隱瞞行蹤,可羅術若是個務實的,早該趁着薛常雄失去雄心時聯絡河間的本土勢力了,而若幽州的間諜鋪滿了河間,那知道我們離了薛氏的消息,乃至於此時大約在狐狸澱似乎也不是什麼太難的事情。”
說着,其人復又看向李樞:“李公,你覺得是嗎?”
“自然如此,自然如此。”李樞一聲嘆氣。“只是這羅術比我們想的更務實啊!未免……太務實了些!”
崔二十七郎不提,其餘兩人自然曉得他意思。
但崔玄臣只能苦笑來勸:“話雖如此,總比在薛常雄那裡空耗來的好。”
話音未落,篝火便已經復燃,甚至當空騰起。
李樞見狀,不再嘆氣,只是端坐而候。
須臾片刻,便有一隊幽州騎士尋到此處,卻不敢上前,等了一會,一名明顯是爲首之人方纔來到這邊,看着四個端坐不動的人,絲毫沒有停滯,直接朝着最年長的崔儻下拜行禮:“可是清河崔公在前,在下幽州北面都督、安樂郡太守、奮武將軍、柳城公侯君束,奉我家主公幽州行營總管、河北道大都督、北地監護使羅公之命,特來相迎。”
坐着的四個人愣在篝火旁,竟然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答。
半晌,還是崔玄臣反應快,指着身側李樞起身:“這位……侯將軍,非只我叔祖崔公在此,李公也在這裡。”
侯君束也是一愣,但旋即醒悟,不由大喜:“李公也在此地嗎?那可真是雙喜臨門,若得崔公、李公,我家主公豈不是虎生雙翼便成龍嗎?”
李樞這纔來笑,便站起身來,要與對方握手言歡。
而也是此時,崔二十七郎看的清楚……幾個人剛剛吃魚吃到大半,匆匆滅了篝火,卻是從崔公到李公,嘴角都還黑着呢!
但那又如何呢?
只能跟那什麼北面都督一般,裝作不知道罷了。
就在李樞、崔儻等人與侯君束在狐狸澱金風玉露一相逢的第二天,張行毫無廉恥的搬入了鄴城行宮,並住進了最北面居住區最大的一個院子。
院子在行宮內偏西,前面有個不大不小的堂屋,可以開會議政,兩側有公房可以做文書和防護工作,後面是居所,也有十幾個房間與一個小花園,其中西北角連着三層起來,算是一個小樓,尤其是第三層,四面開闊……估計就是這座通風小樓的緣故,整個院子喚作觀風院。
對此,張首席連名字都不改,直接拎包入住。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他以秦寶的大頭領尚未得到正式認證爲名,卻是讓秦寶暫時住到了觀風院中。
而既入住了觀風院,張首席立即就忙碌了起來……不是他要主動生事,而是許多人都來找他做彙報和請示……有的真請示,有的假請示,但張首席之前有言在先的,也不好計較的。
不過,今日今時,這一位來做請示的,肯定是真的。
“你怕新律推行不下去?”後院小花園內,張行若有所思。“是哪些條款下面有誰抵制嗎?”
“若是這般反而不怕了。”刑律部總管崔二郎崔肅臣表情還算輕鬆。“因爲真要抵制的,肯定是從度田授田與開釋人身那些利害相關的地方弄出來事端,而這些地方上上下下全都看着,哪兒能做,能做到哪裡大家也都清楚,若是誰強要抵制,別人不說,首席你難道會放過誰嗎?”
張行也笑……因爲確實如此。
別看他整日嘻嘻哈哈,不是喝酸梅湯就是跟村子裡人拉呱,可作爲一個合格的鍵政者外加此間多年的經歷,他便是再糊塗又如何不曉得土地和人口的重要性?
別的不說,幫裡這些人,濟水上游的頭領如何裝糊塗存了造反之前的莊子,濟水下游的頭領有多少工坊,之前被河北義軍抹空的登州如今又有什麼人在置業,他都一清二楚。
包括崔肅臣眼下話題背後的真實所指,他其實也清楚。
“我不想現在就對地方官府、吏曹動手。”張行笑了一笑,沒有再做遮掩。“不是在做什麼玩弄人心的把戲,而是沒有準備好。”
崔肅臣登時肅然。
“事情要是總指望着自上而下就能推陳出新,未免自欺欺人。”張行收起笑意,認真解釋道。“黜龍幫這個制度行到現在,便是有些新鮮,其實本質上還是一羣東齊故地的豪傑精英被我拉扯起來,若說根基深厚,上下一體,其實還差的遠……偏偏又是戰時,是爭天下的時候,我們也沒有足夠有經驗的基層官吏,這個時候若是清理他們、更換他們,反而要出岔子的。”
崔肅臣想了想,認真來問:“所以首席才讓張世昭張公這位大魏宰執來做蒙基部的分管,是要文武並行,培養出一些自家的年輕人來以緩緩代之?”
“是。”張行點頭道。“不過,這個職務是張公自家要的,他看的清楚,知道這是真正立新的源頭。”
崔肅臣不由嘆了口氣:“幾年前剛剛取濟水的時候、進河北的時候,連制度都沒有,州郡都來不及攻略,首席便堅持這件事情,後來連年大戰,幾乎喘不過氣來,首席也還是堅持……大家雖然礙於首席的權威不好公開反對,但實際上卻是人人都不以爲然,即便是現在,也只有些許人慢慢意識到這個的好處。”
“說好處還有些晚,估計還要兩三年,就能慢慢的顯露出來了。”張行繼續言道。“不過,若是說擔憂《黜龍律》不能被廣泛接受,倒也不必計較在地方官府和吏員上,我有個主意……”
“請首席賜教。”崔肅臣立即打起精神。
“你下去鄉亭裡親自審案子如何?”張行笑道。
“我……我審什麼案子?”崔肅臣明顯茫然。
“是這樣的。”張行解釋道。“你帶着刑律部的幾十個優秀吏員、文書,下到鄴城周邊的鄉里,利用秋後農閒的功夫去審案子……”
這話說清楚了,但崔肅臣還是懵:“我一人,便是帶着幾十個吏員,又能審幾個案子?而且下面百姓看到是我這種官,怕是都不敢尋我告的。”
“若是鄉野之人不敢尋你們告狀,你就專門去郡縣中找積存的案子,找能體現出來新律善政的案子,或者找已經宣判,但可以按照新律改正的案子,然後跑到案發的鄉亭中把人叫去做判……”
張行如是解釋道。
“也不用擔心一人無力,其實這個法子的妙處就在這裡……你親自領着人走完一個縣,十幾個鄉,一個鄉挑一個案子就行,做完就回來,然後就從跟着你的吏員選出來七八個表現優秀的,讓他們帶頭,再往魏郡各縣挑郡縣中低階吏員組隊,繼續下鄉亭中繼續做這個巡審!”
崔肅臣眼睛明顯一亮:“好主意!若是這般,等魏郡的做完了,估計還沒到冬日,還可以從魏郡這些本地隨從巡審的吏員中挑出好的,知道我們是要推新律的,歸到刑律部中,然後再讓他們也帶頭,去整個行臺,乃至於河北、河南各處做巡審。”
“不必這麼着急。”張行笑道。“一冬天巡完兩個行臺就足夠了,明年春後再去河南……而且,也不必讓這些地方吏員歸到刑律部,不然怕是養不起的,只挑優秀的晉升就好,其餘人做個履歷和記錄,日後方便晉升也足了,只是巡審過程本身一定要保證待遇跟安全,可以發些錢糧布帛……至於說安全,雖說巴不得有不開眼的地方上鬧出來,我們好動手立威,但還是要以維護好自家人爲先。”
“首席這般思慮妥當,若不去做一做反而不安。”崔肅臣站起身來,直接行禮告退。“如此,我去尋陳總管做計劃,儘快施行。”
張行點頭,也不相送的。
倒是秦寶在側,忍不住來問:“三哥剛剛說從不指望自上而下便能推陳出新,但沒有準備好更換地方官吏……所以有了蒙基部?”
“是。”
“那以退役軍士爲基層鄉亭小吏,難道不也是自下而上的填充嗎?”
“當然也是。”
“爲什麼不告訴崔總管呢?”秦寶略顯詫異。
“爲何要告訴他?”張行回頭來看對方。“蒙基部的事情是他自己想到的,我也承認了,又沒有刻意隱瞞什麼……”
秦寶猶豫了一下:“不該待人以誠嗎?”
張行緩緩搖頭:“或許可以,但沒必要……尤其是現在,論局勢,黜龍幫已經成了氣候;論制度更新,差兩三年就能見效……事情還是穩着點好。”
秦寶點點頭:“我曉得,三哥如今怕死了。”
張行猶豫了一下,繼續來言:“其實這個不算什麼……此去登州,纔是要小心的。”
秦寶反而冷笑:“登州有誰,不就是程大郎嗎?便是程大郎反了,我若不能將三哥背出來,也便白活了。”
張行點點頭,到底還是交了底:“我們先去,幾營兵馬押後,雄天王、十三金剛都會隨行。”
秦寶終於皺眉:“程大郎真要反?”
“以他的爲人,十之八九不會。”張行坦誠以告。“問題是落龍灘,這次無論如何得回去走一趟……不免心裡發怵。”
秦寶終於恍然,卻又恍惚起來,儼然是想起當日二人初見時的情形。
兄弟二人正在枯坐,忽然外面一陣喧譁,各自打起精神,然後立即就有人來彙報——謝鳴鶴謝總管回來了,而且帶着煊赫了數百年的江東謝氏的主枝嫡脈四十餘人俱至,已經到了城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