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自憐瀟灑出塵埃

31 自憐瀟灑出塵埃

?龍城總督府地牢,珞琪同雲縱隔欄執手相看笑眼,無語凝噎。?

沒有淚水卻是嗓音梗塞,欲語還休。?

珞琪鴉髻抿得一絲不苟,泛着淡淡的桂花油氣息。?

斜插暗綠色的古玉簪,素白色的香雲紗百襇裙,上身水紅色的衫子,外披皁色斗篷避人耳目,豔如桃李卻冷若冰霜。眉峰微蹙,嘴角卻勾着淺笑。?

身在牢房悽悽慘慘鬼神皆泣之地,越是落魄失意,珞琪反是要將自己裝扮得美輪美奐雍容雅緻在人前從容而過,去面對那些真情假意惋惜同情的目光和幸災樂禍的冷眼。?

身陷囹圄的雲縱濃眉下寒芒帶着清寂,清風淡雲般沒有絲毫對即來噩運的恐懼。?

費力地挪動傷痛的身子,帶了鞭傷的手微顫着伸向珞琪的鬢邊,將那朵嬌豔的玉馨花捏起,插在一個令他滿意的位置,凝神欣賞着那朵嬌豔的花低聲說:“若是一朝分離,琪兒就去投奔原大帥,原大帥和沈姐姐夫婦定會收留。”?

珞琪微揚起頭,繞眶欲下的淚斂回眶中,嘴角勾出甜甜笑意,端起丈夫那輪廓英挺的面頰,望着那雙風雨後仍是神采煥然的雙眸堅定道:“結髮同枕蓆,黃泉共爲友!”?

疼惜而感動的隔着冰涼欄杆擁摟,狹窄的欄杆空隙間,額頭輕輕碰接在一處。?

妻子嚶嚀般的聲音懊惱般嘆息:“可惜先父留下遺囑上言明,所留在外國銀行的遺產須是珞琪而立之年後才能支取挪用,不然先取來應急也是好的。”?

珞琪的父親只她一個女兒,遺產也盡數留給了她,只是擔心她年少時不知經營胡亂揮霍反是因財生禍,特將這些錢放入了幾家國外銀行二十年生息,不到時間不得兌取。而珞琪陪嫁的物件也多是些不易變現的古董字畫。?

楊雲縱見妻子習慣地抿咬下脣沮喪的神情,焦慮得眉頭擰結,如煙鎖深瀾一般。?

“虧得動不了這宗銀子,否則你挪用私囊去填補官銀虧空,豈不令人懷疑是欲蓋彌彰,更是有口難辯。既然問心無愧,且由他們去查!”?

珞琪見丈夫神色堅定,卻已是將後事都用心安置,心裡一陣淒涼。?

從朝鮮回國就是一件錯誤。?

當年她和表哥譜萸嗝分衤恚ㄏ碌那資亂蛟譜蕕難腹老招┍還鐸掏⒒諢欏??

情急之下,表哥帶了她離家出走,遠走高飛去了朝鮮。?

那才真是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

幾年後,公公又以家中老祖母臥病爲由,誑了他們夫妻回到龍城,自此那對父子冤家簡直令珞琪頭疼欲裂。?

“無論如何,先籌集錢款填補上虧空應急,四十八萬兩官銀也無非是爲搶修堤壩賑災之用,若能保住堤壩渡過眼前難關,爹爹也未必會再深究此事。人家還有些私房陪嫁的首飾細軟,另有先父留下的古董,只除去那幅名畫不能賣,都可拿去典當應急。再不然,珞琪去向南安郡王妃岫玉姐姐借些錢週轉,再發電報給志銳哥求他接濟一二。雖是湊不足這四十八萬兩銀子,但能解燃眉之急。”?

珞琪井井有條的說出自己的打算,丈夫卻望着她悠然一笑,笑容中含着譏誚道:“你且省省心,楊雲縱焉能用妻子孃家的錢財爲自己渡難?”?

珞琪菱脣微翹懊惱道:“迂腐!刀都架到脖頸上,還顧這麼多虛禮?人家哪裡捨得官人去做刀下冤鬼?若是大堤真個出事,公公拿了官人去頂罪消災,那珞琪空守了錢財又有何用?”?

見雲縱沉默不語,珞琪低聲勸道:“今天小夫人還將自己的積蓄偷偷拿來塞給人家,說是一片心意爲官人你救急。”?

楊雲縱驚詫的目光望着妻子,欲言又止。?

珞琪伸手掩了丈夫的口說:“且莫多言,此事人家自會操辦,小夫人也是一片心,不忍拒她。再者,人家哪裡見得你睡在這陰涼醃臢的地方?”?

嬌俏地抿嘴淺笑,珞琪目光掃視牢房四周,沒有看到傳說中房樑上片片蜘蛛網,反是看到雨水泛潮的牆壁上斑駁剝落的牆皮上顯現猙獰的形狀。?

丈夫低沉的聲音詭秘地笑答:“莫要小覷了這裡,雖不到三宮六院,可也是有七八個‘美人’陪房。”?

珞琪見丈夫神色認真,不似玩笑,半信半疑地鬆開手望着岑然自得的丈夫奚落:“做夢吧?都被打得這般田地,還惦記美人銷魂不成。”?

“不信?可想一見?”丈夫認真的神色反令珞琪好奇又微生妒意。?

丈夫挪到牆角那叢亂草上鋪的破草蓆前,回眸對了妻子詭秘地一笑,又對草蓆下說道:“快快出來拜見大奶奶!”?

猛地一揭草蓆,一串老鼠蟑螂臭蟲之類的活物四躥而逃,直衝牢欄外的珞琪奔來,慌得珞琪尖聲驚叫向後閃去,丈夫卻跪坐在地上拍掌大笑道:“夫人差矣,緣何如此失禮?”?

珞琪又氣又惱,丈夫如此落魄竟然還有心思促狹。?

而這笑聲背後反更添了悽楚。?

來牢房探監前小夫人霍小玉哭着對她透露,四十八萬兩庫銀非比尋常,若是再尋不出丟失的庫銀,一旦黃龍河決堤水淹龍城,怕老爺也難逃失職之罪責。老爺已經決定要上報朝廷,大義滅親,如今只能求佛祖保佑黃龍河大堤逃過此劫,或許還能暫且壓住庫銀之事,保全大少爺一條性命,否則珞琪怕就要守寡做未亡人。此事的厲害,相信丈夫身在官場更是心知肚明,而此刻卻是從容談笑。?

“狗奴才!誰許了你們放人來探監?”公公楊焯廷的叱罵聲傳來。?

珞琪忙扶扶鬢髮,整頓衣裳,自知無法躲避,反是平靜地迎過去見禮。?

公公楊焯廷並未責備她,反是直視牢房中跪地叩首的兒子。?

“嫂嫂!”?

珞琪擡頭,驚愕地發現跟在公公身後的五弟冰兒,不知道公公因何帶了五弟來這牢獄。?

“死到臨頭來嘴硬不成?從實交代,本官從輕量刑。”?

公公話音拖着長長的官腔,一句話中帶出“本官”一詞,聽得珞琪硌耳,就如每日聽丈夫不喚“爹爹”反喚“大人”一般生硬。?

“來人!”楊焯廷喝了一聲,吩咐將五公子煥睿綁上刑凳。?

“冰兒!”珞琪驚得脫口叫道。?

“大人!”楊雲縱原本低眉斂目,如今也怒火中燒般擡頭道:“大人若要刑訊,但可以審問雲縱,因何又綁了五弟?這裡既然是朝廷大牢,五弟他未作奸犯科,如何要綁他來這裡?”?

畢竟五弟冰兒還是未成丁的孩子,珞琪不知公公緣何這般狠心。?

楊焯廷卻冷笑一聲道:“既是清楚厲害關係,還不從實招供官銀的去處!”?

頓了頓又道:“爲父就知你心懷不甘。昔日你大伯辭世,讓你歸宗回爲父膝下,你便千般挪揄百般執拗,終是拉了你表妹琪兒私奔去朝鮮,膽大妄爲!如今留你在龍城盡人子孝道,你又是身在曹營心在漢,膽大包天私貪了庫銀欲要再逃去朝鮮!知道你骨頭硬刁頑,爲父只拿冰兒來拷問!”?

兩旁虎狼般的衙役手中灌鉛的紅黑兩色水火棍戳地發出威懾的響聲。?

眼見了冰兒被綁縛在刑凳上,靈透的雙眸翻着長睫驚惶地望着她,珞琪慌得跪地求公公道:“爹爹,五弟年幼身子弱,實不禁屢屢重責。如今五弟螢窗苦讀以備秋闈,身負爹爹奪魁光耀門楣的重託,若是責罰,就拿琪兒責罰吧。”?

楊雲縱搖晃着阻擋在眼前的牢欄,朗聲阻止道:“大人!牢房乃官府重地,五弟並未觸犯刑法,如何對他用刑!”?

楊焯廷毫不理會,揮揮手,兩旁的衙役按頭按腳地束縛了冰兒,後襟挽起,褲子剝落,露出一段凍玉般觸目冰寒的緊實肌膚。?

珞琪慌忙側頭跪地求告:“爹爹饒過冰兒吧!冰兒還小,他受不住這麼重的板子。”?

楊焯廷低眼望着珞琪問:“琪兒,你實話告訴爲父,那四十八萬兩庫銀,可是你夫妻私挪去放貸收利?”?

珞琪一陣心寒,公公一心認定是她夫妻私吞了庫銀,未曾做賊卻要被搜身一般令人難堪氣惱。無奈眼前懷疑她們的人卻是至親的尊長,更令人急惱不得。想要擺明說,她夫妻在朝鮮國也曾經營過錢款,得過朝廷封賞有着不菲的積蓄,加之孃家的錢財做後盾,纔不會在乎這些銀兩,可又怕公公聽得多心;若是一味否認,又沒個有利的佐證來證明自己的清白,公公定然也是不信。?

猶豫遲疑間,冰兒格外從容平靜地接話道:“嫂嫂敬請回避!冰兒請願領責。非是冰兒做錯事,也非是替大哥領罰,只是冰兒要證明大哥的清白!‘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鵷雛竟未休’!”?

“孽障!”楊焯廷被冰兒的言語激得勃然大怒,吼了聲:“用刑!”?

衙役面面相覷遲疑一下,掄起水火棍。?

“大人!”雲縱驚呼一聲。?

珞琪再是看不下去,這麼重的灌鉛的棍子,若打在五弟身上他一個十五歲半大的孩子如何受得住??

“爹爹,求爹爹改換了藤條戒尺來責打冰兒,這麼重的棍子,怕是成人都難以承受。”珞琪嗚咽着淚眼朦朧,冰兒卻咬了牙道:“嫂嫂請回避,冰兒文弱,卻還有根男兒的傲骨!生死是小,名節是大,大哥沒做過的事緣何要屈認?”?

珞琪再要說話,已經被下人請去了隔壁。?

只聽到刑杖的噼啪聲響,丈夫憤然地求告聲,反是聽不到冰兒的哭鬧。?

珞琪推開下人的攔阻猛地轉回身,見按在刑牀上的冰兒咬了拳頭不哼一聲,那副堅毅傲然的神情,彷彿一夕間從那個頑劣的孩子長成了有擔當的大人。?

“冰兒~”珞琪聲音哽咽,冰兒在她心裡還是那個乖巧的孩子,那個自小在她們夫婦身邊長大的娃娃。?

“大人!大人!朝廷派來傳旨的欽差大人已經到了青石灘渡口,棄船登岸向總督府快馬而來,吩咐督撫大人攜長公子及全家去接旨。”?

師爺匆匆的闖入,那棍棒聲停歇。?

珞琪跟過去,就見公公一臉的驚愕問:“哪裡來的欽差大人?”?

“從宮裡來的圖公公,京城快馬到天津衛登船,由上海上岸換了洋人的火輪到的龍城。”師爺一路催促楊焯廷更衣去候旨,一面張羅着將牢中的楊雲縱放出來。?

牢門大開,楊焯廷狠狠地瞪了兒子一眼罵:“還不速去更衣?若有半點差遲,仔細你的皮!”?

又瞪了眼趴在刑牀上的冰兒罵:“稍後再同你計較!”?

冰兒的臀腿間已經烏青一片,伏在刑凳上抽搐。?

珞琪側過頭以示迴避,輕聲問:“冰兒,疼麼?”?

話一出口,眼淚卻是下來。?

先時同丈夫談到生離死別都沒落淚的堅強,卻見了五弟身上的傷忍不住鼻頭髮酸落淚。?

冰兒的聲音微微發啞道:“冰兒皮糙肉厚如野豬,不怕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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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旨太監圖公公被楊焯廷恭敬地請進厚德堂,一路上昂首闊步同楊焯廷寒暄迎讓,公鴨嗓子尖啞地拖長聲音說着客套話。?

珞琪曾聽志銳哥提到過這位太后身邊的紅人圖公公,太監不得出宮,但這位圖公公卻屢屢得到老太后的恩准出宮代傳聖諭聖旨。加之這位圖公公的祖籍也是龍城,平日同楊家也算關係親近。?

迎着欽差圖公公進了厚德堂,全家上下隨了老爺楊焯廷跪滿一地。?

“聖旨下,龍城督撫楊焯廷接旨。”?

楊焯廷行了個三跪九叩的大禮口中道:“臣楊焯廷接旨。”?

太監嗽嗽嗓子打開黃綾聖旨,朗聲誦讀道:“奉天承運,皇帝昭曰,龍城總督楊焯廷賦材通敏,操屢端純……操練新軍,拱衛龍城要地,績效斐然,甚慰朕心……特賞賜單眼花翎、黃馬褂……”?

珞琪原本心裡忐忑,猜想這欽差野貓進宅無事不來,卻不想是爲了彰表前番欽差鹿榮大人來龍城閱兵的績效,不禁鬆口氣。?

又聽欽差繼續讀道:“龍城總督府新軍統領四品管帶楊雲縱,精通洋務及新軍操練之法,爲彰其忠勇,着升從三品參將銜領龍城新軍及步兵營,賞銀千兩,絹二百匹。欽此!”?

珞琪驚喜過望,先時曾猜測過鹿中堂回京覆命,公公楊焯廷定然會受朝廷褒獎,卻不想封賞如此厚重,而且竟然給丈夫雲縱升職加官。?

楊焯廷和雲縱叩頭領旨謝恩,接過欽差手中聖旨。?

圖公公攙扶起楊焯廷雙目緊盯了他道:“焯公,皇上另有口諭。”?

楊焯廷忙撩衣再拜被圖公公扶起道:“皇上吩咐,禮就免了。”?

目光看了楊焯廷身後低頭跪的楊雲縱交代口諭道:“皇上的意思,新軍是國之根本,龍城新軍再擴充千人,要大公子小心從事,勿負朕望。”?

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圖公公又去扶起楊焯廷身後的雲縱,拉着雲縱的手嘖嘖稱讚道:“焯翁,前番見吉官兒纔是少年,今日再見英武非凡,難怪鹿中堂回京之後是讚口不絕。老佛爺聽罷還尋思,是哪裡來的楊統領?再一想,嘿,老佛爺自己個兒都逗笑了,可不是楊督撫府裡的小吉官兒嗎?幾年的功夫,出息了!”?

“公公謬讚了!”楊焯廷客套地應着。?

圖公公滿是皺紋的手拍着雲縱的手喜愛道:“這番出落得愈發像你爺爺了!”?

話說至此,用衣袖掩掩眼角感觸的淚。?

太后另賜了雲縱的祖母,楊焯廷的母親一身誥命袍服,珞琪知道,太夫人是咸豐皇帝乳孃的女兒,同宮裡關係非同尋常。?

全家人驚喜不已,雲縱隨在父親身後去陪圖公公花廳用茶。?

圖公公一直拉着雲縱的手拍着,公鴨嗓尖厲刺耳的聲音道:“我平生閱人多矣,還未見過哥兒這樣一品相貌,將來必是國之棟樑,股肱膀臂,前程不可限量!”?

聽罷圖公公的誇讚,珞琪一夕間大悲大喜,彷彿人世間榮辱一朝看盡。丈夫爲龍城和楊家爭來殊榮,一道聖旨將他這階下囚忽然變成有功之臣。?

這樣一來,公公楊焯廷再不敢輕舉妄動在此時處置雲縱,朝廷封賞才下,不能旁生事端。這聖旨來得恰到好處,不早不晚,解了燃眉之急。?

姨太太們紛紛來賀喜,珞琪陪了笑一一應付。?

圖公公卻客氣地推卻說一路鞍馬勞頓,要回驛站歇息。?

楊焯廷笑了挽着圖公公地手說:“龍城風月甚好,公公多留兩日,也容楊某盡東道之誼。”?

圖公公心領神會,笑得雙眼眯成縫,眼角皺紋堆積,呵呵呵望着楊焯廷笑了幾聲不語。?

送走圖公公,楊焯廷吩咐開祠堂供聖旨。?

一家人立刻換了祭祀的吉服進了祠堂。?

除非節日祭祀,女眷是不得進入祠堂重地。?

珞琪隨在丈夫身後,滿心的歡喜,卻見丈夫沉着臉毫無歡喜之意。五弟冰兒跟在後面也是嘟着小嘴,如只病貓一般歪歪斜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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