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府在城之東南,前衙後府,不是公事,出入都是走側門的,卓昭節到的時候不見門外多少馬車等待,還以爲自己到的早了。
沒想到進了後園,一身錦繡彩裙、一般綰着雙螺的孟妙容聞訊迎上來,劈頭就道:“你今兒怎麼這麼遲?我還以爲你不來了!”
“出門時耽擱了下。”卓昭節隨口應付了一句,好奇道,“你拜的是什麼師傅?”
孟妙容聽了這話,立刻瞪了她一眼:“還是將來要回長安去的人呢!連李大家都不知道!”
“我又還沒回長安,這李大家是長安來的?”卓昭節一挑眉,“到底怎麼回事?”
“李大家是長安大名鼎鼎的琵琶國手!”孟妙容提到李延景頓時神采飛揚起來,高高的揚起下頷,“所謂一曲動長安,十指抵萬金——輕易不收弟子的,上個月,李大家到江南來尋一面琵琶,就是城北的博雅齋……恰好那日我在那兒試弦,李大家聽了聽,就要收下我做關門弟子!”
說着她睨了眼卓昭節,小聲道,“不如你一會也求一求李大家?”
“咿?”
“聽說長安這幾年時興琵琶,名門閨秀都會那麼幾手。”孟妙容正色道,“我呢,是自己喜歡,所以拜在李大家門下實在是欣喜萬分,你將來是要回長安去過日子的,帝都麼,天子腳下,貴女也多,難免都有幾分傲氣,你又是江南長大,在那兒連幾個幫着說話的玩伴都沒有,那邊時興的東西你再不懂,仔細被人看輕!”
孟妙容雖然說話有時候帶着刺,這會倒是真心爲卓昭節考慮的,只是卓昭節對琵琶實在興趣不大,就委婉道:“可是我手笨的很,連刺繡都做不好,怕是入不了李大家的眼。”
“刺繡和彈琵琶哪裡能搭上關係?”孟妙容今兒心情極好,主動挽着她的手臂道,“我帶你去……也許你天賦其實不錯的呢?你從來沒彈過琵琶啊!”
“你不是關門弟子?”卓昭節奇道。
孟妙容道:“不是還有記名弟子麼?我看你也不像肯認真學的人……好歹做了李大家的弟子在長安也能有幾個師姐攀攀交情,免得被排擠罷?”
她這麼熱心,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因爲之前遊炬的事情,孟遠浩有意修補與遊家的關係才這樣殷勤,但卓昭節得了班氏對遊炬一事的內情全當不知道的叮囑,也就任她拉走。
拜師的時辰還沒到,孟妙容這回就請了三兩個小娘來觀禮,孟家也纔來了兩個小娘,各自有伴說着話,偌大的園子裡是很安靜的。
李大家暫時被安置在了園子裡的一所精舍中,還沒靠近,孟妙容就放輕了腳步,卓昭節見狀亦然,到了精舍跟前,才叩了一下門扉,就聽半掩的窗內一把柔和圓潤的聲音傳出:“是妙容麼?”
語氣和藹,純正的長安腔,是中年男子的聲音,醇厚、清冽,雖然只是尋常一問,單這聲音卻給人恢弘之感,卓昭節揣測這李延景若是作歌定然也不俗的,又想他琵琶能稱國手,音律當然是精通的……
正琢磨之間,孟妙容已經答完了話,卓昭節沒留心她說了什麼,卻見精舍門一開,一個總角小廝出來請兩人進去。
李延景就在隔了垂珠簾的簾後,望去約莫四十餘歲,頭頂軟襆,生的是白麪闊口、鼻直口方,頷下留了短髯,相貌堂皇,雖然在太守府中做客,卻也只穿了一件半舊石綠袍衫,但他氣度極好,雖然是舊衣,也穿出一種難以描繪的風流儒雅之態。
孟妙容一拉卓昭節,兩人一起行了禮,李延景溫和的道:“不必客氣。”
又讓她們坐下說話,之前開門的總角小廝過來斟了茶,李延景目光就落在卓昭節身上:“小娘也想學琵琶?”
“回李大家的話,確有此想。”卓昭節其實無所謂學與不學,但孟妙容一番好意,她也不忍拂卻,恭敬的道,“只恐資質愚鈍,難入大家之眼,冒昧而來,還請大家莫要見怪!”
李延景不在意的笑了笑道:“無妨。”
就道,“只是某家在江南待不長久,就連妙容,也只能指導數月,留些筆記要錄與她,能學幾分,全靠她自己勤奮……小娘請過來容某家看一看你之雙手。”
這就是檢查資質了?卓昭節信心滿滿的走上前——她嘴裡謙遜,但從小聽着班氏等人稱讚是天資卓絕、聰明伶俐,向來就覺得自己不拘什麼都是天賦異稟資質過人的。
當即落落大方的到李延景跟前,伸出雙手,十指纖細,像初生的筍尖,雪白粉膩、色澤晶瑩,青春年少的光輝絕非玉石所能夠形容。
指尖都擦着鳳仙花汁,襯托得這雙手當真是隻向畫中有。
李延景畢竟是長安著名的國手,對着這雙手看了片刻,非但沒有誇讚,反而答非所問的問:“小娘沒學過琵琶?”
“沒有。”卓昭節搖頭。
李延景唔了一聲,目光在她手上轉了一轉,又看了看她肩背,沉吟不語。
孟妙容忍不住問:“大家?”拜師儀式未過,如今她還不能喚師傅,和卓昭節一樣喚着李大家。
“可惜了!”李延景遺憾的道,“小娘不大適合學琵琶。”
孟妙容呀道:“這可怎麼辦?”
卓昭節也感到很意外——照她自我感覺,自己很該什麼都有天賦,只不過自己懶得學纔對嘛!何況自己這雙手伸出來,憑賣相也能得一句心靈手巧的稱讚罷?
只是李延景客氣的笑了笑,不說什麼了——以他的身份,肯對個後生晚輩、又是頭回見面、連出身都沒問的小娘擺出這副態度已經算得上非常謙遜了。
卓昭節雖然覺得意外,但她反正也不是很想拜這個師,不過是順着孟妙容的意思來湊個熱鬧。
見這情況就要告辭。
孟妙容卻還有話要和李延景說,因爲卓昭節對太守府的後院也是不陌生的,就抱歉的請她自己回去。
卓昭節不在乎能不能做李延景的記名弟子哪怕是入室弟子,但這樣被當面否決到底有點尷尬,巴不得早點離開——她就沒走孟妙容帶她來時的大路,而是從精舍後頭小路走——打算抄花木間的捷徑,這也是她到過太守府幾次,熟悉的緣故。
不想,才走到精舍之後,因爲半掩着窗,裡頭的人看不到外面,以爲她順着原路走遠了,就聽孟妙容好奇的問李延景:“大家爲何一定要見昭節?”
卓昭節一愣,明合、明吉也有些驚訝,主僕三人彼此心照不宣,都站住了腳步。
只聞李延景含笑回答道:“受人之託而已。”
“可是昭節在長安的長輩嗎?”孟妙容問道。
“不錯。”李延景對就要收下的這個關門弟子很有耐心,溫言道,“原本故人託付,這次到江南,倒是要專門教導她些時候的,但某家也與這卓小娘的那位長輩有言在先,若這卓小娘不中某家之意,縱然有故人情面,某家也不能收的。”
孟妙容咿道:“昭節資質竟然如此之差?”
精舍外,卓昭節臉色也難看得緊……
誰想,李延景卻道:“她資質不錯,與你在伯仲之間。”
卓昭節一愣,裡頭孟妙容也奇道:“那大家爲何不肯收她?”
“太過浮躁。”李延景如今想必是在搖頭,語氣裡帶着絲淡淡的嫌棄,“方纔某家看過她雙手,顯然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主兒!算起來這小娘只比你小一歲,手上既無長期習字練畫的痕跡、也無撫弄絲絃的蹤影,更別說女紅針線的小傷……可見雖然天資不錯,但爲人極是憊懶!須知道不論是何技藝,若無毅力,天賦再好也不過是曇花一現罷了!更何況某家收弟子,第一看心性,其次看品行,第三才輪到資質,畢竟資質略差,可用勤奮彌補,心性不足或品行不端,嘿!某家只懂教琵琶,可沒功夫既教琵琶又要教誨旁的啊!”
說着就語重心長的提點孟妙容,“妙容,這卓小娘不能入某家之門,你當引以爲戒!若是吃不得苦練的辛勞,趁早說明,左右今日拜師之事也並未張揚,某家自去就是……一旦拜入某家門下,到時候憊懶不肖,可別怨某家爲師之際的苛刻嚴責!”
孟妙容堅定道:“大家請放心!妙容絕不會丟了大家的臉的!”
……明吟和與明葉低着頭,不敢去看卓昭節的臉色。
足足半晌,卓昭節想說什麼,又怕驚動了精舍裡的人,到底忍着惱怒,一聲不響的走了開去。一直到了舉行拜師儀式的後堂,卓昭節臉色才恢復如常,只是仔細看去,就見她眼裡還是難掩一抹狼狽與羞惱。
她心裡鬱懣,也無心和孟妙容邀的其他人招呼,就隨便尋了個位置坐了,但一起在白家刁難過林鶴望的連小娘和宋小娘看見她後卻主動過來,奇道:“燦娘怎麼沒過來?”
“她被二舅母拘着。”卓昭節此刻很不想說話,奈何連小娘和宋小娘主動過來,都是時常見面的,也不好拿她們撒氣,她不肯說出來兩個人都捱了罰、並且孟妙容根本沒給遊燦下帖子的事情,就含糊的答了,又岔開話題,“今兒就咱們幾個?”
“原本白四姐姐肯定要來,可惜她出閣了。”連小娘是遊家三夫人的親眷,和遊燦很熟悉,與卓昭節就要生疏點了,宋小娘卻是連家的親戚——秣陵就這麼大,只要是不是到處結仇的人家,幾代下來姻親親戚足以遍佈全城了……
兩人說着順勢在她附近坐下,道:“方纔彷彿看見你在門口了,怎麼又到現在才進來?阿孟呢?”
“也沒什麼,我今兒來晚了點。”卓昭節有一句沒一句的應道,“出來時耽擱了下,阿孟問了我幾句,她去見李大家了。”
連小娘就道:“這幾日都不見你們出門。”
“外祖母說天氣熱了,讓咱們在家裡多待一待。”卓昭節隨口道。
宋小娘接過話去:“說的也是……家裡都準咱們吃凍飲了,可惜櫻桃謝了,不過如今的新菱也是極嫩的……”
“芡實也到了,就是剝起來怪麻煩的。”連小娘唧唧喳喳,“我看她們帶着銅護甲一天剝下來也就那麼點兒……”
“反正也不是咱們辛苦。”宋小娘和她嘻嘻哈哈,“難爲你還想自己去剝嗎?一個人剝的少,多叫幾個人去也就是了。”
“說到叫人——阿孟的那兩個堂妹當真傲慢得緊,我方纔叫了其中一人兩次都沒理我……”連小娘不滿的瞥了眼遠處正旁若無人的說笑的兩個小娘。
宋小娘跟着看了一眼,道:“管她們呢,她不理咱們,咱們也不理她們……這裡又不是她們家!”
“哎,早知道她們那麼一副壞脾氣,我也不去惹這個氣。”連小娘道,“說起來我從前頭次見到阿卓時,還以爲阿卓也是不肯理人的,沒想到看見阿孟上去說話,阿卓極客氣,我才知道阿卓不是那樣的人。”
卓昭節聽如未聞,轉着面前的茶盞,懶洋洋的不說話。
宋小娘才轉過頭來問:“阿卓你……”
就見門口人影一閃,卻是着常服的孟遠浩併發妻江夫人帶着使女僕婦走了進來——讓人意外的是還帶了個着玉色輕衫的少年,居然是江扶風,衆人忙起來見禮。
孟遠浩與江夫人都忙不迭的叫起,笑着道:“怕你們拘束,咱們纔到現在再過來的,都不是外人,今兒你們爲着妙容纔過來,該咱們謝你們纔是。”
如此客氣了一番,江扶風發現卓昭節,眼中笑意頓時加深,遠遠向她點頭,看他似要走過來說話,孟妙容的兩個堂妹卻忽然上前攔住了他說起話來——孟遠浩的髮妻江夫人雖然也是厲陽江家的人,但和遊家沒了的大夫人江扶月並不同輩也不同支,仔細論起來她比江扶月要長一輩,也是江扶風的長輩了。
現在上前尋江扶風說話的是江夫人的侄女,江扶風當然也不能就把她們丟下。
連小娘眯起眼,趁孟遠浩和江夫人檢查四周陳設的光景,對卓昭節、宋小娘道:“我道她們方纔做什麼不理我呢——”
她把聲調拉得極長,宋小娘一抿嘴:“你可真冤枉,咱們是來看阿孟拜師的,根本就不知道江十七會在這兒,也就她們想得出來,有一個算一個都防上了。”
說話之間,李延景和孟妙容都到了,雖然據說是李延景不想大動干戈,所以這拜師禮也只准孟妙容邀了幾個閨閣好友,並父母在場,固然簡樸,但也極正經的。
孟妙容穿着節日典禮才穿的盛裝,跪在李延景跟前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李延景喝過她敬的茶,又解了腰間一塊玉佩作爲給新進門弟子的見面禮,末了還要訓示一回自家規矩云云……
師徒名份既定,孟妙容興沖沖的喊了師傅——卓昭節耐着性.子到這會,實在待不下去了,藉口班氏讓自己早點回去,忙不迭的上去告辭,孟遠浩與江夫人留了留,但見她繃着臉、心神不寧,擔心班氏當真是嚴厲叮囑過,也就讓孟妙容親自送她了——她走的時候江扶風似想過來招呼,奈何孟家那兩個小娘撒嬌撒癡的攔着,就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看也不看自己這邊一眼、就此揚長而去,不由暗暗苦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