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于家算是峰裕村的中上人家,正屋是三間大瓦房,東西廂房各兩間,緊挨東廂房又單獨修了一間竈房,緊挨西廂房有一間牛棚,除養了一頭母牛外,還養了十多隻雞,連圍籬笆用的材料也不是一般人家所用的竹子,而是一根根杯口大小的木棒。
鮮于家並不是峰裕村的原住民,而是鮮于端康的爺爺在八十多年前才從外面遷來此處的。鮮于端康的爺爺是一個爭勇好鬥的人,他在二十多歲的那年在家鄉因爲一件小事打死了一個鄉鄰,爲了逃避官府的追捕,一路逃到了峰裕村,見這裡山高路險,是絕佳的避禍之處,便在這裡定居了下來。經過辛苦打拼,到鮮于老先生去世的時候,積攢下了豐厚的家業。傳到鮮于端康的手裡時,家業已漸漸的凋零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總也算溫飽有繼。
鮮于端康和葉愛蓮育有三個子女,老大叫鮮于尚武,今年三十八歲。鮮于尚武人如其名——尚武。他從小身體強壯,很好地繼承了祖爺爺爭勇好鬥的性格,是村裡的小霸王。慢慢長大後,村裡的這一塊小地方不夠他發揮了,於是他在十八歲的那年給父母親簡單地打了一聲招呼後就一去不還,至今杳無音訊。這麼多年過去了,家裡人也不抱什麼希望了,多半當他已經死在外面了。
老二是一個女兒,叫鮮于尚梅,如果活着的話,今年三十三歲。鮮于尚梅自二十歲嫁到隔壁村後,小日子過得雖不是十分富裕,但夫唱婦隨,倒也其樂融融。但是在五年前,日本人強行拉丁,鮮于尚梅的丈夫被拉去當兵不說,她自己也被日本兵蹂躪而死,兩個孩子也慘遭毒手,死於非命。日本投降快一年了,鮮于尚梅的丈夫還沒回來,大概是永遠也回不來了,老二這一枝算是徹底斷了。
老三就是在家的鮮于尚文,他也是人如其名——尚文。鮮于尚文作爲家裡最小的孩子,又是在生下尚梅十三年之後好不容易纔有的兒子,自然是倍受父母寵愛。鮮于尚文出生的那年正好是鮮于尚武離家出走的那年,不知是巧合還是鮮于尚武蓄謀已久。尚文從小體弱多病,葉愛蓮老倆口真個是捧在手裡怕飛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對尚文可以說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尚文由於體弱,很少出去瘋玩,倒養成了他喜歡看書的習慣。五歲他便吵着要去學堂讀書,但彼時的學堂是日本人開的,所有的教學都是日本式的;老倆口是從心裡排斥並仇恨日本人的,他們不想讓兒子去學堂唸書,說就在家裡讓鮮于端康教他念——鮮于端康從小被父親送進私塾,熟讀詩書,只是後來日本人來了,他不願爲日本人效命,便裝着大字不識一個的樣子,老老實實在家種地——尚文不幹,他說家裡就他一個人讀書,沒意思,學堂裡有好多學生,有伴學起來纔有意思。最後,老倆口犟不過寶貝兒子,只好讓他去了學堂。尚文是一個好學生,不僅各門功課優異,而且還學得一口流利的日本話。正當他準備大顯身手好好幹一番大事業時,日本卻突然宣佈無條件投降了,他很是失落了一陣子,連給他說媳婦他都提不起興致。
此刻,當尚文站在窗戶後面偷窺在院子裡梳頭的姜冷梅時,他似乎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與先前對說媳婦的冷淡感覺大相徑庭。鬱鬱寡歡的人生怎會是常態!總有意外的不可預知的驚喜和美好在某個未知的時刻降臨。而愛情——抑或性——是亙古不變的誘惑,區區如鮮于尚文又怎能逃得過呢!尚文鮮少沐浴陽光的蒼白臉上是淡淡的陰鬱的笑容。單從五官來看,他算得上是一個俊美的少年,大大的眼睛,薄薄的嘴脣,淡薄的眉毛稍顯女氣,倒多了幾分陰柔美。只是他渾身上下終年籠着的一股陰氣——也不知他身上的陰氣是來自他的虛弱體質還是來自他念了十幾年的日本學堂——讓他看起來不同於一般人,顯得高深莫測,充滿神秘感,讓人覺得難以靠近——姜冷梅在離他三尺開外的盛夏上午便感受到了他身上的這股陰氣,她當時心臟微微一縮,但她未動生色,匆匆而過。
村莊上空的炊煙在燦爛的陽光中優遊飄逸,最後瓢向無邊無垠的天空,幻化成點綴天空的五彩雲朵,以高傲的姿態俯視芸芸衆生。世間萬物相生相剋,相輔相成,人與人之間何嘗不是如此!
冷梅往竈膛里加了幾根小木棍,火瞬間小了許多。她想起家裡做飯總是燒玉米和稻草秸稈,菸灰撲得滿竈房都是,這裡山上的木材多,連燒火都是木棍木塊,真好。可是這也不是自己的家呀,再好總不能一輩子賴着不走。她決定等兩天身體恢復一些就離開這裡,至於去哪裡,她也不知道,反正就走唄,走到哪裡算哪裡。
葉愛蓮圍着圍裙在竈前炒菜,她的鼻尖上沁滿了細小的汗珠。她看冷梅的身體虛弱,特意殺了一隻雞,雞肉燉湯晚上喝,中午蒜苗炒雞內臟,竈房溢滿蒜苗的清香味。葉愛蓮在女兒死後,很是悲痛,她那懂事孝順的女兒死得慘哪!沒想到五年後,一個叫梅兒的女子又來到了她的身邊。她是有心要留下冷梅的,但不知冷梅的具體身世,不知她是路過此地還是逃難至此,她決定吃飯時詳細打聽一番。其實她是希望冷梅能做她的兒媳婦,她不知爲什麼,莫名地對這個一無所知的女子有一種親切感,只有成爲兒媳婦才能讓她名正言順地長久留下來。不過,她對她的那個寶貝兒子沒有多少把握,他可是對媳婦沒有絲毫興趣。葉愛蓮的擔心多餘了,她不知道人面對不同的人是會變的,尚文對姜冷梅很有興趣哩。
“來,梅兒,嚐嚐味道怎樣?”葉愛蓮挾了一塊雞肝放在冷梅的碗裡,裝着漫不經心地問,“你是要到哪兒去呀?怎麼就你一個人呢?”冷梅將雞肝放進嘴裡,邊嚼邊回答:“我家裡只剩我一個人了,我爸爸媽媽都不在了,我媽媽臨去世前叫我去投奔我的一個遠房姨媽,沒想到姨媽家裡也沒人了,我不知道去哪裡,就隨便走,就走到這裡了。”
“哦,你家鄉是哪裡的呀?”葉愛蓮聽說冷梅家裡沒人了又沒地方去很是高興,看來留下她不成問題,關鍵是兒子那一面了。
冷梅撒了一個謊,說:“我家在信川的一個小村莊裡,我們那裡很窮。”
“你今年多大了?”
“我二十歲了。”冷梅下意識地說小了一歲。
“二十歲!正好跟我們家尚文同歲,你生日過了沒有?”葉愛蓮心想這麼巧。
“過了,上個月五號。”冷梅隨便說了一個日期。
鮮于端康和尚文一直悶頭吃飯,沒有加入談話的行列,但他們把冷梅的每一句話都聽了進去,尤其是尚文,他偶爾偷偷瞄一眼冷梅,又快速的低下頭吃飯,心跳得咚咚響,蒼白的臉上竟起了淡淡的紅暈。他的反常沒有引起其他三個人地注意,冷梅根本沒看他;他爸媽只以爲他是吃飯熱的,家裡許久沒吃肉了,吃得興奮一點一點都不奇怪。
“尚文是二月的生日,比你大五個月。”葉愛蓮似有意又無意地說。尚文聽媽媽總是提他的名字,有些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媽媽”。葉愛蓮衝他笑笑。鮮于端康聽出了老伴的意思,但沒吱聲。冷梅也發現氣氛不對,生怕他們誤會她是一個隨便的女子,趕緊說:“大爺,大娘,我明天就走,打擾您們很抱歉。”
尚文一口飯卡在喉嚨,臉憋得通紅,趕緊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尷尬地笑了笑。鮮于端康看了看老伴,扒了一口飯進嘴裡。葉愛蓮一臉的詫異:“走?!你走到哪裡去?你不是說你家裡沒人了嗎?你一個女兒家到處走很危險的。”
冷梅說:“那也不能老麻煩您們吶。再說,誰家也不寬裕,我不能在這裡白吃飯。”
葉愛蓮心想:真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嘴上說:“梅兒,我們家雖然不富裕,但一日三餐還是沒有問題的,就是吃得不好。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就在這裡安心地住下。”說完爲了讓冷梅住得心安理得些,又加上一句,“當然,你也不是白吃白住,你也要幫我們幹活的,我們可是有十多畝地哩。”冷梅一聽這話,放心地笑了,“既然有活幹,那我就住下,我不怕苦不怕累,有什麼活儘管吩咐我。”她爲自己終於找到了落腳之處而高興,她也是真的喜歡這兩個慈祥的老人;至於鮮于尚文,看樣子也不壞,應該不會難爲她,難爲也不怕,當他是少爺好了。冷梅由於自身的經歷,根本沒想過能擁有愛情和婚姻,能平平靜靜地活着,對她來說就是上天格外地恩寵了。可愛情這東西是不由人的,誰知道什麼時候它就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