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區夏季的早晨霧濛濛溼漉漉的,太陽出來之前的露天空氣裡有懸浮的露水微粒,裸露的肌膚一旦觸上,涼絲絲的感覺便迅速蔓延至全身,涼爽中帶有微寒。人說“春寒料峭”,山區夏季的一早卻也料峭。鮮于端康依然在天色微明時分起來喂牛,他的心情似乎不錯,一邊往牛槽里加草料一邊跟牛說話:“老夥計,你要做媽媽了,你高興吧?你知不知道?我也要做爺爺了哩,當然,得等上一年半載的。你說奇不奇怪?尚文那小子以前對媳婦的事一點都不感興趣,我和他媽擔心得吶……我就怕他有個什麼毛病,你看,這下他主動對人家女孩子好,證明他是沒毛病的嘛。興許是他以前沒開竅,不管怎樣,他同意結婚就好,我以後吶,一手抱着我孫子,一手拉着你兒子就在村裡轉悠,你說那日子多美……來,多吃點……”鮮于端康將昨晚黑鍘好的青草摟了一大抱放在準媽媽的黑牛嘴下,美滋滋地看着黑牛美滋滋地將青草捲進嘴裡。
不一會兒,朝霞映紅了天際,村莊上空的炊煙歡快舞動,雞們牛們狗們人們從夜的寂靜中醒來,歡跳在霞光萬丈的早晨,村莊頓然熱鬧喧囂起來,濃濃的煙火味遊走在每一個人的心上,讓你切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活力。冷梅穿着從家裡帶出來的母親親手縫製的白色單衣在院裡梳頭,純淨的白色映得她的臉頰愈發純白,在霞光的照耀下仿若大理石般光滑莊重。她梳好頭,將梳子放在窗臺上,轉身欲往竈房幫忙,正好撞到站在她身後的尚文身上。尚文慌忙伸手扶住她,她的臉幾乎快碰到他的臉上了,她羞怯地想要趕快逃走。他卻一下子將她緊緊摟在懷裡,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她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但不恐懼亦不厭惡,心裡竟有小小的歡喜;她驚奇自己的感覺,怎麼會有這麼奇怪的感覺?
尚文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他在這方面並不嫺熟,他的動作都是情不自禁。這個陰沉的男子也有一顆渴望愛情的心,不光是他,世上的誰又能逃得過這一劫?兩個年輕人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擁抱還不符禮儀,呆愣愣地各自沉默着羞澀着,直到葉愛蓮的咳嗽聲在竈房門口大聲響起,他們才如夢初醒地跳開來。冷梅低着頭匆匆進了房間,尚文對母親笑笑,問:“媽媽,早飯做好沒有?我快餓死了。”葉愛蓮寵溺地笑道:“就好了,你來幫忙盛飯。”
早飯桌上的氣氛既明朗又曖昧,葉愛蓮喝了一口稀粥說:“尚文,冷梅,我和你們爸爸昨晚上就把日子看出來了,婚禮就定在七天後。你們看行吧?”尚文和冷梅都表示沒有異議。“那好,你們既然沒有意見,這幾天你們就準備準備婚禮上穿的衣服。吃過早飯,你們去鎮上買幾尺好一點的布,做一身新衣服,結婚總還是要穿得體面點纔像樣。我和你們爸爸去通知你們的幾個姑姑和鄉親,這可是我們家第一次娶媳婦,一定要辦得體體面面、風風光光的,不能讓人笑話。”鮮于端康一直沒有說話,但臉上的喜悅之情呼之欲出。
尚文和冷梅一前一後地出了院門。隔壁的秋鎮基正蹲在院裡抽旱菸,看見他們路過,笑着站起身,走到籬笆外,用長者關切的口吻對尚文說:“尚文吶,你二十歲了吧,該娶媳婦咯。你看我家祈仁只比你大四歲,兒子都快六歲了,你要加緊呀。”
秋鎮基五十多歲,黑黑瘦瘦,一雙三角眼閃着精明的光。他的老伴在十年前就死了,他一個人苦撐家庭,也是不易。他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前些年被日本人抓了壯丁,至今未回,估計是死在外邊了。老大被抓走的時候只有十七歲,尚未成親。老二是女兒,嫁在離家五十里外的一個小鎮上,鮮少回孃家。老三在十五歲那年得病死了。四個孩子就剩下老四秋祈仁在身邊,秋鎮基便早早地託人給老四說媳婦。終於在秋祈仁十七歲那年說成了一個姑娘,名叫伊娥兒,生得姿色秀麗。伊娥兒家境貧寒,她的父母希望女兒嫁到有錢人家,藉以改變家庭的窘迫,彩禮要得特別的高,許多有錢人家都被高彩禮嚇跑了。可沒嚇跑娶媳婦心切的秋鎮基,他硬是賣掉了家裡的一頭牛和一切值錢的家當給兒子娶回了伊娥兒。秋祈仁對妻子十分喜愛,天天纏磨在一塊,伊娥兒很快就有了身孕。就在伊娥兒快臨產時,秋祈仁在去了一次集上回來後,突然說他要去參加游擊隊打日本鬼子。秋鎮基氣得當場差點昏過去,他說:“你去打什麼日本鬼子?你去只有送死。老子傾家蕩產給你娶媳婦回來,是用來幹什麼的?你敢走,老子打斷你的狗腿,你試試……”秋祈仁絲毫不示弱,慷慨激昂道:“我就是去送死也要去,你知道什麼是國家麼?我們現在是生活在日本人的統治之下的,沒有尊嚴沒有人格,你以爲自己是人,日本人根本不當你是人,當我們是他們的奴隸是他們的狗而已。你就惦記着傳遞香火,生再多又有什麼用,到頭來依然是日本人的奴隸而已。只有趕跑日本人,我們才能成爲自己,舒心地活着……”秋鎮基拿旱菸杆的手劇烈地顫抖,他沒想到兒子敢明目張膽地忤逆他,更沒想到平日裡不聲不響的兒子居然能說出看似很有大道理的道理來。他一時不知怎辦,便換了一種方式,“我不管你也管不了你了,你去跟娥兒說,她讓你去你就去。”娥兒在丈夫的軟磨硬泡下,最終同意了丈夫的要求。秋祈仁這一去就是五年多,只在前年託人送回來一封信,說他一切安好,等打跑日本鬼子他就回來,這日本投降眼看就整一年了,他還沒回來,蓮一封信也沒有,看來是凶多吉少。不過,秋鎮基似乎並不特別難過,他經常牽着孫兒的小手在村子裡逛,臉上是滿足的笑容,秋家的香火沒斷哩,鮮于家到現在連孫兒的影子還沒看到哩。
鮮于尚文在心裡冷笑了一聲,恭敬地說:“秋叔叔,謝謝你的關心。我就快結婚了,這是我的遠房表妹姜冷梅,還請以後多多關照。”尚文打心眼裡瞧不起秋家,但他有一個本事,越是他瞧不上的人,他表面越是恭敬。秋鎮基受用地點點頭,笑出一大朵花:“我見過了,多好的孩子,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有空來串門啊,你跟娥兒差不多大,娥兒一個人在家也沒個嘮嗑的姐妹,怪悶的。冷梅,你可要經常來陪陪她喲。”冷梅不善應酬,抿嘴輕輕笑了笑。
“秋叔叔,我們去集上有點事,回來再聊。”尚文心裡厭惡到了極點,恨不得撒開腿就跑,但他的神情和話語依然溫文爾雅,讓人如沐春風。冷梅看着一身藍衣、沐浴在陽光裡的她的未婚夫輪廓分明的側臉,她的心裡驀然流過一股暖流。她有一種錯覺,第一次站在離她三尺開外打量她的那個籠着一身陰氣的人不是眼前這個溫文爾雅、溫暖而不灼烈的鮮于尚文,她喜歡這個鮮于尚文。
新房佈置好了,該請的客人都請了,辦酒席的食材準備齊全了,新衣拿回來了。一切都很順利,天公也作美,不雨不風,太陽也不是特別的毒。最讓葉愛蓮和鮮于端康高興的是,牛犢在婚禮的前一天上午下下來了,這就意味着婚禮上不用分心了。
一大早,鮮于家的院子裡就擠滿了大人、小孩、還有村裡所有的狗。一時間,人狗喧囂,熱鬧非凡。村子裡多少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村民們個個紅光滿面,快樂着鮮于家的快樂,開心着鮮于家的開心,最最重要的是吃,豐盛的菜餚光是看看也讓人對生活充滿了熱情。
陽光燦爛,鞭炮鳴喜,婚禮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一對新人跪在堂屋的神像前,接受長輩的祝福。驟然,一陣大風席捲而來,天空剎那間昏暗下來,天上成團成片的烏雲宛若千軍萬馬,洶洶而過,連綿不絕。席捲而來的大風捲起漫天黃沙,迷了村民們的眼睛,他們再沒有心思看熱鬧了了,紛紛避在擋風的牆角屋裡。院子裡擺放的菜餚、食材、紙屑、垃圾等在大風的託舉下舞之蹈之,不勝歡欣。
大風成狂,整整颳了一袋煙的功夫,風走雲住,雲開日出,除了地上的一片狼藉,似乎剛纔的風就是一個夢,好多人還處於恍惚中。待大家從夢中徹底清醒過來,便沒有任何興趣和心情觀看婚禮的進行了,紛紛跑回家去查看自家有沒有遭受大風的侵害。
鮮于一家看着紛紛離去的村民和院子裡的一片狼藉,再沒有心思進行下邊的程序了,匆匆地結束了婚禮,安排小兩口進了房間。親戚們則幫着收拾院子。
婚禮的提前結束讓房間裡的氣氛相當尷尬,太陽還掛在天上,睡覺太早;不睡嘛,兩個人同處一室免不了熱血上涌。怎麼辦?尚文比大風來臨時還要緊張,最後,他拉開房門,走到院子裡,加入打掃的行列。冷梅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沒有欣喜,沒有悲傷,在她看來,這只是一個夢;也許,她已習慣把生活當成夢——噩夢或者美夢——既然是夢,就不會有希望和失望,欣喜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