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穿着昨天早上還乾乾淨淨今天已破爛骯髒不堪的白土布衣裳,腰上繫着一條與衣裳顏色極不相稱的黑色褲腰帶,瑟縮着身子站在池田寬大的辦公桌前,低垂着頭,眼睛盯着腳前的地板。池田剔着吃飯時塞在牙縫裡的肉渣,呲牙咧嘴,喉嚨裡發出不知是舒服還是難受的“哼哼”聲。他乜斜春陽一眼,用沒有感**彩的語調問:“你幾歲?”春陽戰戰兢兢回答:“十三歲。”她想把自己說小一點,以博取池田的憐憫——她忘記了左美珍的兩個女兒,或許她根本就沒有看,也或許她以爲昨天打穀場上的一切只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夢境延續到了今天。
池田突然睜開眼睛,精神大振,停止剔牙的動作,從桌後猛然站起,繞過桌子,跨到春陽面前,圍着她轉了一圈。春陽臉色煞白,渾身篩糠似的抖動,她從昨天早上吃過一個雞蛋——已經吐在了打穀場上——後,到現在粒米未進,滴水未沾。她飢腸轆轆,冷汗淋漓。池田抽了抽鼻子,好心地對她說:“你去洗澡。”春陽困惑不解地看着池田,不明白他怎會這麼好心讓她去洗澡。是呀,她還太小,不知道有些狼是不喜歡吃髒兮兮的羊的。
浴室在辦公室的左手邊,浴室旁邊是池田的房間。池田爲了辦公方便,沒有要另外的房間,不得不說他是一個勤奮稱職的軍人;包括打仗殺人都是兢兢業業甘當先鋒。也許過不了多久,我又可以上戰場了吧,他想:我是什麼時候喜歡打仗的,是從慧子走了的那天起吧。
慧子是池田青梅竹馬的妻子,他記得她有一雙明亮的大眼睛,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他多麼愛她啊!他爲了不離開她,甚至不惜違抗皇命,想出各種方法逃避服兵役。他沒有想到:他的慧子是一個深懷家國情懷的巾幗英雄。慧子見他迷戀溫柔鄉,深感痛心和恥辱,在結婚半年的時候,留下一封信自殺了。信裡寫道:我深愛和最最親愛的孝雄:我爲我的存在而磨滅了你的意志而深感抱歉,溫柔鄉英雄冢,我不想也不願成爲埋葬你的墳墓。好男兒當橫刀立馬,馳騁沙場。爲了讓你無牽無掛地上戰場,我絕意離去,請你不要悲傷。我離去後,請你好好殺敵,建功立業,報效祖國,做一個真正的軍人……忘了我,把你的目光和刀槍投向你的敵人吧……你永遠的妻子 慧子絕筆。
池田遞給春陽一條嶄新的毛巾和一條半新的裙子,把頭往浴室偏了偏。春陽拿着毛巾和裙子小心翼翼地進了浴室,她關上門,匆匆忙忙地洗完了澡。她穿着略顯寬鬆的裙子走出浴室。池田正坐在辦公桌後看文件,他擡起頭看了看春陽,又低下頭去繼續看文件,嘴裡說着:“到我身邊來。”春陽乖乖地走到他身邊去,溼漉漉的頭髮貼在耳朵兩邊,發稍墜着水珠,落下一顆,慢慢又聚起一顆,再落下……泅溼了一大片衣衫。
池田看完了文件,將文件鎖進抽屜。他站起來,將春陽抱起來放在辦公桌上,褪去她的衣衫。春陽不敢反抗也無力反抗。她順從地躺在桌上,等待着狂風暴雨的來臨。
“報告!”一個士兵在門口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池田停下解皮帶的動作,臉朝門口,說:“進來。”士兵將手上的文件恭敬地遞給他的上司,並看了一眼春陽。池田接過文件看了一遍,從筆筒裡拿出一支筆在文件上籤上自己的名字,遞迴給士兵。士兵拿着文件退了出去。在退出去之前,他又看了一眼春陽;他的眼神漠然,好像桌上躺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體。
太陽可着勁兒發光發熱,地上白花花一片,晃得春陽眼睛生疼。一個日本兵押着衣衫不整,頭髮凌亂,趔趔趄趄的春陽走到木板房門口,一腳把她踹了進去。她向前撲倒在污穢的地板上。待她緩過神來,才發現其她十九個女人不見了;她離開的時候她們還好好的在小木屋裡。她們去了哪裡呢?她驀然覺得先前擁擠不堪的小屋竟是如此空曠寂寞。她很想念她們!
春陽慢慢地爬起來,慢慢地走到牆邊,慢慢地蹲下,緊緊地抱着自己餓得瑟瑟發抖的身體,迷茫而無助地盯着緊緊關閉的木板門。不知過了多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做了一個夢——她看見母親變戲法似的從枕頭底下變出一匹粉色的布。母親臉上堆滿慈祥的皺紋,微笑着問她:“春陽,好不好看?”她快樂地答:“好看。媽媽,是給我做新衣服嗎?”母親逗她:“不是給你做,是給我做。你說媽媽穿上粉紅色的衣裳會不會年輕幾歲?”她撅嘴:“不會,媽媽穿粉紅色的衣裳醜死了。”母親哈哈大笑,伸手在她腦門上輕輕拍了拍。一眨眼,母親手上的布變成了一件衣裳,母親在身上比了比,不無遺憾地說:“唉,小了,只好給春陽穿囉。”母親把衣裳給她,她愉快地欣賞新衣,然後穿上,在母親面前轉圈,邊轉邊問:“媽媽,好看嗎?”母親不答,她停下旋轉。母親不見了。她滿屋找母親,母親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影跡俱無。她“哇”地一聲大哭起來,邊哭邊喊:“媽媽,您在哪裡?媽媽……您別躲,我不要新衣裳了,我給媽媽穿,媽媽,您出來呀!媽媽……”
她猛然驚醒,淚水流了一臉。媽媽,我不要新衣裳,我只要在你身邊!媽媽,爸爸,您們在哪裡?她在心裡喊。
窗外暗沉沉的,已是黃昏時分,夕陽斜斜地照進院子裡來,照在在春陽窗外站崗的日本兵表情生硬的臉上,映得那張年輕的臉龐像是鍍上了一層金粉,黃黃亮亮。他挎槍的肩膀狠狠斜着,似乎那槍有千斤重,肩膀不堪重負似的;但他不會卸下槍,再重他也選擇扛着。他往旁邊踱了兩步,眼睛看向食堂的方向,他等着換崗吃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