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過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只知道冷了又熱,熱了又冷;竹牀上的肉體橫着出去,豎着進來,換了又換。有一天,動物們突然不來了,連門口持槍的兩隻動物也不見蹤影。女人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是麻木地等待着……等待着往死亡的路上繼續行進。
一天沒有動物來,女人們也一天沒有吃任何東西。第二天,終於來了幾個人,卻不是日本兵,而是說中國話的中國兵。來的是國軍,他們是來處理僞軍的;沒想到卻意外地看到了這羣悲慘的女人。國軍士兵將女人們扶上一輛軍用卡車,開往他們的駐地。
春陽這一間房的女人此時還剩七個,而同她從朝鮮一起來的女人死了三個,活下來的另一個女人名叫鄭美熙,就是那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女人們個個面黃肌瘦,精神恍惚,垂之將死,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五個中國女人在聽了國軍士兵說的“日本無條件投降”後,很一陣才反應過來,然後便激動得拼着命地哭了起來。而春陽和鄭美熙兩個朝鮮女人聽不懂中國話,她們依然一臉麻木。在她們看來,當兵的都差不多:誰知道這些不說日本話的兵又是些什麼人呢!只有爸爸媽媽的懷抱才能讓她們徹底感到安全和信賴。
卡車行駛在路上,偶爾走過的行人和兩旁的房屋讓春陽感到極度的陌生和沒有安全感。這是哪裡?怎麼和家鄉一點都不像?春陽看着同車的女人和士兵,恍然大悟:這是中國。她曾經聽父親說過中國這個國家,跟她們國家一樣多災多難,甚至比她們國家更加千瘡百孔。她竟然到了中國!那還能回去,還能見到爸爸媽媽嗎?想到此,她麻木的心有了輕微疼痛——知道痛就好了,痛才證明真正活着。
女人們下車後首先被帶到食堂。這是幾年來她們第一次坐在桌前吃飯——這再正常不過的吃飯方式,對她們來說卻如沙漠綠洲般稀奇和珍貴——她們懷着虔誠的敬意,小心翼翼地吃乾淨碗裡的每一粒米,喝完每一口湯。吃完飯後,有一個女兵帶她們去軍營的一間小房子裡洗澡——這是女兵們的廁所兼澡房。食堂爲此燒了幾大鍋水。女人們身上的灰垢積攢了幾年,一時半會兒是洗不乾淨的。她們也沒有太多心思洗澡。她們都想快一點回家;可她們不敢說。幾年的與世隔絕讓她們變得極度謹慎和膽小:她們不敢相信任何陌生人,也不敢肯定她們就脫離了苦海,況且這裡還是軍營,只是沒有日本兵罷了。是呀,剛從冰冷的“地獄”出來,怎能一下子適應人間的溫情呢!
洗完澡後,她們穿上女兵拿來的新舊不一的平常百姓的衣服。她們那一身幾乎算不上衣服的衣服被收走扔了。到這時候她們都還不敢確定自己已經脫離了苦海。直到她們被帶到一個軍官的面前,軍官對她們說:“現在日本投降了,不打仗了,你們安全了。你們可以回家去了,都還記得回家的路吧?”幾個中國女人說“記得”,然後迫不及待地走了。春陽和鄭美熙沒有說話也沒有走,呆愣愣地站在當地不動。軍官笑眯眯地問她們:“你們不記得回家的路了?”
“我們的家很遠,在朝鮮。”春陽沒有聽懂軍官的話,但她看中國女人們都走了,她猜軍官是讓她們回家,便試探着說了這句話。她不知道她猜得對不對,有些焦急地看着軍官的表情。她忘了一點:她聽不懂中國話,中國人難道就聽得懂朝鮮話?可是她運氣很好,這個軍官曾在東北呆過,接觸過從朝鮮到東北抗日的朝鮮人,聽得懂一些朝鮮話,但他不大會說。
“哦,你們是朝鮮人。那讓我想想辦法,看怎麼送你們回去。”軍官左手抱在胸前,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呈八字形按在下巴上,思考着。春陽看軍官的表情知道他聽懂了她的話,她僵硬了幾年的臉上有了一絲笑意。她從來到這裡就感覺這裡不同於日本軍營的冰冷殘酷,這裡最起碼有人味。從吃飯、洗澡、女人們離去,到此刻,她更確定了她的感覺沒錯。只要軍官聽懂了我說的話,他就一定會送我們回去的。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如此相信站在她們面前的這個不高大不英俊的軍官;也許人在極度地絕望和懷疑過後,一旦相信就會相信得毫無保留、毫不懷疑。
軍官沒有辜負春陽的信賴。兩天後,一輛去東北辦事的軍用卡車把春陽和鄭美熙送到了鴨綠江邊。
兩個二十歲的女人已是滿臉滄桑,這和她們的年紀多麼不符啊!儘管她們在中國軍營裡恢復了幾天,但她們依然沒有二十歲女子該有的青春和活潑。心靈的創傷還能癒合嗎?也許只有等時間來回答。
春陽和鄭美熙一路乞討到了平壤。春陽的家鄉離平壤還有五百多里路,鄭美熙的家鄉離平壤有兩百多里路,但方向不同。於是,她們在平壤分手了,各自往家的方向趕。春陽是不知道回家的路的,她走一段問一段。在好心人的幫助下,春陽終於在三個月後走到了離家二十多裡的鎮上。本來不用走這麼久的,但春陽很怕再遇到什麼意外,她要活着回家,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所以,她晚上不走夜路,找一個儘量安全的地方睡覺。能在農家借宿就借宿,不能借宿就躲在稻草垛裡睡覺(在草垛裡面掏一個能容下她的空心,口上用稻草擋住),不僅外面的人看不見,還安全、暖和。
夕陽西下的時候,她來到了離村子不遠的一個小山坡上。一陣西風吹過,她打了一個寒顫。她突然停住了急切的腳步,怔怔地望着熟悉的村莊。村莊籠罩在金色的光輝中,美麗而神秘。這就是我從小生長的村莊,這就是我溫暖的家;可是我再也不是那個乾淨純真的柳春陽了,我還可以回去麼?春陽的心裡涌上無盡的酸楚和膽怯。她多麼想撲到爸爸媽媽的懷裡痛哭一場;她又多麼怕看到爸爸媽媽痛苦的臉;她更怕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人世了。
柳春陽徘徊又徘徊,猶豫着要不要進村。在這個夕陽西下的黃昏,她悲哀地意識到:她曾丟在竹牀下的情感和靈魂跨過國界,千山萬水地追上了它們賴於棲息的肉體,它們回來了。她的肉體需要一點時間來習慣它們的迴歸。她擡頭望着天空:天空在夕陽的渲染下絢麗多彩,不停地變換着顏色,宛若燈光照耀下流光溢彩的上乘綢緞,而白雲就是綢緞上美麗的花朵。春陽幾年不流淚的眼裡蓄滿了淚水,旋即如決堤的河水,洶涌而出。天空多美麗!白雲多可愛!她有多久沒有看見這麼美麗可愛的天空了?她不記得了,她甚至不記得這是離開爸爸媽媽的第幾年!她只知道冷了又熱,熱了又冷,而在冷冷熱熱之間,她只有一個強烈的願望:那就是她要活着回來,活着回到爸爸媽媽身邊。現在,她終於活着回來了;可她卻在離爸爸媽媽咫尺之遙的村外躑躅不前。
柳春陽待到夕陽落盡,藉着夜色地掩護悄悄來到自家小院前。她推開籬笆上的柴門,輕輕走到爸爸媽媽的房間窗外。屋裡的燈光映在窗紙上,映出一圈慘淡的黃。
春陽不敢確定爸爸媽媽就在屋內或者說屋內的人就是爸爸媽媽——她不確定他們還活着。她試探性地用指關節輕輕叩了叩窗櫺。
“誰?!”是安秀姬警惕的聲音,比起五年前,這聲音蒼老了幾分。但不管怎樣變化,這都是柳春陽苦苦思念的、慈祥溫暖的、讓她倍感安全舒適的聲音。
春陽竭力壓下心中洶涌澎湃的情緒,哽咽着叫了一聲“媽媽”便滑落在窗根下。安秀姬觸電似地抖了一下,她彷彿聽見了又彷彿沒聽見窗外的“媽媽”;但那“抖”卻是實實在在的。她急忙放下手中的針線,顫巍巍地走到窗前,打開窗戶,沒人;探頭往下看,一團黑影縮在窗根下。
血脈相連的心靈感應讓她知道了窗根下的那團黑影是誰。她快速地開門來到黑影前,蹲下身,扶起黑影,用盡全身力氣,將黑影背在背上。想念了五年的女兒實實在在地到了她的背上,女兒的身體在薄薄的衣衫下散發出微弱的熱。她感激。她心疼。她狂喜。她悲痛。她五味雜陳、百感交集。最後所有的情緒都化成她穩健的步伐,一步一步走進屋裡,走到炕前。
春陽穩妥地躺在炕上,安心地睡着。她終於又回到了人間。這是她離開五年又六個多月的回來,從“地獄”到人間的路何其艱難!她走過來了!窗外的西風嗚嗚地吹着,是歡笑還是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