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吵成了一鍋粥,蒼生塔裡頭卻一片平靜。時不時有僧袍人飄然而過,對外頭看也不看一眼。
而蒼生塔頂,幾乎可以說是歌舞昇平了。有美姬弄絲竹,有佳麗烹香茗,有俏婢焚龍涎,有美人對坐,閒閒看花。
本該遠在遼東汝州的定安王二王子慕容端,此刻卻坐在矮几對面,端詳着對面戴着冪離的美人,面上含笑,眼底卻生微微焦躁之色。
也不知道從哪忽然冒出這麼個人,一大早非常貿然地敲開了蒼生塔的門,一句話不僅認出了他,還將他這裡的勾當揭了個乾淨。
他瞞着遼東和朝廷,偷偷在這海右之地謀算着大事,一旦被發現,兩處都落不得好。
原本他想着,這裡已經不是遼東地界,父王手伸不到這麼長,而盛都亦離此地千里之遙,他又有屏障,也查不到這裡。看似夾縫中騰挪十分危險,其實再安全不過。誰曾想竟這麼輕輕巧巧被人窺了去!
可不管對方怎麼發現的,既然進來了這裡,就已經勒住了他的軟肋,說不得今日要被對方狠狠啃下一大口肉去。
慕容端想着最近真是流年不利,自己的親信被調離燕山衛所,燕山衛所新任指揮使卻又被人暗殺,大哥還口口聲聲說是自己因妒生恨派人殺的,因爲孟德成被殺時手裡抓的東西是二王子府內纔有的信物,爲此告到了父王那裡,鬧得不可開交。
好容易父王信了自己,沒有生疑,還讓自己入內閣聽政,此刻可不能節外生枝功虧一簣。
他打量着對面的美人,冪離長得幾乎到了腳,執杯的手指纖長如玉,骨節分明,指尖粉紅,轉側舉動之間,姿態曼妙,不用掀開冪離也能看出,定然是絕色。
這女人剛進門的那一霎,他就做好了滅口的準備,然而她只是回眸一笑,道:“如果我死在這裡,會有兩隻信鴿立即放飛,你猜,它們會飛往哪裡?”
這還用猜?慕容端生生嚥下那一口氣。事情太重要,哪怕這是騙他,他也不敢賭。
聽得底下越發喧囂,他心中煩躁更甚。當初他就說過,蒼生塔每年一次的開塔,這次最好閉了,免得不小心被人發現。有人說貿然閉塔啓人疑竇,堅持開塔。結果昨晚那個京中來歷練的小子忽然探塔,那人又說那小子是個不安分的主,人又精明,可別給他看出端倪,不如趁勢閉塔,然後把事情推到那小子身上,煽動百姓怒火,趁人多把那小子解決了,他也應了。
可如今這情形,這麼多人,可別搞出太大動靜來,被眼前這個女人利用上。
“主人家可想好了?”對面美人笑吟吟問。
慕容端不再猶豫,決定速戰速決,“姑娘既然來了,自然不應空手而歸。見者有份,我八你二。”
出乎他意料,對方竟然沒有討價還價,只是伸出手掌:“擊掌爲誓。”
慕容端心中一喜。雖然分出二成也是無比巨大的數目,但總歸比他想象的要好,對方還不算太貪婪,他歡喜之下正要伸掌,一擡眼隔着冪離隱約瞧見對方笑盈盈的眼波,忽然心中一寒,縮了手,道:“在下一言九鼎。稍後留字據給你,這掌不擊也罷。”
對方也就一笑收手,忽然站起身,對着窗口,撮脣吹哨。
便有撲翅聲起,轉眼掠過銅鈴,往高天去了。
慕容端:“你幹什麼!”
“遛鳥啊。”美人語氣無辜,“只遛了一隻,你猜,它是北上呢,還是南下?”
慕容端氣急敗壞:“方纔咱們已經說好了!”
“是啊。二成是買對其中一方保密啊。”美人微笑搖手指,“這樣吧,遼東或者朝廷,給你自己選擇,算是添頭。”
這算什麼添頭!
想着那四成代表的龐大數字和這幾年心血東流,慕容端氣得兩眼發花,只覺得半個胸口的血都突突地往腦袋上衝,好半晌才從頭暈目眩的憤怒中掙脫出來,咬牙道:“我六你四!你再不滿意,就大家魚死網破,誰也別想落個好。”
“口說無憑喲。”
“拿筆墨來!”
“留字據,你的人要不認賬,那就是催命符了。”美人搖頭,“就地分贓吧。”
“只要你能拿得走!”
“不勞費心。”
“那你又如何追回那隻已經飛走的信鴿?”慕容端掏出私章印鑑,在一張紙條上按照順序蓋了好幾個戳,美人接過來,遞給自己身邊一言不發的護衛,那高個子匆匆拿了下塔,片刻之後回來,老遠就聽見身上叮裡噹啷響成一片,一進門寒光耀眼。
美人這才點點頭,變戲法般地拿出一張小弓,撮脣一哨,片刻後撲翅之聲再起,美人拉弓,錚聲一鳴,一隻鴿子直挺挺從塔頂墜落。
慕容端這才籲一口氣。
安心之後是心疼,心疼之後又是安心——對方現在和他在一條船上,就算爲了自己利益,也不會再賣了他了。
他忽然目光一凝。發現那美人,哪怕張弓射鳥,也站得離窗口遠遠,而她另一個護衛,之前一直不言不動,直到她往窗口走,才移動了兩步,護在她身邊。
窗外有什麼嗎?這是他的第一反應。
站在窗口的美人,此刻視線下意識隨着墜落的鳥下移,當她的視線落在人羣中的某一點時,忽然目光一閃。
……
人羣如巨浪向鐵慈捲來。
剎那間鐵慈便覺得好像一片鐵板或者一座山,橫拍而至,巨大的力量搡得她不斷退後,腳跟被人羣裹挾着幾乎不能落地。那人潮便如海潮,一浪未盡再來一浪,連綿的衝擊中讓人幾乎不能呼吸,她自幼學武天賦出衆,力量雄渾,然而此刻第一次明白了師傅說的,人力有時盡,蓋世英雄難敵千軍。
砰地一聲,她的後背撞上了門板。
撞上門板的那一霎,她心中忽生警兆。
一擡眼,就看見前方寒光一閃。
有人混在人羣中動刀!
鐵慈下意識身子一遊,便要貼着門板滑開,卻在此時,一聲尖叫伴隨大哭,身邊一個孩子被人擠着推着倒了過來。
鐵慈此時如果滑開,那一刀就會刺到那孩子的腦袋!
寒光如毒蛇,悄無聲息自前面一個人的肘底閃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