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室內,面前的屏幕一個接一個的黑下去。
每黑一個,銳的臉色便也黑上一分。
雲不慈站在一邊,抱胸看着,臉色無悲無喜。
她就知道,哪怕掌握了超越這個時代的最先進科技和武器,也未必能如銳他們以爲的那樣,可以對鐵慈手到擒來。
甚至如果鐵慈能一直不死,那八成死的就是所有外來人了。
整個星球,殘存的最後的人類,都將喪失唯一的生的希望。
眼看屏幕全部黑完,銳一拳又砸在自己腿上。
雲不慈很擔心他這樣砸下去,總有一天腿會被砸斷。
“地下涵洞地形曲折複雜,他們移動速度又快,我們無法從地面上定位目標進行打擊。”一人報告道,“現在唯一適合地下涵洞追蹤的自動跟隨微型巡航飛艇,已經全部毀損……咦,等等。”
他指了指下方的幾個小屏幕,那裡原本一片黑暗,現在出現了幾個紅紅綠綠的人形圖案。
銳確定這不是他們放出的自動跟隨飛艇,轉頭看雲不慈。
雲不慈聳聳肩道:“幾個已經快要淘汰的熱成像追蹤儀罷了。”
“熱成像追蹤儀上不能裝載武器。”
“我做了些小改動。”雲不慈道,“咱們武器已經不足,要珍惜資源。你不知道,哪怕在我們那裡淘汰多年的武器,用在這裡,都是殺雞用的牛刀。”
……
黑暗中,萍蹤揹着鐵慈,順着管道前行。
地下水道錯綜複雜,不過好在之前就有人做過記號,三人順着往護城河方向走。
地道中回聲強烈,因此,黑暗中幾個輕薄的方形盒子靜悄悄浮起來的時候,誰也沒有發現。
前方又出現一道柵欄,柵欄旁一個箭頭指向護城河,從標記看,距離出城已經不遠。
萍蹤將鐵慈放下來,伸手去掰那柵欄。
兩個方盒子,無聲無息出現在三人後方,和涵洞裡的黑暗融爲一體。
……
顯示屏上現出幾條人影,機械音響起:“目標三人,請選定目標,請選定目標。”
“啓動掃描,掃描完畢。此三人一人年老體衰,一人傷病在身,最右邊女子精氣飽滿。按作戰規則第十八條,首要打擊單兵作戰素質最高者,建議擇其爲首要目標。”
目標光圈自動首先圈定了右邊的人像。
屏幕前,雲不慈盯着那三個紅色人像。
有一瞬間的停頓。
操作員沒有等到她的指令,詫異地回頭看她。
雲不慈眼神裡翻涌的情緒漸漸平息,她平靜地伸手,調整了按鈕。
鎖定光圈,由右邊轉向中間。
“收到,鎖定目標。”
……
鐵慈此時體內血氣漸漸平復,軀體雖然還麻木,但最痛苦的時候已經過去,估計還有半刻鐘就能恢復,她看萍蹤又要動手,沒好氣地道:“爲什麼總這麼迷信你自己的武力,不肯用武器?大敵在後,多留點真氣不好嗎?你揹包裡有摺疊的淵鐵劍,用那個。”
“難怪這麼重!”萍蹤把捆在腰上的揹包取下來,嘟囔着去取武器。
隨即反應過來,喜道:“能說這麼一大串罵我,你好啦?”
鐵慈笑了笑,“馬上。”
她忽然住口,轉頭。
此刻,她的語聲,武器的金屬交擊之聲,景緒的步聲,在涵洞裡層層疊疊迴響,吵成一片。
鐵慈此時天賦之能也在慢慢恢復,她本就有天聽之能,因此所有的聲音在她耳中就特別清晰細緻,不僅有語聲,武器金屬交擊之聲,步聲,還有涵洞裂縫處的滴水之聲,老鼠跑過積水的呱嗒之聲,遠處污物上爬蟲簌簌爬過之聲……還有,一點有節奏的嗡嗡之聲。
不是昆蟲的那種振翅之聲,是節奏明確的、帶有金屬和機械感的聲音。
是這幾天已經聽慣了的聲音。
方纔還有距離,瞬間,近在咫尺!
鐵慈想出手,卻還沒能提氣!
她猛地掐住了萍蹤的手,“有武器!”
她用了此刻能用的最大力氣,指甲瞬間深陷入肉,萍蹤被她掐得嗷地一聲,下意識放出防禦。
一層冰霜迅速從她手中的淵鐵劍蔓延到她的全身,再順着她的手臂蔓延至鐵慈身上。
眨眼間兩人便成冰人。
與此同時,一個方形的薄薄盒子,邊緣閃着一點寒光,從黑暗中突兀浮現。
那東西原本是直接衝着鐵慈方向去的,忽然一頓,像是瞬間失了目標有點茫然,隨即又確定了目標在這極短的時間內不會離開,繼續一滑而過。
黑暗中濺開一片閃亮的冰晶。
那東西一滑而過,邊緣鋒利森冷如薄刃,寒光一閃。
青藍之光驟然在暗色中閃現,長河倒掛,濺出一層濛濛暈光,黑暗四壁映出萍蹤騰起劈下的身影。
哧一聲輕響,方盒子一分兩半,墜落地面。
砰一聲響,得到提醒的景緒,藉着這光,一腳也踹落了一隻方盒子。
鐵慈靠在洞壁上,攏了攏衣襟,感受到微微涼痛。
冰晶之下,四層衣物已經全部割開,皮膚表層出現一道長長的血口。沾了她一手血。
如果不是鐵慈及時分辨出那點掩在混亂中的動靜。
如果不是鐵慈誤打誤撞,讓萍蹤以冰霜及時覆蓋了全身,失去熱量,讓熱成像忽然失去顯像。
那現在那薄刃割開的就不是那一層冰晶,而是她的腹部。
萍蹤籲一口氣,恨恨罵:“陰魂不散!”
她正要走,卻看見鐵慈蹲下身,撿起那已經毀掉的方盒子,點燃了火摺子察看。
火光下,方盒子特別薄的邊緣,青藍色光芒一閃。
萍蹤詫道:“淵鐵?”
那些怪人用的武器,怎麼會用上淵鐵?
她還想問,一眼看見鐵慈神情,頓時怔住了。
景緒咳嗽一聲,涼涼地道:“孝敬師父的吧?真是十分慈愛的師父呢。”
萍蹤:“不會說話你能不能閉嘴!”
“猖狂無禮的小丫頭片子。”景緒皺眉看她,“老夫和你父母齊名同輩!”
“我爹孃一定特別後悔和你齊名。”萍蹤上下打量他,“給人趕來趕去的廢物大夫!”
景緒氣得拔出金針,萍蹤唰地亮出摺疊劍。
兩人的動作卻被鐵慈打斷,都看見她在那方盒子上寫了什麼,然後隨手拋了起身。
萍蹤頓時忘記了要打架,好奇地問:“你寫了什麼?”
鐵慈轉身,帶頭向外走去。
淡淡道:“比了個小心心。”
萍蹤:“……?”
……
兩刻鐘後,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進入了地下水道。
爲免武器的進一步傷損,這回動用了人力,要將遺失在涵洞裡的所有武器收回,這也是管理司的規定,在低端文明使用高端武力時,不能留下超時代武器給當地土著。
這些士兵並沒有被派遣繼續追蹤鐵慈一行人,而是將廢棄武器送回了總部。
銳注視着桌子上破損的千奇百怪的武器,臉色很不好看。
正要下命令將東西回收再利用,忽然他咦了一聲,拿起了那個被砍成兩截的熱成像追蹤儀。
其中一半上,一處隱蔽的角落,刻着一個個小小的心。
銳能確定這不會是武器本身就有的標記,軍方制式武器從來也不會出現這種民間標記。
這種標記只會出現在首飾上、鮮花上、所以表達謝意和愛意的物件上。
銳沉默了一會,目光緩緩轉向雲不慈。
雲不慈正在看着總控屏幕,一半屏幕是整個盛都的地下水道分佈,兩條標紅的線是目前鐵慈所在位置最有可能通往的兩個城門:崇安門和南平門。
一半是布控在那裡的無人機傳輸回來的圖像,籠罩了兩座城門,無人機都內置了鐵慈的數據,只要她出現,立即就會確認目標。
雲不慈盯着屏幕,沒注意到銳的目光,銳再次掃射過那些破損的機器,想到機器首先被打壞的燈和屏幕,想到蜜蜂無人機和納米機器人的屢戰屢敗,想到鐵慈那些不可思議的逃脫和本不該擁有的對現代武器的瞭解,眼神裡疑問越來越濃。
最終他道:“大幹皇帝爲什麼能逃這麼久,眼看就要能出城?”
“嗯?”一邊看屏幕一邊西里呼嚕吃拉麪的雲不慈頭也不擡,道:“自然是她足夠聰明。”
“不止吧。”銳道,“再聰明的人,終究是肉體凡胎,面對這些武器,面對這樣可怕的追蹤,自己還受了傷,怎麼就沒有一點畏懼和震驚,不僅自己沉着冷靜,連身邊人對付咱們的機器都施十分有章法呢?”
雲不慈筷子一頓,緩緩擡起頭,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說。”銳放緩了聲調,“她爲什麼要和你比個心?是在感謝你嗎?”
雲不慈:“什麼?”
銳把刻了心的機器扔在雲不慈面前。
雲不慈拿起那半邊機器,盯着那小心心,半晌,笑了一聲。
“我的好徒兒。”她笑道,“逃亡之中,還不忘記給你師父下離間計。”
“別說的我那麼蠢。”銳冷冷道,“皇帝過於有準備和過於警醒,她在這裡只和你關係親密,你要怎麼解釋?雲,我不針對你個人,但爲了我們所有人的安全和計劃的成功,我要向管理司報告這件事,並建議給你升職,如此,也算對得起你之前爲大家所做的貢獻。”
“喲,還學會曲意粉飾了。什麼給我升職?不就是要解除我的指揮權,將我踢出先遣部隊隊伍麼?需要我在這裡的資源地盤和人脈,不需要我對你指手畫腳,打得一手好算盤。”雲不慈哈哈一笑,手一甩,一次性筷子上的紅油濺到銳的鼻尖上,“看,畫個紅鼻子,你也像個小丑。”
銳偏頭抹掉鼻子上的紅油,“雲!隨便你怎麼說,我不能留你在指揮部,這是對大家安危的不負責!”
“不留就不留。”雲不慈起身,拍拍他的肩,“哪,去吧,去打報告,去獨享你的大權,只要你記住,將來別哭着回頭找我喲。”
“你這麼說我更合理懷疑你給地方通風報信!雲,請你立即交出指揮權離開!”銳抖掉她的手,站起身面對她。
“成。走就走。”雲不慈呵笑一聲,端起她的方便麪就走。
“等等,總控室密鑰交出來!”
雲不慈停住腳步,半晌轉頭,道:“你是被納米機器人奪舍了?”
銳不能理解這古人專業術語,一臉空白。
“你搶了我的地盤,奪了我的權,還要我交出密鑰。”雲不慈指着鼻尖,“我看起來這麼好欺負嗎?”
銳不說話,擺擺手。
一羣體型高大穿着盔甲的士兵鬼魅般出現,手中脈衝步槍的槍口齊齊對準了雲不慈。
雲不慈端着她的方便麪,看着那些黑洞洞的槍口,忽然笑了。
自言自語道:“如果小慈看見這一幕,一定很開心吧。”
“交出來,我不會爲難你這個功臣。”銳在她身後道,“既然你說,你是爲了所有人的未來和管理司的大業纔來這裡辛苦二十年,那麼你一定不願意咱們的大業因爲你我的齟齬毀於一旦。否則你這麼多年的古代各種艱難的日子和你對大幹皇帝的背叛又算什麼?”
“沉沒成本,道德綁架。”雲不慈道。
銳默然。
“其實這對我沒用,因爲我覺得,事情交給你這個蠢貨,我二十年的辛苦和所有人的未來纔可能毀於一旦。”
銳神情明顯緊張起來,看了那些冰冷的士兵一眼。
“你知道這些人……”他僵硬地道,“他們沒有人類情感……”
“給你就給你吧。”雲不慈打斷了他的話,拋出一張黑色的卡,“但我不回去,我要一直留在這裡,看着……你們失敗。”
銳接住了卡,也就不計較她最後的攻擊,難得滿意地一笑,道:“那是自然,勝利的榮光,總要允許你分享。”
雲不慈短促地笑一聲,端着她的面走了。
一直走到門外,靠着牆,看着天邊一線淺清淡白,晨間寒意氤氳生白氣,盤旋於足下。
天快亮了。
她低頭吃一口泡麪。
早已冷卻,無甚滋味。
……
推開地下水道最後一道柵欄時,鐵慈終於恢復了行動力。
她面前有兩處出口,一處連接着地面,一處往下通往護城河,前者出來還是在城內,後者直接就出城了。
依萍蹤景緒的意見,自然是從護城河走。鐵慈卻沒有着急,靠着洞壁閉目沉思。
“對方很可能會有我的數據,只要我一冒頭,就會有很多……”她做個開槍的手勢,“叭。”
萍蹤機械地扯了一下嘴角,心想小姨果然是個變態,一路被追殺至今,見過無數奇怪的玩意,還能小嘴叭叭叭。
她可笑不出來,想象了一下,護城河上盤旋着無數冒着紅光的怪物,只要鐵慈一冒頭,白光刺落如巨網,水面上甚至都無從躲避……她激靈靈打個寒戰。
這種情形,端木來恐怕都沒轍吧。
桑棠的黑暗領域有用嗎?只怕也是不行,那些小怪物,能在黑暗中追蹤,能穿透石頭,能變形,能飛……萬能。
“什麼叫你的……數據?”景緒問,“就不能改裝嗎?”
“大概就是獨屬於一個人的東西吧,比如你的體型,你的骨骼,你的皮膚紋理,你的眉間距離,你的指紋……每個人和每個人都不一樣。你再怎麼易容,這些東西都不會改變。”
“那怎麼辦?”
“瞬移呢?”
“你見識過它們的速度和追蹤能力的。”
萍蹤不說話了,半晌道:“不能從護城河走,水裡太不方便了,倒還不如從地面走,那裡離城門已經不遠,屆時多弄一些人手,大家護着你一起衝,我就不信了,天上的怪物再多,總要一個個掃過去吧?大家都擋着你,那也沒辦法吧?”
“如果那些機器有自主意識,如果它們設定的目標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殺了我,那麼你猜它們會不會因爲百姓遮攔阻擋就放棄?還是不管目標被覆蓋了多少層,一概清除?”
萍蹤回想了一下那些神出鬼沒各種形狀看起來十分冰冷的怪物,不敢抱什麼期待地搖搖頭。
後者可能性,實在很大。
那麼,就很可能導致一場屠殺。
景緒忽然道:“君王怎可如此優柔寡斷?又如此矯揉造作?先別說你的百姓願意爲了你去死,你也該知道你的命值得這麼多百姓去換,再說發生戰爭時你沒下過命令?那些死在戰場上的士兵不是命?事到如今,倒矯情起來了!”
萍蹤瞪他,卻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不贊同地看着鐵慈。
“百姓的命朕自然要惜,朕不惜他們,他們必然也不惜朕,這是師……”鐵慈頓了頓,“……但問題關鍵不在這,而是朕要儘量避免大量人羣直面對方的可怕武器。”
“回想一下你們第一次看見那些機器的感受。”鐵慈道,“震驚,乃至心生恐懼,是嗎?”
兩人都不說話,覺得承認很沒面子。
“你二人都是宗師級別,尚且如此,你們想過百姓面對那樣的武器會是怎樣的感受嗎?”
“極度恐懼,瞬間崩潰。確實,朕的百姓不是懦夫,但勇氣也有個界限,感覺可以一搏,纔會去搏。但過於強大的力量和鴻溝般的差距,會直接讓人失去所有的勇氣。”
“恐懼是會蔓延的,朕不希望朕的百姓還沒上戰場,就望風而潰。”
“總是要面對的,還能指望對方一直仁慈地不下手嗎?”景緒依舊不能理解。
“朕會盡量避免,或者將這個場面延遲再延遲,朕會先爭取幾場勝利,鼓舞士氣,讓百姓知道對方雖然強大但並非不可戰勝,屆時再戰,大幹的勝算就更大了。當然,如果朕自己就能把他們解決,那就更完美了。”
“你瘋了,你又不是神!你都比不上當年的三狂五帝,可你知道我們面對那種武器的下場嗎!”
“朕已經面對那武器很多次了。”
景緒啞口無言。
“既然朕當初沒有被一槍轟死, 之後誰倒黴就說不準了。”鐵慈一笑,“最起碼,朕可不要朕的百姓看着朕在人羣中狼狽奔逃,毫無抵抗之力。”
“你現在難道不是在狼狽奔逃?”景緒用一種令人很討厭的目光上下打量大幹皇帝。
鐵慈也不生氣,道:“哪裡的話,朕明明是千里私奔。”
景緒:“……”
他不說話了,他發現鐵慈也好,慕容翊也好,性格雖然截然不同,但屬實都有點瘋在骨子裡的。
“那……護城河?”萍蹤問,低頭緊了緊手臉。
鐵慈斂了笑容,目光沉凝,倒映火摺子幽幽微光。
“護城河。”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