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霧……”
外面橫生波折，李彥的手術刀也頓了一頓。
迷霧的突入，確實超乎意料。
根據九頭蟲所言，這股霧氣是當年天地異變時，從東勝神洲中瀰漫開來，眨眼間吞沒了一大部洲。
聯想到北俱蘆洲也神隱不見，很可能是兩大部洲都由此消失，那就是一半的人世了。
而此番爲十殿閻羅診治，主要目的是整治地府亂象，不指望完全正常，只要能讓輪迴之所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就是功德無量，下一步能夠進入迷霧探索，弄清楚當年到底發生了何事。
結果在治療十殿閻羅時，霧氣突入，兩件事居然結合到了一起。
“小白龍鎮守的兩界縫隙，正在東海之上，看來並非巧合……”
李彥目光沉凝。
如果擾亂地府的罪魁禍首，神通廣大到霧氣都能驅策，吞沒敵人，那即便治好十殿閻羅，恐怕都無濟於事。
不過即便如此，他手中的刀也未停下，並沒有被未知的兇險影響了心境，反倒在劣勢下，出刀更加行雲流水，那畸形的龐大身軀，分解成絲絲縷縷的光輝，注入四大容器內，再同時連向十具獨立的個體。
在沉穩果斷的治療中，手術進入到最關鍵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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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階段下，無論十殿閻羅中有沒有內奸，內訌的可能性已經不存了，但稍有不慎，依舊會前功盡棄。
所以李彥再度全神貫注，將精力全部投入其中。
“我出去！”
龍女和小倩交換了一下眼神，手託如意寶珠，朝外而去。
小倩釋放了百鬼夜行圖內的衆魂，功德大漲，但正面鬥法能力大降，龍女終究是西海公主，一旦破釜沉舟，也是一份不可忽視的力量。
然而她剛剛來到手術室外，就發現茫茫霧氣裡舟楫劃出，自己的三哥小白龍和淨壇使者豬八戒一眨不眨，凝視着那個撐船者，表情動容而複雜。
龍女是瞭解取經團隊的，很快意識到這位是誰，亦是驚訝不已：“金身羅漢菩薩？”
小白龍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不對！絕不可能是三師兄！”
“這正是沙師弟在流沙河的水怪模樣，老豬我那時還與之大戰數場，豈會不識？”
八戒卻不那樣認爲，他不敢靠近迷霧，只是不住叫嚷：“沙師弟！沙師弟！你不是在靈山享福麼？怎的來了這裡撐船，回話哩！”
小白龍道：“無用的，我首次探索迷霧時，也見到了渡船，當時上前攀談，這位只是不應，根本沒有神智可言……”
八戒細細打量，發現這船伕稍稍低垂着頭，披散的赤發遮住了大半臉龐，只露出嘴和下巴，那輕輕顫動的嘴脣，似乎在不斷念叨一句話：“他在說什麼？”
小白龍沉聲道：“頭骨還來，上我渡船，行滿接引，身登彼岸。”
八戒的豬臉變了色：“那頭骨……莫非是……”
當年捲簾大將被罰下界，落入流沙河中，吃人無數，取經人來，也被其吃了。
而但凡吃的人頭，都拋落河裡，直接沉入水底，那流沙河的水，連鵝毛都不能浮，頭骨自然漂不起來，唯獨九個取經人的骷髏，浮在水面，居然不能沉下。
當時還是水怪的沙僧以爲是異物，就用索兒穿在一處，掛在脖子上，閒時拿來頑耍，後來觀音菩薩度化時，還特意提到，這些骷髏有用處。
果然唐僧西行時，沙僧將那九個骷髏穿在一處，按九宮佈列，再把惠岸行者的葫蘆安在當中，化作一艘法船，渡唐僧這肉體凡胎，過了流沙河界，等功成後，骷髏解化成九股陰風，寂然不見。
這段的用意，基本是體現出唐僧十世修行，鍥而不捨的取經精神，前九世的積累用在了此處，取經團隊正式成型，開啓漫漫西行路。
而等到靈山大雷音寺中，唐僧又登上了接引佛祖的無底渡船，第十世的肉體凡胎落入水中淹死，脫胎換骨，成就元神。
一前一後，正合渡過苦海，登臨彼岸。
但現在這酷似沙僧的撐船者，尋求的九個頭骨，又是另一回事了，八戒心頭髮寒，莫名有種不祥的預感。
不過還沒等他們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無生老母凝重的聲音響起：“來路被斷！”
與此同時九頭蟲也驚呼起來：“不好！出不去了！”
不知何時，四面八方都有了茫茫霧氣，朝着這裡蔓延過來，邊界飛速收縮，能迴歸人世的來路也被截斷。
九頭蟲雙翼猛烈扇動，嚇得魂飛魄散，他是親眼見識過，那被吞沒進霧氣裡面的下場有多麼悽慘，東華帝君是何等大神，道場都未能倖免……
與八岐大蛇苦苦耗了近千年，沒想到眼見着要得到自由了，卻落得這般下場！
“慌什麼，沉住氣！”
正當他都要崩潰之際，龍女散發出龍族的威嚴，罕見地厲喝道：“治好閻王，功德護身，我們就能闖出去！”
九頭蟲身軀輕顫，重新穩定了下來，而霧氣看似緩慢，實則擴散的速度相當猛烈，不多時，周遭就迷濛一片，更是接觸到他們的身體。
所幸可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八戒、小白龍、龍女、無生老母乃至九頭蟲，周身都隱約浮現出一層光澤，抵擋住霧氣的侵蝕。
九頭蟲長鬆了口氣：“真的能成……”
小白龍則皺眉道：“久守必失，趁着我們還能抵擋霧氣，速速尋找出路！”
八戒這個時候也不逃避了，想散夥回高老莊都得出去了再說，握緊人蔘寶樹：“各自選一個方向？”
小白龍遲疑了一下，上次探索霧氣的經驗告訴他，迷霧中極易迷失方向，倘若是在東海，他有着身爲龍族的先天優勢，倒是可以確定方向，但此處就說不定了。
好在無生老母擡起手掌，白蓮綻放，一隊隊鬼卒出現，滿是虔誠地行禮：“聖母在上！”
相比起之前的凶神惡煞，這些陰差已經拜倒在真空家鄉，成了這位白蓮聖母的追隨者，地府探路的任務，自然交給地府當差的祂們。
外面正在應變之際，手術室內的李彥落下最後一刀，地水火風四大容器陡然耀起，一道道流光從中飛了出來。
小倩默默細數，發現每件容器裡面恰好都是十道，共計四十道，井然有序地互相拼接，化作十尊頭戴冕旒，身穿帝服，相貌威嚴的男子。
陰間天子，十代冥王！
這些冥王彼此凝視，眼神裡帶着幾分怔仲。
數百年的歲月中，祂們已經習慣了近距離地看着別的九個兄弟，互相爭吵不休，相看憎眼，以致於如今分開，看着獨屬於自己的手腳，竟是感慨萬千……
片刻後，以秦廣王爲首，回過神來的閻王齊齊行禮：“天師恩德，絕不敢忘！”
李彥道：“此番倉促爲之，頗有幾分取巧，還要繼續治療……”
這並非謙虛，十殿閻羅的分離，沒有徹底穩固，氣息上面是有一些隱蔽交互的，足以被敵人利用，數百年的影響終究太難糾正了。
所以李彥退而求其次，追求的是長期療效，正如杭州土地神，先修復土地廟內的神像，再將邪靈土地迴歸本體，期間有着漫長的治療過程。
此時同理。
專家號終究是不一樣的，還有複診。
當然，如今的局勢不在於治療本身，十位閻王來不及享受近乎於重獲新生的狂喜，步出手術室，就被眼前迷霧朦朧的場景驚住，神情齊齊沉重起來。
曾經的十殿閻羅是畸形的怪物，但還能坐鎮森羅殿，處理政務，再是互相掣肘，至少地府是有執行長官的。
現在如果出不去這片茫茫的霧氣，那就算徹底痊癒又有何用，直接失蹤了，那地府的混亂將一發不可收拾。
所以那些判官和鬼差才退走，這種釜底抽薪的手段，可比單純的阻止要陰狠多了。
但李彥在感受到霧氣並沒有受敵人操控，對己方有着致命的威脅，卻做出了另一番見解：“看來敵人並沒有我們料想中那麼強大。”
小白龍道：“天師之意……”
李彥道：“用迷霧作爲武器，看似高明，實則留有餘地，任何留有餘地的事情，都有可能引發出乎意料的變數。”
衆仙細細一想，不禁頷首表示認同，此前小白龍就從迷霧內進出，證明那並非是十死無生的絕地，這樣的手段的確不能保證萬無一失。
八戒的鼻子也哼了哼：“是這個理，若有我佛如來那般廣大神通，無邊佛法，何必拐彎抹角？”
就連十殿閻羅都點了點頭，看來那位地府的罪魁禍首，明面上的“幽冥教主”，是外強中乾，亦或是受別的制衡，無法騰出手來……
提振了信心，衆仙也開始探討，指定計劃，準備執行。
第一波探索，由無生老母收服的鬼差進行，但他們並沒有抱多大希望，一旦那鬼差不歸，不能等待遲疑，馬上就要動身。
但任誰也沒想到的是，在迷霧中探路的鬼差居然回來，並且帶來了熟人。
準確來說，是人形的靈物，正是九葉靈芝草。
九葉匆匆到了面前，立刻稟告：“老爺，嚴世蕃也入迷霧了，他殺死九位倭國的大名，取下頭骨，不知有何目的……”
八戒失聲：“是那船伕所求，此人莫非要登船？”
李彥看過去：“這是何意？”
小白龍解釋了船伕的述求，李彥目光閃動，思索之際，又順帶問道：“嚴世蕃殺了哪些大名？”
九葉道：“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毛利元就、今川義元……織田信長！”
不得不說嚴世蕃還真會選，這都是日本戰國時代赫赫有名的人物，尤其是最後一個。
對於後世而言，哪怕對於日本戰國時代並沒有什麼瞭解，第六天魔王織田信長的名字也有所耳聞，但實際上這個年代的織田信長，還是個二十多歲的浪蕩子。
浪蕩到什麼程度呢？
在其父去世的葬禮上，對父親的祭壇投擲抹香……
負責教育他的織田家軍師，爲了勸諫種種奇行而切腹自盡……
後來織田家重臣也想要廢掉這個奇葩，奉其弟弟上位，在歷史上也就是這兩年，將弟弟弄死後，織田信長又經歷了不少家族內鬥，最終一統了尾張國。
嚴世蕃起初沒有盯上織田信長，因爲這位實在聲名狼藉，遠沒有武田信玄、上杉謙信那樣的威望。
但他在殺死四位大名，並取下頭骨後，成功引發了周遭的不安，諸多大名互通消息，對於這種突然出現的攪局者大爲警惕，互相結盟。
嚴世蕃並不逞匹夫之勇，早早有所設計，故意促成大名之間的同仇敵愾，提供一網打盡的機會。
在這個過程中，年輕的織田信長才進入嚴世蕃的視線，然後被安排……
九葉補充道：“這位織田信長被殺後，倭國京畿突然山搖地動，此人或身懷大業力，纔會引發那樣的異相。”
這個結果是正確的，但分析錯了。
如果他們此時還在人世的倭國，就會看到富士山下，一個破封而出的龐然身影，導致了恐怖的大地震。
八咫鏡器靈的臨陣脫逃，讓神子媛命滿懷怨毒，自暴自棄，與其被昔日囚禁的冤魂噬身，還不如讓八岐大蛇的邪火焚盡一切。
現在顧不上倭人修行者的瘋狂行徑，主要還是怎麼離開迷霧的籠罩，聽了嚴世蕃的所作所爲，八戒眼珠滴溜溜轉了轉，倒是提議道：“既然那人有頭骨，何不一起上船，離開這鬼地方呢？”
九葉也有這個想法，卻覺得要先下手爲強：“那嚴世蕃對老爺極爲敵視，頭骨又是他搜尋齊備，肯定不會讓我們上船，乾脆提前阻截，將頭骨搶過來！”
小白龍道：“就怕這番搶奪會引發新的變數，此人亦是魔頭附身，不可輕視……”
衆仙權衡利弊，一時間也有些遲疑。
唯獨小龜昂起頭，期待地看過來。
李彥養了它這麼久，自有默契，很快明白了它的意思：“入你背上，藉機上船？”
小龜猛地點動腦袋。
衆仙有些愕然：“這能成麼？”
李彥看着小龜的神情，仔細想了想，認同了這個辦法：“試一試吧，若是不成，再出面不遲……”
小龜吐出一口仙靈之氣，罩住羣仙，將包括化作人形的九頭蟲一起，全部收入背上，然後朝着霧氣裡一鑽，姿勢極爲熟練。
再過半晌，迷霧中有兩道身影的輪廓由遠及近，飛了過來。
短短數月之間，嚴世蕃就已經掌握了駕風之法，在一圈赤紅颶風的包裹下極速逼近。
這位昔日的小閣老，更是改頭換面，腰間掛着一圈頭骨，意氣風發，造型別致，帶着琴鳳，循着一股冥冥中的指引，鎖定了位置。
遠遠的，他就看到了渡船與那夢中一模一樣的赤發船夫，興奮不已，高聲喚道：“你要的頭骨，我帶來了！”
那船伕緩緩擡起腦袋，露出一張青黑晦暗的臉龐：“拿來！拿來！”
嚴世蕃被他盯得有些發毛，但還是取出頭骨，加以展示，然後落在了船上：“遵守承諾吧！”
船伕抓住頭骨，將之用一根繩索串起，掛在脖子上，猙獰醜惡的臉上有了幾分心滿意足，大手握住了船槳。
嚴世蕃鬆了口氣，卻未發現，一隻小龜從霧氣中慢吞吞地爬出，來到琴鳳的身邊，被她默契地收入袖中。
“真的成了！”
“行滿接引，身登彼岸！”
小龜背上的羣仙振奮不已，赤發船夫對此似乎一無所覺，把玩了一番頭骨掛鏈，口中喃喃低語，撐起船槳，朝前劃去。
漸漸的，無論是李彥爲首的羣仙，還是嚴世蕃與琴鳳，都安靜下來，看着霧氣朝着兩側排開，渡船駛向未知的前路。
敢問路在何方？
彼岸又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