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
西苑萬壽宮佛堂中，光頭嘉靖敲擊木魚的手停下，淡淡地道：“神仙皆有名有姓，豈會不知？”
跪在地上的太監，是活的陳洪。
這位大太監十分激動，以前跟在陛下身邊吃齋唸佛的，都是呂芳那老骨頭，如今終於有他的出頭之日，但又十分惶恐，因爲根據目擊者的描述，仔細尋找了那位神仙，卻找不到。
但凡受祭祀的神仙，都是有畫像，也有特徵的，靈山中諸多佛陀、菩薩、羅漢之名，宮中都倒背如流，卻沒有那位神仙的尊名……
偷跑出來的坐騎都能鬧得佛寺不得安寧，定然地位尊貴，更不會籍籍無名，但就是查不出來。
陳洪不希望出頭的機會就這樣白白溜走，連連叩首：“請陛下放心，奴一定尋到神仙，一定尋到！”
“咚！咚！咚！”
嘉靖閉上眼睛，繼續敲擊起了木魚，似乎並不在意。
明長城是重建的，後來又經過歷代修繕加固，才形成了最終的規模，但由於此世天下太平，長城的修繕工作，已經完全荒廢，留下的自然也是殘垣斷壁，再也不足以抵禦草原的進攻。
嘉靖看了又看，突然大喜，快步上前：“常安！這畫中是哪位神仙？”
但佛門的勢力實在太大，隨着歷朝的供奉，影響力越來越深入人心，如今朝廷發行的寶鈔是高僧經手，與周邊各國的外交是高僧出面，佛修又擁有降龍伏虎的大能……
之前的風波算是場小小的考驗，九頭蟲安分守己，才能託付任務，李彥問道：“各地寺院情況如何？”
準確的說，是看着一片廢墟。
嘉靖喃喃低語：“真武？這仙號似是聽過……”
小倩雖然不認爲這個光頭嘉靖是自己的父親，卻也行了禮節，然後滿含敬意地道：“此乃真武聖君！”
嘉靖自打出生，還真的沒接觸過道教，只是從古籍裡面看到過，千年之前這支教派曾經存在過，只是隨着佛祖東渡，就迅速衰落，成祖想要扶持過，但終究還是失敗，胳膊拗不過大腿……
李彥緩緩道：“恐怕還是一個嘗試。”
對於長女，嘉靖還是挺疼愛的，只是這位公主近來有些怪異。
嘉靖再嘆了口氣：“竟已十六年了……天子富有四海，家即是國，國即是家，朕乃萬民的君父，自當節儉，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殿宇毀了，不再修繕，也是應該！”
“道教……真武聖君……沒想到竟是這位大神……”
小倩剛剛送走依依不捨的嘉靖，就看到寶鈔遞到面前，探查之後不禁失色：“確實是冥票，如此說來，南瞻部州的金銀可以轉化爲地府冥票，地府冥票再轉爲此地的寶鈔？這豈不是掠奪南瞻部州的世俗財富？”
“請大老爺放心，取佛門之物，小的可是老手了！”
九頭蟲細細感悟，突然意識到了什麼：“這似是……幽冥地界的氣息？”
“自古以來，多少人追逐長生，越是位高權重者，越是恐懼死亡，若是用俗世金銀，可以換得陽壽延續，必然是千萬個願意。”
凡事確實需要集思廣益，他還真的沒往這方面想過。
李彥鄭重：“其實早該想到，冥票可用南瞻部州的世俗金銀所換，東勝神洲的寶鈔核心則是冥票轉化，四大部洲看似被分割，實則資源一直是流通的，難怪此地的世俗萬家生佛，卻還能如此興盛……”
九頭蟲道：“佛修都不擅鬥法，亦無護法神將，簡直是土雞瓦狗，不堪一擊，只是不知真僞，若全是假的，那便是將各地寺院都毀了，也無濟於事……”
他本以爲此地全是假的，但現在看來，莫非一路所見，全是死人？
想到那位神仙恐怕已經迴歸道場，管教亂跑的坐騎，嘉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朝外行去。
李彥做出總結，轉身看去。
正當嘉靖心情糟糕，準備回返西苑之際，呂芳的低語，改變了主意。
古代農耕社會，宗教的存在，是有效的精神寄託，能讓思想簡單的古人不會多想，講白了就是統治者爲了下層階級的穩定，纔會擡高宗教的地位，畢竟文化不普及的情況下，沒有比神鬼之說更容易威懾人。
嘉靖恍然：“是了，正是成祖敕封……”
這一代如果無法反抗，下一代只會更加順從……
不僅是因爲這個古怪的姿勢，還在於她的身前懸掛着一幅畫卷，繪有一道出塵的背影，遺世獨立，飄然若仙。
“祖宗之詔，豈可忘卻啊！”
草原人同樣崇佛，並且程度更深，一旦高僧出面，根本不動兵戈，大明早早與之互市通商，提供生活必需品，其樂融融。
就見常安公主盤坐在蒲團上，雙目微閉，左腳提至右大腿根部，腳心向天，右腳也扳至左腳大腿根部，一起朝向上，同時兩掌心自然置於兩腿上，閉目打坐，安寧祥和。
原本不明所以，直到走入屋內，嘉靖才明白了緣由。
恰恰相反，這些年修行佛法，他越修越不對勁。
現在原因找到了。
但從聲音的起伏上來看，這位大明天子的內心，絕對不平靜。
這當然與朱棣有關，自從他登基後，大力推崇道教，更是敕封真武爲“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再大規模地修建武當山的宮觀廟堂，並在天柱峰頂修建金殿，奉祀真武大帝神像。
李彥接過，挑選了幾張，神識探入進去。
“主子，前面是常安殿下的寢宮了，聽說殿下近來也在修行，卻非誦唸佛法……”
李彥眉頭一揚。
因爲真武的信仰雖然不是出自於明朝，但明朝毫無疑問是真武大帝聲勢最爲顯赫、民間信仰最爲普遍的時期。
這是身爲九五之尊，萬萬不能容忍的事情。
“朕有多久沒有回宮了？”
“回京師！”
不僅佛教，道教其實也是如此，只是程度相對輕些，宗教大興的古代國家，普通人的生活是極爲苦楚的，同時宗教勢力一旦滲透進了政權，也會尾大不掉，想要擺脫就千難萬難了。
若是以前，這位大妖還有幾分桀驁，但親身經歷了天地異變，險些被霧氣吞沒，又與八岐大蛇爭鬥，是野性全無，就想上岸有個旱澇保收的職位……
九頭蟲心頭一驚，小心翼翼地問道：“大老爺，這寶鈔莫非有假？”
此時來得就很巧，正好看到裕王跪在佛堂內與衆僧內一起誦讀經文，另一位景王更是從來不在王府呆着，一味地朝寺院內跑，就希望得到衆僧的支持。
李彥搖頭：“寶鈔貨真價實，但它的本來面目，也着實讓人驚詫，你們仔細感悟一下。”
“是！”
光頭天子如久旱逢甘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對着女兒溫聲細語地道：“常安，你快向朕說說，那位真武聖君的神蹟！”
不過凡事有利皆有弊，宗教興盛也往往會導致大衆的貧窮和愚昧，因爲出家人是靠普通人供養起來的，數量一旦多了，就會給社會造成巨大的負擔。
九頭蟲這話確實不是吹噓，短短一個多時辰，他就走了個往返，將一沓厚厚的寶鈔拿在爪中，帶了過來。
出家之後，皇帝的三宮六院自然就形同虛設了，他只有三子兩女，長子還不幸病逝了，如今還剩下兩個庶子，一個裕王，一個景王，尚未定下儲君之位。
走着走着，嘉靖突然看向城北，開口問道。
小倩道：“父皇可還記得，成祖皇帝所封的‘北極鎮天真武玄天上帝’？”
上了帝輦，出了西苑，很快紫禁城就遙遙在望。
九頭蟲卻不知，李彥和那些神佛不同，如果坐騎真敢外出爲禍，傷及無辜，那下場肯定不是收回道場，前塵罪孽一筆勾銷那麼簡單。
左右服侍的其他內侍一怔，唯獨呂芳馬上知道，那個回的“宮”指的是紫禁城，低聲道：“自從十六年前宮內失火，萬歲爺愛民如子，爲了不重修宮殿，就搬至西苑了……”
然而李彥的神情很快凝重起來，五指一握，大明寶鈔徹底扭曲，追本溯源，一縷詭異的氣息從中散出。
原本嘉靖都以爲看不到希望了，結果之前大興隆寺的一亂，讓他明白，那些僧人並非無懈可擊，恰恰相反，是真正厲害的神仙沒有露面！
“可惜啊……”
九頭蟲在邊上默默等待，想着自己的法子一旦奏效，連帶着之前的功勞，地位就真的穩固了。
李彥道：“寶鈔是如今市面上流傳最廣的貨幣，可以取代俗世金銀，自然受重視。”
不由自主的，嘉靖又想到了自己的子嗣。
嘉靖沉默片刻，開口道：“只是這宮城終究是朕的家，還是要回去看看……”
李彥道：“準確的說，這是冥票的氣息。”
“兒臣拜見父皇！”
“擺駕！”
嘉靖冷眼視之，擡手製止想要通報的太監，默不作聲地朝前走去。
換成以前，他敢在佛教頭上撒野，就算不被打死，說不定又要少一顆腦袋，多一個流血不止的傷口，現在卻能安然無恙，果然有了靠山就是不一樣。
但真正入了宮，這位大明天子變得更加沉默。
黃袍換得紫袈裟，只爲當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爲何生在帝王家？
天邊一道光點出現，幾下閃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現於面前，拜倒下來，正是美滋滋的九頭蟲：“大老爺！”
如果是世俗的銀票，若無專業的設備和人員，確實難以仿製，但大明寶鈔內蘊神禁，反倒給了機會。
“長城不存。”
就在小倩爲光頭嘉靖描述真武聖君的神威時，塞外長城之上，李彥負手而立，俯瞰四方。
或許有些皇帝出家後，會做出此等感想，但絕對不是嘉靖。
當然，他並不準備大肆製造僞鈔，衝擊市場，只是這確實是一個投石問路的思路，能夠一探此世佛門的深淺。
嘉靖目光一凝。
九頭蟲當年就是偷佛寶舍利子的，如今也有招數：“那寶鈔的神禁十分簡易，既然佛門用之，我們何不加以僞造，壞壞他們的事呢？”
“一切秩序都在重塑，而核心就是佛法救世……”
南瞻部州的大明，嘉靖雖然崇道，以致於道教興盛，但也只是正常範疇，尚且不如歷史上另一位道君皇帝的規模，而這個東勝神洲，社會形態都已經發生改變。
“哦？去看看！”
當然是南瞻部州的正常大明，而非此地。
李彥道：“在探明真相前，不可將周遭當作虛假。”
呂芳閃身而出，亦步亦趨地跟在身後，看着這位萬歲爺踱出佛堂，在西苑內轉了起來。
李彥道：“既如此，你去取一些寶鈔過來，記住，在大寺廟內取。”
此後大明曆代皇帝，都大力提倡真武大帝的信仰，以致於這位在民間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被大火燒燬的斷壁殘垣，與新建的寺院佛堂形成愈發鮮明的對比，實在讓人覺得刺眼。
九頭蟲不禁一寒：“冥票？那是地府亡魂所用，怎會與這寶鈔同源……”
當然，也沒有進攻可言了。
李彥當機立斷，第一時間返回京城，來到皇城之外，將小倩喚出。
九頭蟲領命，眼珠轉了轉：“大老爺，小的還見到不少寺院，都在製作大明寶鈔，那些僧人對之十分珍視。”
關鍵佛修只是幫助製作寶鈔，控制了貨幣與經濟命脈，生產力方面並沒有突破性的變革，正常情況下，宗教興盛到如此地步，反倒能繁花似錦，國泰民安，就不免有些怪異感。
不是佛法不夠博大精深，而是感到皇權飛速地喪失，成爲了僧人，再非皇者。
當李彥提出真武名號的時候，小倩都覺得再合適不過了。
就連小龜也從袖子裡探出腦袋，露出好奇之色。
……
呂芳默不作聲，其他內侍也強迫自己，不去看那西苑內那些金碧輝煌的佛堂。
“勾死人收受賄賂，以冥票續命，已是亂象，那終究是極個別的情況，如果成爲常態，權貴不死，又要渴求財富繼續轉化冥票，延續生命，一切秩序都將徹底改變，這纔是幕後兇手的追求……”
小倩前面還能理解，到了後面就沒聽明白了，卻感到這位公子對於此地的真相，已經有了想法，趕忙問道：“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計劃不變！”
李彥直指核心：“重振真武道統，禁止佛門寶鈔，那藏於幕後的兇手，就不得不現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