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英雄本色(上)
黎明。
夏日的黎明仍然炎熱。
天矇矇亮,空氣還很悶濁,成都市南沿線的月光湖邊已經出現人影。
這個地方距離CPL比賽現場的會展中心和選手村還有些距離,但這裡這兩年來也可算是成都的新城中心。
由於地產經濟的爆熱,這裡雲集了很多知名的建築樓盤羣,衆所周知的華潤鳳凰城、李嘉誠的和埔黃記、花樣年別樣城,都在建在這裡。
不誇張的說,這裡的確是有錢人的居住天堂,花園洋房,在水一方,日月增靈,山水添韻。至於你要問什麼纔是有錢人,我可以告訴你,現在在那些月光湖旁邊小區裡揀垃圾拾荒的人絕對不是有錢人。
他們衣衫襤褸,看模樣就像是趴在小區的大垃圾桶上刨着這些所謂的有錢人每天扔掉的果皮垃圾,他們可以在這些垃圾堆裡創出他們認爲值錢的東西送到回收站,然後賣得幾個錢,然後帶回家,再然後養活自己,或是養活一家人。
也許有人會問,爲什麼會有這樣的人羣存在於這麼美好而充滿都市情調的小區裡?別問,這是事實,它存在。
“嘩啦”一聲,物業保安把一大袋垃圾擺放在小區門口,一個又矮又瘦的男人立即跑了上去,迫不及待的打開袋子,於是一股臭氣沖天而起。
小區門口,駕駛着紅色凱迪跑車的美貌女子立即把鼻子捂住,鄙夷的看了這矮個子男人一眼,然後飛快的駕着車開走了。
她很厭惡這些低三下四的收荒匠,這些人骯髒、全身惡臭,活該揀一輩子垃圾。
不過她雖這樣認爲,但月光湖四周的小區卻不能缺少這些低三下四的人,因爲沒有他們,這個看起來像人間天堂的風景住宅區就會變爲一個大垃圾堆,而且她這種一輩子沒有揀過垃圾的人卻正是那些製造垃圾的源頭。
拾垃圾的人像垃圾,不是垃圾的人制造垃圾,誰才最接近垃圾?無人可知。
矮子揀得累了,然後就揹着大布袋離開。
他緩緩的沿着月光湖走,他的步伐很蹣跚,因爲他是一個跛子,他的左腿幾年前不幸斷了,不過他還是在堅持勞動,因爲他不勞動,他就只有等死。
等死、窮死、餓死、被人踐踏至死,但他每天都在勞動,或許他已經瞭解生存的價值。
一個小小的用板木搭成的簡易工棚就建在月光湖不遠處的工地邊,嚴格的說來,這不是一個工棚,這就像一個茅草棚。
這就是跛子的家,無論它多麼簡陋骯髒,但它總算是一個家。
一張爛牀、一張小木桌、一張破舊的椅子,這就是一個收荒者的家,雖然簡陋骯髒,雖然滿屋子都是臭氣,但對跛子來說,這裡已無異於天堂。
他辛苦勞動一天後,就只有這裡纔可以讓他安安靜靜的躺下來,做他想做的事。
就在這張爛牀上,他度過了生命中最快樂最自由最幸福的好日子。
有時候,美夢豈非也是一種好日子?
這時天已完全亮起,跛子爲自己煮了一大鍋糨糊般的麪條。
面難吃,但在跛子口中就是人間美味,因爲他知道只有這纔是自己真正擁有的,他能擁有什麼,他就享受什麼。
他彷彿對自己的生活很滿意。
看着他心滿意足的吃着麪條,葉翔心裡就在暗暗嘆息。
——爲什麼我永遠就不能過這樣自由的日子?
他這一聲輕輕的嘆息卻把跛子驚動了。
看見葉翔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跛子愣住了,手裡的筷子啪嗒一下掉在桌上。
看見跛子的臉,葉翔的表情彷彿也愣住,因爲這跛子的臉根本就不能算是一張人臉,它簡直就像一張魔鬼的面具,猙獰、淒厲、可怖。
葉翔又嘆了口氣,他知道,跛子的臉多年前就因爲一場大火而導致毀容,這張臉若是普通人瞧見了恐怕幾天幾夜吃不下飯睡不着覺。
而且因爲那場大火,跛子的面部神經嚴重受損,導致他說話都很吃力,他一說話就像是在抽筋,也像是在漏風,但看見了葉翔的臉,他還是開口說話了:“你,真的是你!”
跛子的口氣裡忽然充滿了久別重逢的激動和歡愉。
葉翔笑了:“是我,我們是不是有幾年沒見面了?”
“兩,兩年多,多了!”跛子努力的說着,他顯然說得很辛苦,但是心中的激動卻沖淡了他面部神經的痛苦。
也只有朋友之間的友誼,纔可以沖淡一切痛苦。
跛子忽然跳了起來親熱的拉葉翔的手:“快坐,你快坐,你……”
“你用不着過來,我……”葉翔的拳頭已握緊,嘴角肌肉因爲痛苦而抽緊。
沒有誰能想到此刻葉翔正忍受着多麼大的痛苦,也只有他才能忍受這種巨大的痛苦。
跛子這時候才驚駭的發現,鮮血正從葉翔的腰間流下,藏青色褲子已經被鮮血染成暗紅色。
“誰?是誰下的毒手?”跛子突然憤怒了。
別人踐踏他、侮辱他、鄙夷他、咒罵他,他都可以忍受,但別人傷害他的朋友,他就絕不能忍。
因爲他把葉翔當朋友,他也只有葉翔這麼一個朋友。
葉翔示意他不要激動,然後慢慢的坐到了木椅上。
跛子這才趕緊跑出去找臉盆爲葉翔打水,他沒有多問,因爲他也知道葉翔就是夜風,能把夜風傷成這樣的人,絕非一般人。
顯然,葉翔這次遭遇的對手非同凡響,異常強大。
水很快打來,葉翔洗了洗傷口,這才漸漸安靜下來。
“這個人叫高登,曾經是特種兵,現在已經背叛了國家和**!”葉翔緩緩的說道,臉色蒼白,“他昨晚追了我一夜,我背後中了一槍,不過還好,我在中途已經把子彈取出來了!”
“高登,高登!”跛子反反覆覆的念着這個名字,似要把這個名字嚼爛。
“你放心,他一時半會還追不到這裡來,我休息會就走!”葉翔的臉上充滿了愧疚。
他實在是走投無路了逼不得已了才躲到跛子這裡來,他實在是不願意連累這無辜的跛子,他不願意破壞他寧靜而自由的生活。
聽到葉翔的話,跛子的肩膀忽然顫抖了。
這比他揀垃圾時揀到人民幣時還要高興,因爲他彷彿聽到:“你放心,我之所以要來,是因爲我一直把你當朋友,我無處可去,所以纔會到朋友這裡來!”
有朋友的地方,豈非就是有一個家?
不過,跛子還是費力的說道:“別,別走,盡,儘管休息好,等傷好了再走!”
葉翔沒有說話,只是開始閉目養神,他現在已經一天一夜沒有閤眼,他實在太需要休息了,他還有很多很多的事等着他去做。
非做不可,沒得選擇。
* * *
選手村房間裡。
孟宵雨正小心翼翼的爲沈昆包紮着傷口。
昨天下午沈昆出去散心,一出門就在飯店大廳遇上了那囂張跋扈的楊洋。
“看吧,我沒說錯吧,PpY的人的確不是小偷,而是大賊,今天下午那個YX就在會場被抓了!”楊洋得意的吆喝着,大廳裡其他戰隊的人頓時都對沈昆開始指指點點起來。
沈昆怒道:“媽的,胡說什麼?”
楊洋此刻也不怕沈昆,大聲道:“幹嘛?YX本來就是賊,不是賊爲什麼會被警察抓走,你別否認,這是事實!”
沈昆沒有再說什麼,他沒辦法再忍,別人打他罵他都可以,但他就是不允許別人侮辱葉翔。
大廳裡立即亂成一片,沈昆像發了瘋的野獸一樣,把楊洋壓在地上又撕又咬,他簡直恨不得咬死這頭畜生。
很快,馬峰等人也趕來了,一看***一羣人圍着沈昆拳打腳踢,馬峰嘶吼了一聲就撲了上去。
“幹什麼,幹什麼?”飯店保安全部趕來,架開了兩幫人。
仇天走上前。
“幹什麼?別在這鬧事!”保安氣勢洶洶的衝仇天斥道。
“滾!”仇天無比冷靜的吐出這個字。
保安愣住了,仇天身上那股殺氣簡直讓人睜不開眼。
“你想怎樣,你幹什麼?”***的人見勢不妙。
仇天瞪着楊洋,一字字咬牙切齒道:“別讓我再看見你,下次再看見你就不是‘滾’這樣簡單了!”
楊洋道:“你,你下次想怎樣?”
仇天的目光就像兩刀:“下次看見你,我不要你滾,我要的是你的命!
說完,一腳踢出。
“砰”的一聲,然後又是“嘩啦啦”一片玻璃破碎聲。
楊洋整個人仰面飛出,跌入大廳前臺,牆上的玻璃“淅瀝嘩啦”一陣痛快的碎裂,然後地上就染上了一大片觸目驚心的鮮血。
“誰他媽再在我面前嚷嚷PpY這PpY那的,這就是下場!”仇天忽然眼冒兇光,衝着大廳裡所有人大吼一聲,“全部給我滾!”
大廳裡一羣人全傻了……
……
……
想到這裡,沈昆總算是吐了口氣,安靜了下來。
“翔哥還沒消息嗎?”沈昆直直的看着天花板。
孟宵雨嗔怪的看着他:“你別亂動了,瞧你,揍人怎麼把自己的手肘反而也給弄傷了!”
沈昆低下頭,臉上露出了愧疚的神色,喃喃道:“小雨,對,對不起,昨天,昨天是我太沖動了,我,我不該衝你發那麼大火的!”
孟宵雨笑了:“傻瓜,瞧你說的,我也知道你是想翔哥唄,誰怪你了?”
沈昆欣慰的嘆了口氣:“我是傻子,沒用,翔哥昨天那王警官他們帶走,我也沒辦法啊!”
孟宵雨道:“你別多想了,早上天哥他們都去訓練了,你現在着急也沒用啊,還有幾天就要和GR比賽了,翔哥現在也一定希望你們不要着急,認真練習,爭取奪冠,到時候你要是奪冠了,翔哥也還得清白了,重獲自由了,現在着急有什麼用呢?大家不都在努力嗎?你瞧,山田小姐和樑總,還有卓羽小姐他們都在爲翔哥的事奔波,樑總昨晚一晚都沒睡,聽航哥說,MDK的林一也在爲咱們PpY的事親自去北京組委會反映了呢?天哥他們都在訓練啊,你也不要急了,認真起來啊!”
沈昆忽然鼻子有些發酸,他原以爲現在全世界的人都會認爲他們PpY是什麼什麼的隊,但是這個世界總有那些真心的朋友相信你,就像MDK,像山田光子,像寧夕藍,像樑意婕,像林一,他們都在PpY最危難的時候和PpY一起共渡難關。
你說這是他們之間的感情深也好,還因爲CS緣份也罷,總之正是因爲有這些真心的人們,希望纔會在前方,光明纔會永存人間,CS才得以繼續下去。
沈昆忍不住道:“還是翔哥說得好,世上好人多,就憑他們大家這份心意,我就應該好好練習,備戰決賽!”
孟宵雨嫣然道:“你能這樣想就最好了!”
沈昆看着孟宵雨清麗姣好的面容,真誠的說道:“謝謝你,小雨!”
“你,你別客氣啦!”孟宵雨的頭立即低下,臉上紅霞亂飛。
沈昆心裡一動,忍不住握住了她那隻溫香軟玉般的手,他感覺到孟宵雨的手很光滑,很柔軟,手心有着很強的熱力,他甚至感覺到孟宵雨也把他的手握得緊緊的。
沈昆沒再多說其他的什麼話,因爲彼此之間的親密已讓他懂得,只有同甘共苦的感情,那纔是真的感情;同甘苦、共患難,這就是PpY每個人的心。
此時無聲,豈非已勝有聲?
* * *
傍晚。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西邊天空的豔紅雲彩也緩緩褪色、變淡。
葉翔已醒來,但他的臉色仍然還很蒼白,就像天空中的殘雲。
這時候,他看見小木桌上居然擺着幾碟小菜,豆腐乾、滷牛肉、碎芽菜,菜的旁邊還放着一瓶瀘州大麴。
跛子指着酒瓶道:“這不是好酒,但我們已經很久沒在一起喝酒了!”
葉翔沒有開口,他的喉嚨彷彿已被堵塞,因爲他知道跛子的日子過得是多麼的艱辛困苦,就爲了這桌上的一瓶酒、幾樣菜,他也許就要在垃圾堆裡摸爬滾打幾個星期,忍受無數“有錢人”的白眼。
他不能喝,因爲他還有更多的事要做,他不能醉。
PpY的兄弟們還等着他,一切皆因他而起,一切也要皆因他而結束。
看着葉翔遲疑的表情,跛子皺眉道:“這酒是我剛出去買的!你知道,我是從來不喝酒的!”
葉翔擡起了頭,他看見了跛子的眼睛,他看見了那雙眼睛裡對友情的渴望,他看見了跛子心裡想說的下一句話:“因爲你來了,我才破例喝酒!”
夠了!這已足夠!
葉翔猛的抓過酒瓶,骨碌碌的灌下一大口。
跛子笑了,他一笑,他的臉就更加難看,和葉翔一樣難看。
可是他們的臉雖然難看,雖然醜陋,但他們都有一顆溫暖而同情的心,所以他們才能成爲朋友,所以他們纔會笑。
這是那些開着紅色凱迪跑車的女人永遠也不會明白也永遠無法擁有的感情,這種英雄肝膽相照的感情,只有那些歷經人世無數滄桑的熱血男兒纔會擁有。
酒是烈酒,下肚後猶如一團烈火在胸口燃燒。
葉翔蒼白的臉色有了一絲紅潤,他把酒瓶塞給跛子,跛子接過也痛快的豪飲。
放下酒瓶,葉翔才許久開口:“我這次得走!”
跛子愣了愣,瞳孔開始收縮:“在哪裡?”
葉翔的目光轉向外面的月光湖,今夜的月光很濃很亮,但今夜卻是個離別之夜。
葉翔道:“距離這裡不遠,就在新世紀的會展中心那邊!”
跛子沒有開口,因爲他了解葉翔話裡的意思,這話的意思就是我這一走,也許將不再會來,你多多保重!
葉翔把目光落在跛子的臉上,目光難捨而深沉:“我們認識有些年了吧?”
跛子點點頭:“有,有四年了!”
葉翔點點頭:“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跛子遲疑着,道:“我,我沒有名字!”
他沒有名字,他竟然沒有名字,連阿貓阿狗都可以有名字,爲什麼一個活生生的人卻沒有名字?難道他不是人?
跛子又道:“你,你其實喊我阿波就可以了!”
葉翔道:“阿波?”
阿波道:“別人都喊我跛子,你不如就喊我阿波,只,只要你一喊,我就知道你是在喊我!”
“阿波……阿波……”他將這名字反反覆覆的唸了十幾次,彷彿要把它永遠牢記在心。
念着這名字的時候,他那雙總是很深沉的眼睛閃着晶瑩的光芒,似有熱淚即將灑出。
這個名字,將是他夜風銘記一生的名字。
阿波道:“你今晚非走不可?”
葉翔點點頭,口氣裡充滿斬釘截鐵的堅定:“的確非走不可!”
阿波沒有說話,但他的眼睛卻充滿了疑問。
葉翔嘆了口氣,道:“我這次遇着的對手很強,這次,這次,我恐怕逃不了了!”
阿波還是沒有說話,他似乎也知道這名動幾省的飛賊遲早也會有這麼一天來到的。
每種人都有自己的宿命,但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儘管每個人的命運不同,但很多人命運的意義卻是一樣的。
葉翔道:“你別擔心,我如果消失,將來江湖上還是會有夜風出現,雖然那已經不再是我!”
阿波擡起了頭,他注視葉翔的目光再一次充滿了尊重和敬佩,也充滿了光明與希望,這世上也許正是有夜風這樣的人,才讓那些善良的人們在冥冥中得到上天恩賜的公正。
葉翔的語氣忽然變得很傷感:“但是我走之前還有件事得做,非去做不可,因爲這事關係到我的兄弟!”
阿波驚訝的看着他,他似沒有想到夜風竟然還有兄弟。
葉翔的目光落向美麗的湖面,滿臉俱是激動的神色:“他們比你年輕些,但他們和你一樣,都是很善良很正直的人,都是我夜風的好兄弟!能交到你們這樣的朋友,實在是我的運氣。”
阿波的表情彷彿也激動了,他不但因爲自己是夜風的朋友而驕傲,而且他似也沒想到,原來這個世界上除了夜風,真的還有其他善良的人類存在。
葉翔道:“但是他們現在因爲我而陷入了困境,他們現在需要我,我如果再不回去的話,恐怕大事不妙!”
阿波沉默了很久,道:“你,你去吧,這,這裡的事,交,交給我!”
葉翔凝視了阿波片刻,走出兩步轉身道:“你多多保重,將來你說不定和他們會成爲好朋友的!我那兄弟姓沈,叫沈昆,你們一定會是好朋友的!”
說完,他轉過身,準備離開。
阿波忽然奔了過去,緊緊的擁抱住葉翔。
夜色裡,他那張臉更詭異更可怕,但那張可怕的臉卻因爲痛苦而扭曲。
月光灑落下來,扭曲的臉滑過兩滴晶瑩的眼淚。
原來,男人也會流淚的,英雄也會流淚的。
偉大的友誼總是讓人流淚。
葉翔拍着他肩膀的手也在顫抖。
他知道,今夜的月色雖美,但卻象徵着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