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雖然不能會寫全部的字,但連貫上下文後,大抵上還是能順下來的。
只見書封正中,一個大圈將“御貓經”三個字圈起來,旁邊筆勢雄奇、鐵劃銀鉤的題着幾行字:“知行兄:天地交匯,陰陽和合,夫尊婦卑,男御女從,乃之倫常,不可逆者也。今得妙書《御貓經》,然男子如虎,怎以貓代之?特更名《白虎通》,望知行兄知恥後勇,堪當‘一夫’,順應天地自然之法,切勿孤影又自憐。自得弟雅正。”
此字下方,龍飛鳳舞、妙筆生香的寫了另一行字:“自得弟:亂花叢,眯人眼,日御敵寇,夜御嬋娟,望弟勤練功,強健體,遊戲花叢,偷傾刻歡,雨露怠盡,勿反御之。此《御貓經》名不可更,概因自得弟春宵罷了巧如貓。現喜獲吾弟贈名‘一夫’,甚妙哉。此冊甚得吾心,適逢侍炎大婚,轉贈之,然否?”
下方“自得”兄回道:“‘一夫’兄過謙,虎與貓之說,箇中滋味,外人不可道也,今魏侍‘炎’可得其法,吾欣然允。”
明月反反覆覆看了三遍,纔看懂了上面的意思,趕情好,李放和魏知行將自己這本書當成書信寫來寫去了。看字面文謅謅的,內裡的乾坤可不少,越讀越有種笑着暴走的衝動。
用明月的簡單話來解釋,李放的意思是:魏知行,男歡女愛,人之常情,送你春宮圖一本,好好看看,當個真正的男人,別再單着了,找個娘子樂呵樂呵,省得孤獨寂寞冷。
而魏知行不甘示弱,強力反擊:李放李自得,你白天打仗,晚上春宵,身體要強練,免得身體被掏空成小乖貓,被娘們給反攻嘍,你贈的名兒“一夫”不錯,我勉強收了。書,我送屬下了。
這李放歷來給人一種放蕩不羈的性格,寫出什麼語句來,明月都不覺得是意外,只是這魏知行整日一幅生人勿近、冷冷清清的樣子,說起話來夠毒的,字字戳中李放的要害。
明月不敢耽擱太久,匆匆換了衣裳,將圖冊納入懷中,將白色流蘇紗裙疊的闆闆正正,放在桌上,急急推門而出,險些撞入一人懷中,正是一臉恬淡無波的魏知行。
明月擡起小臉,一臉肅然道:“何事?”
魏知行的臉漲了通紅,在明月認真猜度之時,雙手已經擡起,在明月的小臉臉頰上一頓揉搓,連眼角鼻翼都沒有放過。
明月不明所以,用手抹了一下,抹了一手的黑色,急道:“喂,你往我臉上抹了什麼?會毀容的!”
魏知行哪裡會理會明月的叫囂,不僅沒住手, 還特意掀開明月的頭簾,在明月的兩顆青春痘上仔細按了按,直到抹得整張臉,分外勻稱的“黑”,這才滿意道:“好了。”
明月心底火一拱一拱的,讓自己“美點”的是他,往自己臉上塗黑泥的也是他,到底怎麼想的?
“你,給我臉上塗的什麼?”明月嘟着嘴十二分的不滿意。
男子挑了挑眉,無所謂道:“鍋底灰。”
“喂......”
男子聳聳肩道:“我是爲你着想。醫館稱鍋底灰爲百草霜,主攻去毒散火,你臉上的‘火’真的不小。”
明月氣得牙直癢癢,無耐,還是那句,弱肉強食,在這縣衙裡,魏知行說往東,沒人敢往西。
鼓着腮,低着頭,看着自己手上烏黑的右手,心思一動,兩隻手在臉上一頓揉搓,似要將黑臉抹得白晰,卻是徒勞無功,只揉得兩手黑乎乎一片,狀似氣餒的推開房門,對守在門口的魏炎道:“魏先生,我們回家吧。”
魏炎擡眼望向魏知行,男子微微點了點頭,這才忐忑的向馬車走去,親自趕車送明月迴向陽村。
明月屈身向魏知行施了一禮,笑顏如花的道了聲謝,起身時身子卻猛的一個趔趄,一個前傾,扯住了魏知行的衣裳。
魏知行忙伸手扶住少女的雙臂,嗔責道:“怎麼不小心點兒,施個禮還能摔到,以後不想施禮就別在我面前心不甘、情不願了。”
明月輕輕“嗯”了一聲,轉身疾如秋風的向馬車跑去,到了車旁向上一跳,一下子趴到車轅上,隨即頗爲不雅的向車上爬,哧溜一聲鑽進了馬車,那形象,說她在逃瘟疫、躲山洪還差不多。
魏知行輕輕嘆了口氣,果然,轉頭的功夫,又原形畢露了, 怎麼就不能像剛剛施禮前那樣的溫柔恬淡呢?
事出無常必有妖。魏知行低下頭來,在看到自己白晰的袍子上,再度被抓的兩道黑手印子時,終於領悟到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句話的真諦。
歡喜小心上前,向魏知行施了一禮道:“主子,奴婢給您換了衣裳?”
魏知行淡默的搖了搖頭,如黑曜的眼睛似乎看進了歡喜的心裡,看得歡喜的心越來越沉,經過數天的揣摩觀察,她知道,這是主子要發怒的症兆。
果然,男子云淡風清道:“抱着冰碗在外面站着,什麼時候知道你做錯了什麼再回到屋裡去。”
歡喜雙手如被針刺般的顫抖,這冰碗之刑她受過一次,那時的她剛到魏知行身邊不久,李放剛剛來到朝陽縣,李魏二人同住一家客棧,李放的幾個侍衛輪翻挑釁歡喜,說她粗鄙上不得檯面,和她的主子一樣;又說她麻雀想飛上枝頭,和她的主子果然是絕配等等。
那時的歡喜心氣兒正高,視魏知行爲天人,第一次忍了,第二次就毛了,與侍衛在客棧大堂就大吵起來,將魏知行的官身先給捅得滿客棧皆知,李放的侍衛又在背後推波助瀾,整個朝陽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才逼得魏知行不得不住進了縣衙驛署,成了朝陽縣第一夫婿人選,與李放不得不住在相鄰的院子。
那時的歡喜還沒有從魏知行的三品官身的喜悅裡走出來,魏知行已經讓魏炎準備了一碗鹽水,凍成冰砣,從碗裡傾倒出來,讓歡喜就這樣捧着站在冰天雪地裡,至於什麼時間懲罰結束,那就看歡喜什麼時候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或者什麼時候冰碗被她的手捂熱、化成一窪水。
聽着像小孩子的玩鬧把戲一般,但是實際上,卻比任何酷刑都要殘忍,水裡加了鹽的冰,比普通的冰更加冰冷三分,捧在手裡摻骨的涼。
冰碗被手的溫度慢慢融化,一點一點的滴落下來,手的溫度卻不斷下降,直到化水的速度越來越慢,到最後,連手帶水帶冰凍在一處,形成一個美麗的冰雕,一隻冰碗化下來,人即使僥倖不死,兩隻手也會殘廢,大羅神仙來也救不得了。
第一次,歡喜只捧了一柱香的時間,便梨花帶雨的跪在魏知行面前,承認自己不該向外透露魏知行的身份,哪怕是被李放利用,魏知行默默無語,卻是原諒了她,此時的手,才堪堪好轉,每逢冷天便透骨的疼。如今,又要受懲罰了嗎?可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呢?
歡喜捧着冰碗站在魏知行的房前空地處,冷風吹過,捲起片片地上的積雪,打在臉上,絲絲的涼,與手心兒裡的冰相比,它竟然讓人感覺到一種別樣的溫暖。
歡喜從頭想到尾,仍不知哪裡錯了,讓她自降身份去照顧穿着破舊、邋遢不堪的農女,心裡雖有十二分的不甘,但她最終還是按照魏炎的吩咐,搬繡凳、用手攙着小農女下車,服侍沐浴,儘管沒有達到服侍主子的程度,但對一個小小農女已經是莫大的恩典了,要知道,即使見了縣老爺,自己未施禮,主子也是默許了的!!!
眼淚如這大雪中的雨,撲簌簌的落下來,直到凝成了冰霜,掛在眼角、臉頰,這冰霜似有魔力般,不一會兒,整個頭髮、衣襟都凝成了冰花,站在寒風徹骨裡,竟是一道別樣的風景。
歡喜就這樣看着主子的門關上,再度打開,男子已經將粘上黑手印的長袍換了一件深藍色的長袍,黑色的皮靴踏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分外動聽,直到男子走到歡喜面前。
莫不是主子心疼自己凍壞了?所以纔出來的?歡喜喜上眉梢,想要盈盈下拜,卻發現身子已經如同這冬日裡的一樹枯梅,想動一下都成了一種奢侈。
男子搖了搖手,墨色的眼眸輕擡,聲音清冷的如同這寒冬裡的雪,朗聲道:“頭髮呢?你收到哪裡了?”
歡喜驚愕的看着男子,半天也沒反應過來什麼意思,直到男子不悅的皺着眉頭,反覆問了三遍,歡喜才恍然,原來,主子問的是殷明月剪下來的頭髮,略有餘溫的心頓時也如同臉上的淚花,被這冰天雪地凍得生疼,直到麻木,直到無知無覺。
歡喜絕望的用眼睛看向牆角一隅的木桶,那裡面,收着院中的各種殘敗枯葉,以及剛剛扔進去了殷明月的頭髮。
男子不再理會歡喜,大步流星向木桶衝去,那樣的急切,不嫌腌臢的自裡面撿出一綹黑色頭髮來,用帕子仔細的包着,轉身回到了屋內,“啪”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不一會兒,燭火杳杳,男子的身影立在窗前,留下一抹欣長的剪影,身形如鬆,長髮如墨,形態綽約,身前舉着一幅人高的畫卷,凝視關注,孤芳自賞,寂靜歡喜,影影綽綽的身形,若遙不可及的月宮仙人,又似夢裡才得一見的情郎。
歡喜悲哀的笑了笑,即使她再笨她也明白自己錯在哪裡了,主子如此緊張那綹頭髮,自己是在乎殷明月剪了頭髮,而當時的自己,甚至連勸都沒有勸阻。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得有傷,剪髮猶如受斷頭,所以,當明月提出要剪頭簾兒,歡喜先是錯愕,本來能相勸甚至阻止,可是她沒有那樣做,也不願那樣做。
而當剪頭簾兒的殷明月出現在魏知行和魏炎面前,魏炎的驚愕多於驚豔,魏知行的憤怒多於驚喜,而這些,魏知行不能對明月說,只好將所有的怒氣都撒在了歡喜身上,因爲他也知道,若是想阻止,歡喜定能阻止的,可是她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