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癡然的望着破敗的墳塋,身體更冷了,漠然的低頭,將白色的褲管用力扯下兩條棉布,手指翻飛,不一會兒就折成了一朵白花,插在了小小的墳頭,哽咽道:“每個女人都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花,遇到愛花之人,便會芳草四溢;遇到折花之人,便會香銷玉隕。願你來生,遇到一個惜你、愛你之人。”
明月默然的轉身,步履雖蹣跚,卻是聲不可聞,彷彿不染纖塵。
李小五怔了一瞬,忙叫住了明月,喃喃道:“明月姑娘,主子從頭至尾都是袒護你的,懲治紅姨娘也無非是她想陷害於你,主子從未想過要加害於你,他,也是身不由己。”
明月沒有轉身,涼涼道:“若說陷害我,紅姨娘的狠辣,不及你主子萬分之一,若是紅姨娘罪該萬死, 那麼你主子憑什麼左擁右抱、快樂逍遙?!”
明月的心若被人生生撕了個口子,爲紅姨娘的心狠決絕,爲李放的草菅人命,更爲這權貴隨心所欲、屑小不擇手段。
明月走回向陽村,心情幽暗得如同這莽莽山林,手腳冰冷得若這茫茫雪村,順着小徑馬上到村口之時,只見一隻靈巧的鴿子撲愣愣的自面前飛過,落到了身前不遠處。
一個身影急急向那鴿子撲去,那鴿子甚是靈活,又飛前兩步站定,似引誘與調戲那抓它之人,眼睛靈動得如同染了靈氣,嘴裡囂張的“咕咕”叫着。
那飛撲之人第一撲,待撲到鴿子之時,力道已經用老,撲了個空不說,連身子也撲倒在雪地裡,整個人深陷其中,半天沒有動彈。
明月好奇的看着熟悉的身形,遲疑的走到近前,想要探探男子爲何不動,那男子猛的擡起頭來,臉上粘了一層的積雪,只兩隻眼睛若黑葡萄般轉動着。
明月幽暗的心情似乎猛的射進了一縷陽光,衝散了一絲陰霾,眉眼俱是笑意,卻佯裝嗔責道:“你一個堂堂朝廷大員,怎麼自己來偷鴿子吃,讓屬下和村民沒來由的看着笑話。”
魏知行抹了一把臉上的雪,呵呵笑道:“非也非也,不問自取是爲竊,我這是花了銀子的,是買,只不過半路飛了。”
明月翻了一記白眼,諷刺道:“四肢不勤,五穀不分,還是看我的吧。”
魏知行伸手一下子捉住了明月,本欲阻攔,但見明月臉上終於現了神采,於是轉而將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仔細的爲明月穿戴好,在明月以爲男子阻攔她的時候,男子卻鼓勵道:“去吧!我丟了兩隻,這個只是其中一隻,還有一隻往祠堂方向飛了,都給我追回來!”那模樣,哪有一絲讓女人抓鴿子心裡有愧的樣子。
接連幾日的擔驚受怕,殫精竭率,明月感覺自己都快變成一塊不會笑的朽木了,得此機會,歡脫的如脫了繮的馬兒,哪裡管腳下的繡花鞋,手腳並用,若豹似狼的向那鴿子撲去。
不知那鴿子是不怕生,還是缺了心眼兒,總是想高飛,卻總是飛不出兩步遠,逗引着明月一次又一次的撲向她,剛開始明月是想捉住它,後來竟如龜兔賽跑般,一人一鴿,你前我後,一追一趕,直到日落西山,直到精疲力竭,明月才意猶未盡的捉住它。
到了祠堂前,果然見另一隻鴿子不怕生般的立在門前不遠處,見到魏知行甚至還向前湊了湊,明月只一撲,便將它生擒活捉了。
經過一番跑動,明月的小臉已經由慘白變得紅潤,氣喘噓噓,越發開懷。只是樂極生悲,小腹又隱隱做痛了。
魏知行接過明月手裡兩隻蔫頭耷腦的鴿子,颳了一下明月的小鼻尖道:“小笨蛋,身子難受還跑。”明月輕哧了一聲,明明是對方讓她捉鴿子玩的,這一會兒就翻臉不認了。
未等明月反駁,男子已經轉過身去,背對着少女,低頭伏腰,低聲道:“你的繡鞋不抵寒、一會兒化了雪水,小心朝涼,上來吧,若是不敢就......”
本以爲少女會矜持的不敢上來,男子想用激將法激一激,哪成想激將法還沒派上用場,嬌小的人兒已經奮力的跳上了男人寬大的後背,披着毛氅的身子,如同一隻收了刺的刺蝟,軟軟嫩嫩的,甚是溫和。
男子正徜徉在無限溫情中,少女畫風突轉,囂張的拍了拍男子的肩頭道:“囉嗦什麼?還不快走!!!”
男子哭笑不得,擡步向村裡走去,怕村中人說閒話,故意繞進林子而行。
黃昏的光線本就不強,穿過林子中時更是斑斑駁駁,有一種靜寂的肅穆感,沒來由的讓人心裡發慌。
少女緊貼在男子的後背,緊摟着男子的脖頸,在男子的耳邊有氣無力的低喃道:“一夫,我想回家。”
男子輕輕“嗯”了一聲,重複着少女的話道:“我們回家。”
少女幽蘭般的氣息微微吹拂着男子的耳朵,惹得男子的耳垂都透着淡淡的粉色,女子不甘心的再次說道:“一夫,我想回家,這裡,一點兒也不好,動不動就挨欺負。”
男子狐疑的問道:“嗯?你不喜歡這個家,那就回我的家,家裡的婆子、雜役和護院統統聽你的。”
少女懊惱的搖了搖頭道:“不好,我心目中的家很小,只能容下兩個主人,沒地方容下那麼多的女主人。若是多了,我會喘不上氣來,喘不上氣來就會抑鬱,抑鬱了就會歇斯底里,歇斯底里就會發狂發泄,而我是個惜命的,很可能會變得如紅姨娘一樣,我,怕......”
男子聽得如墮迷霧,大致意思卻是明白了,似堅定的點了點頭道:“好,你嫌擠,家裡就只你我二人好了。我叫‘一夫’,自然說到做到,只是你一人的夫。”
少女眨了眨眼睛,想了半天才意識到,男子這是在向自己變相的表白嗎?爲何語氣如此的平淡,一點激動的氣息也沒有?倒像是老夫老妻在談着柴米油鹽的問題,而自己,對對方還似乎一無所知。
少女嘟起了嘴,語氣不善道:“養家是需要實力的,‘一夫’,你官居幾品?”
“……”男子怔然,正猶疑着想自己是三品還是四品,若是四品,卻是任着三品的官,若是三品,自己好像又婉拒過。
見男子目光閃爍,明月以爲男子的職業難以啓齒,不難爲男子的接着問道:“一夫,你月俸幾何?”
“……”男子又猶疑了下,腦子飛快的計算着,自己年俸不多,只幾十石的糧加上百餘兩的銀子,不過加上皇上賞賜的、皇后賞賜的、各地鹽鐵丞孝敬的……好像好像真不太好算……
見男子又是如此,少女有些心裡沒底了,官職不能說,俸祿說不出口,自己都爲自己的未來堪憂啊。
少女嘟着嘴再次問道:“一夫,你只家姐一個親人,目前家姐現在何處?居住哪裡?”
“……”再不說,魏知行都覺得自己過分了,可是,若是說了,姐姐是當今皇后,姐夫是當今聖上,外甥是當朝堂堂太子爺……”如此直來直去,會不會把出身農女的小丫頭嚇跑了啊?!
男子一臉擔心的偷覷着背後的少女,只見到少女的側顏,無風無波,看不出高興,也看不出不高興,反而弄的男子心裡更沒了底,心跳莫名加了速,生怕小丫頭不再理會於他。
明月哪裡知道男子的心思,見男子一臉的擔心,只以爲魏知行的姐姐近況不好,在這古代,當妾室或是做男人填房,都會被認爲是難以啓齒之事,從魏知行的反映來看,自己這未來的大姑姐的地位堪憂啊。
明月輕嘆一聲,頗爲同情的輕拍了魏知行的肩膀道:“一夫,官職不體面沒關係,社會分工不同而矣,無論你是給皇帝研墨的,亦是在翰林院抄書寫經的,我都無所謂;這俸祿多少也沒關係,但是不能做啃老族,以後別再侈奢浪費了;姐姐若是在夫家過得不好,回娘也不無不可,別太傷心了,想通就好,男人就是可有可無的傢伙,若是夫君是個狼心狗肺的,我幫她懲治他出氣,保他哭得找少着調、回家找不着北......”
魏知行簡直哭笑不得,本來以爲明月會嗔責他有所隱瞞,哪知道善良的小丫頭竟然想歪了,說的這是什麼跟什麼啊!
因爲自己一身書卷氣又能書會畫,所以就將自己的官職往翰林院上想;
因爲自己日常侈奢浪費大手大腳,以爲自己俸祿無多,全部揮霍的是祖仙福廕。
因爲自己對姐姐身份難爲情,便以爲姐姐在夫家過得可憐,甚至被夫家所嫌,自己難以啓齒......
魏知行忍俊不止的將小丫頭向背上擡了擡,氣惱道:“小丫頭,我哪裡像俸祿無多的樣子?哪裡像姐姐在夫家忍氣吞生的樣子?哪裡又像是給人磨墨添香、抄書寫經的僕從?”
明月輕哧了一聲,嘟着嘴反駁道:“磨墨添香、抄書寫經怎麼了?大大小小也是個秘書長!弄好了能弄成個權臣!嚴嵩、胡廣都是這麼權傾天下的!”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的這兩個人,魏知行只有一項與二人有共同之處,就是書法詩賦俱是上乘,其餘還真沒發現共通之點,其他在歷史上的風評都不怎麼樣。
少女訕笑着收了口,偷窺男子的神情,顯然男子並不知嚴嵩與胡廣何許人也,吐了吐小舌頭不再說話,佯裝睡熟的模樣,緊緊依偎在男人的後背上。
注:嚴嵩,明嘉靖年間內閣首輔、吏部尚書,初爲翰林院編修,把持朝政多年,雖然被後世定爲大奸臣,但該人鄉情深厚,且習得一手好書法,被後世所贊。
胡廣,明永樂年間內閣首輔,初爲翰林院修撰,深得朱棣喜愛,愛講空話,不講信用,牆頭草。但其書法堪稱一絕,被譽爲“一字千金”,皇帝的重要詔書全系此人來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