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鬆被點了名,臉兒頓時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站都站不直了,眼淚撲籟籟的往下落,映着忽閃忽閃的大眼睛,看着分外的可憐。
鬆兒長得討喜,又不似其他娃子一樣哭得鼻涕眼淚糊得滿臉腌臢,反而是那種梨花帶雨似的無聲的哭泣,讓負責牽引的小廝多了幾分好感,安慰性的牽過鬆兒的手,態度和緩了許多道:“別怕,憑你長得這樣俊俏,又是個能忍能扛的,如果腦子再夠聰明些,以後不愁不能出人頭地,我記住你了,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我告訴師傅多提攜提攜你。”
鬆兒扁着嘴,呢喃着道:“我叫鬆兒。”
小廝點了點頭,未置可否,牽着想要掙扎卻根本使不出力的明鬆,緩緩向那屋裡走去。
二人還沒有推門,門卻已經先行打開,面具男急切的在衆人臉上環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鎖定在小廝臉上道:“這裡面有沒有個叫鬆兒的?”
小廝不由詫異,自己剛剛問得了名字,還沒有告訴師傅要多加照顧提攜,師傅這麼快就知道了?
小廝恭敬的施禮,指了指身側的明鬆。
面具男出手如電,在明鬆脖頸揮手就是一掌,明鬆登時失去了知覺,面具男一矮身,便將小明鬆扛在肩頭,對小廝道:“我出去一趟,一個時辰之後再回,剩下的你動手吧。”
“我?我......”小廝的嘴巴都結巴了,說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師傅,我,我沒做過,我怕會死人......”
面具男漠然的搖了搖頭道:“雄鷹要不斷的練習才能獵到獵物,不願意練手,和雄鷹爪下的兔子有何區別?莫不是你也想和他們一樣,讓我在你身上練練手?”
小廝嚇得忙點點頭,復又猛勁兒的搖搖頭,生怕被面具男誤會了,成了和先前的少年一樣。
面具男怒叱了一聲,轉頭就走,扔下一臉不淡定的小廝,獨自發愁。
明鬆再醒來之時,便出現在了那個叫孫二的混混家後院的一個破柴房裡,裡面被關着六個少男少女,聽他們的對話,有的是被人牙子倒賣過來的,有的是家庭貧窮被家人賣過來的。
明鬆累得渾渾沌沌、半夢半醒間,便聽孫二與人吵吵嚷嚷,還沒吵上兩句,就被飛撲進來的大理寺捕快給圍了起來,隨行帶來的獵犬在整個院了左嗅右嗅,在伙房裡聞出一大桶的油菜籽油,又在柴房中找到了同樣有油菜籽油味道的少男少女們。
大理寺的人哪裡認得孫二是誰,二話不說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待孫二知道來人是調查夜半放火劫獄的事兒,毫不猶豫的將手指向了前來尋找袁二郎的袁氏兄弟二人,袁三郎和袁五郎算是撞上了槍口,直接被一併抓了。
於是乎,明鬆懵懵懂懂中,就被大理寺卿的洪大人帶人給救了,直接被魏知行扛在了肩頭帶到了驛館,命人給他做了可口的吃食,邊吃邊問他事情的經過。
洪豐本來想安頓鬆兒小睡一會兒,魏知行卻是搖了搖頭道:“還是帶在身邊吧,放在別處我不放心。”
於是,不管明鬆願意不願意,小小的他便經歷了審案的過程,親眼看到洪豐的辭言令色,親眼看到了魏知行的詭異手段,親耳聽到了人犯們的悽慘叫聲。
不知是以毒攻毒的緣故,亦或是明鬆經此一事開了竅,膽氣越來越盛,時不時的補充着他所知道的事情的經過。
審問的過程毫不費力,那孫二原本就與衙門有些淵源,經常幫衙役收稅銀,自然懂得看眼色,還沒審問,就直接竹筒倒豆子,將自己知道的都交待了,只是被問起明鬆時,他也雲裡霧裡說不清道不明瞭,說實話,他也不知道這個明鬆是怎麼跑到他家後院裡的。
孫二本想實話實說,但見洪豐和魏知行一臉的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陣勢,若是自己不說出個出處來,怕是就要交待此處了,眼睛一閉,斬釘截鐵道:“是張人牙子賣給我的,本是十個人,給了十一個,許是買十個給的添頭,後來賣給了袁氏兄弟四個,剩下這七個。”
張人牙子很快被捕快們從家裡的被窩裡扯出來,帶到衙門,張人牙子戰戰兢兢的答曰,這些少年少女們是從人販子宋昇處所買的;
宋昇被帶來了,又說是從各個散販手中所得,各村各鎮都有,因經手的娃子沒有幾十,也有上百,他也記不清哪個是哪個了,但家中有一摞賣身契副本;
賣身契被拿來了,從中果然找到了明鬆的賣身契,清晰的標註着買方賣方,畫押的是明鬆的大伯孃宋氏。
如此整條脈絡便清晰起來,宋氏惱恨劉秀秀勾了丈夫殷金的魂;殷明朝惱恨三房幫助宋嬌嬌嫁給了小叔殷才;二人一拍即合,將明鬆打暈賣了銀子,並吩咐那人牙子賣得越遠越好。
魏知行牙氣得直打顫,命人將宋氏和殷明朝抓了過來,問明鬆怎樣處置,明鬆垮着小臉道:“魏大人,雖然她賣了我不對,但她畢竟是我大伯孃,以後還要住在一個村中,莫讓她恨了我,找我娘和姐姐的麻煩。”
魏知行沉吟了半天,點了點頭,眼珠一轉笑道:“鬆兒,你的想法是對的,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但你莫要忘了一點,你的身契一直在我手裡,並沒有迴歸殷家三房,即使迴歸了殷家三房,你娘與殷家老宅已經簽了脫族書,如此看來,你大伯孃就不是你大伯孃,這事也不是犯了家規之事,而是犯了私販人口的國之重罪,至於怎樣判,就得問洪大人了。”
魏知行轉臉看向了洪豐,如何量刑,洪豐這個大理寺卿自然如數家珍。
洪豐不假思索答道:“魏兄說得不錯。這販賣人口有四種刑罰,私販王孫貴胄者,重則誅連九族,輕則處以絞刑;私販官眷者,處以流放三千里;私販平民者,處以罰銀百兩,杖責五十;私販別家奴籍者,處以罰銀五十,杖責二十。”
小明鬆睜大了眼睛,不可致信的看着洪豐,原來,僅販賣人口一罪還有恁大個區別,而且,體現一個人越尊貴、罪責越重的原則。
洪豐洋洋自得,頗有傳道解惑的精神,繼續說道:“鬆兒的身契在魏家,宋氏犯的是私販奴籍者,按律法當罰銀五十,杖責二十......”
魏知行輕輕咳了一聲,眼睛緊緊的盯着洪豐,眨也不眨。
洪豐尷尬的回了一聲咳,重新說道:“鬆兒是向陽村平民,宋氏犯的是私販平民者,按律法當罰銀百兩,杖責二十......”
魏知行又咳了兩聲,眼睛已經威脅似的眯成了一條縫縫。
洪豐尷尬的咳了一聲,理了理思路重新說道:“鬆兒是魏大人的義子......”
魏知行的喉結一動,剛要咳出聲來,洪豐先改了口道:“魏兄尚未成親,自然沒有義子,是義弟、義弟,如此宋氏犯的是私販官眷者,按律法當流放三千里......”
洪豐偷眼看向魏知行,果然,魏知行仍不滿意的咳了兩聲,洪豐登時怒急了,習慣性的拍着桌子怒道:“魏知行!別得寸進尺!!你雖說是皇親國戚,但若是靠上了,就必須報到聖上親審定度!!到那時,你能用你的眼皮來要挾皇帝陛下嗎?!只能是官眷,不能再向上漲了!!!”
魏知行聳了聳肩膀,挑了挑眉,指了指喉嚨道:“洪老弟!在大理寺當差哪能火氣這樣大!吾只是喉嚨癢了而矣,是洪兄想多了!這案子全程我可是什麼也沒說!”
洪豐氣得眼睛瞪得溜圓,這魏知行確實什麼也沒說,眼睛卻是能夾死一隻蒼蠅了!呸,自己不是蒼蠅!魏知行纔是,煩得人心裡亂哄哄的!
鬆兒聽着二人數着國法家規,聽得雲裡霧裡,神經這幾日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此時放鬆下來,已經睏意隆隆,趴在桌上睡着了。
洪豐瞟了一眼鬆兒,放低聲音道:“這宋氏有畫押爲證,流放三千里,一路辛苦,餓死病死你就能說了算。只是這殷明朝,該如何處置?他沒留下證據,我在官方上,最多不過是尋隙打上幾十大板而矣,重判卻是沒有根據了。”
魏知行將身上的衣裳披在了鬆兒的身上,裹得暖和了,這纔回道:“洪豐,鬆兒剛剛說那人說過‘狗兒們’三個字,只需這三個字,憑你我便能猜出這幕後之人是誰,要這些娃子們何用。他用這些簡單的障眼法----油菜籽油、僞造身契、變更地點等等,也不是想避諱你我,只是想單純的送回鬆兒,並給了我們嚴懲宋氏的證據。既然他送回了鬆兒,便少了一個“狗兒”,我不想太承他的情,還給他一個人來補鬆兒的空缺好了。”
洪豐輕輕嘆了口氣,表面上看,也許已經抽絲剝繭,接近真相,但實際上,內裡的暗潮洶涌,只有身陷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洪豐扁了扁嘴道:“你啊你,這是養虎爲患、放虎歸山,你就不怕那殷明朝以後發達了,反過來向你索仇?”
魏知行微微一笑道:“打個賭怎麼樣?我賭殷明朝不會活着到京城。若是我贏了,你成親的禮金免了怎麼樣?”
洪豐撲哧一笑,學着魏知行剛剛輕咳、眯眼威脅他的表情,猛捶了一下老友的肩膀道:“咳咳,魏兄,算你贏好了,我成親的時候,禮金就不要了,就要一本魏兄手繪本題名的《白虎通》就好了!不要青樓那種銅版印刷題名的!”
魏知行錯愕的睜大了眼睛,一把扯住剛要逃跑的洪豐,威脅似的問道:“你裝咳嗽是什麼意思?什麼《白虎通》?還分手抄印刷?”
洪豐將袖子一個翻轉,成功從魏知行的魔爪下逃脫,邊逃之夭夭邊大笑道:“我沒裝咳嗽,只是被你剛剛傳染了!!!至於《白虎通》,你的兩個心腹可是心知肚明。”
魏知行沒抓到洪豐,急色的去看魏來和魏炎,這兩個人如避蛇蠍般紅着臉逃了,一看裡面就有貓膩,而且還是大大的貓膩!!!
當魏知行終於知道自己與李放二人,無形中成了妓寨青樓最受歡迎之典籍《白虎通》的免費題辭人時,他的心碎成了一片、兩片、三片、四五六七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