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明霞對自己的成見,竟然起始於未能嫁入周家做妾、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明月張嘴想要解釋一二,以前不解釋是因爲她對周賢給殷明雲食絕子湯之事,也只是憑空臆測,沒有真憑實據;現在卻是可以確定了,因爲前些時日,周正仁來求娶明月時,明月點破此事,周正仁並沒有否認,可見是事實存在的。
明月剛要開口,明霞已經無所謂的擺了擺手道:“我嫁入宋家後,百勝對我千般好,是這些年我在殷家從來沒有感受過的,所以宋家即使再窮,我做再多的活兒,也不會離開他;現在,我在家看着娃子,做不得活計,百勝爲了給我做口好吃的,便利用自己手藝做些金粉首飾,賣給窮苦人家成親撐門面,前些日子偷金粉被一個香客逮住了,打得他三天沒下來炕......”
一向沉悶如葫蘆的殷明霞,眼睛竟然也犯起了紅暈,哽咽着說不下去了,看來,一向缺少溫暖的她,對宋百勝是動了真情了。
顯而易見,明霞較過去有了諸多變化,最大的,莫過於她有了自己的一份堅持,知道自己要守護些什麼,和過去混沌卑微的模樣迥乎不同。
明月心裡不由得對她升起一分好感,肅然道:“你今日既然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便也實話實說,入周府爲妾,並不如表面看起來的風光,你只看到殷明雲呼奴喚婢,卻看不到她心比黃蓮。後宅爭鬥,往往比戰場還殘忍,贏者,如明雲一般夜不能寐、處處堤防;敗者,如殷賢一般化做孤魂、香銷玉隕,況且,表面的贏者,也許反而是永遠的敗者。”
明霞不由愕然,對於明月的話,她似懂非懂,但是殷明雲近一年來都沒有懷孕,渾身一股子藥湯味兒,她是親眼目睹的;殷賢死後,周正仁、周素素與周正德兄妹三人,與殷明雲針尖對麥芒也是略有耳聞,這大宅門的後院,頭腦蠢笨如己,怕是日日頭痛,夜夜難眠。
見明霞的眼色有些釋然,明月的心情也跟着好了一些,這宋百勝縱有奸、懶、饞、滑等一萬個缺點,但追根結底還是有優點的:對自己的妹妹和媳婦極好,有啥好吃的、好用的,都先可着宋嬌嬌和殷明霞,光憑這一點,這人還沒有壞到骨頭裡。
至於他過去用鐵片和金粉造的小物件,明月看着也甚爲精緻,很有可能是沒有發揮他的特長,沒有物盡其用。
明月有心幫宋百勝,不僅是爲了借奶之事,也是想讓宋嬌嬌放心孃家人,於是化被動爲主動,對明霞道:“我會給宋百勝指明一條適合他的路,但成與不成,卻還是要靠他自己。還有,借奶期間,必須搬到我家隔壁房子,吃食隨你來點,我另外會買一戶人家照顧你和孩子們。”
明霞忙點頭同意,給宋百勝指點迷津是不可預見之事,被殷明月包了以後的吃食纔是正經,人們只道孕婦嘴饞,而餵奶的婦人,只比孕婦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爲一旦沒有油水吃,奶就會清湯寡水,娃子就會幹吃不飽。
明霞一出月子便來殷才家串門,是宋百勝想出來的餿主意,目的就是爲了給媳婦解饞補身子虧空的。
明霞輕輕拍了拍“萬貫”的後背,小娃子嘬了嘬小巧的嘴兒,嘴角上揚,竟似夢到了什麼歡喜的事情。
明霞見兒子睡熟了,這才站起身來,當先走出了屋門。
明月緊跟其後,在門口再次撞見了宋百勝,男子仍舊低着頭,用磨石蹭着做釵子的小鐵片,樣式倒是精緻,只是材質太差了。
明月有心考究於他,從懷中掏出一“張”金塊兒來,展示給宋百勝,看着宋百勝的表情。
這金塊兒之所以論‘張’,不是論“塊”和“個”,因爲它的“前世”,正是駱平送給自己的“鳳凰三點頭”金釵,被魏來不小心一屁股坐下來,變得圓不圓、扁不扁的如“餅”般的形狀,明月一直揣在懷裡是想找機會花出去,可惜小店面用不上,大店面願意收計量的官制金元寶,不願意要壓成扁的“金餅子”,所以一直揣到了今日。
宋百勝臉上表情頓時起了變化,讓明月略感欣慰的是,表情之中,驚奇倒是多於貪婪,隨即便不明其意的看向明月。
明月指着金塊兒道:“幫我將它恢復到原來的樣子,要絲毫不差,至於原來什麼樣子,村中宋大娘等很多婦人都見過,你去挨個兒去問便是。若恢復的好,我給你十兩銀子做酬勞;若恢復得不好,或是弄少了金子,就會將你扭送到衙門,以偷盜罪論處,你敢不敢接這個活兒計?”
宋百勝一臉的欣喜,堅定的拿起金塊,用手掌掂了掂道:“不多不少,六兩六錢金,給我半個月時間,保證還你一個一模一樣的金釵。”
這手的準頭煞是厲害,竟然估算的相差無幾,明月不由得暗挑大指稱讚,這宋百勝還是有些能爲的。
明霞見明月果然說到做到,剛出門就給宋百勝找了賺錢的活計,僅這一筆活計的酬銀,就夠一家人兩年的開銷了。
明霞腳步輕鬆的出了院門,臉上的喜色想掩也掩不住,她和宋百勝,二人竟都沒有意識到,這六兩六錢金子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十兩銀子的價值,拿着逃跑會獲得更多的實惠,可以說,這二人還是傻得可愛的。
明月讓宋百勝恢復“鳳凰三點頭”不過是個由頭,測試宋百勝的人品和技術纔是正解。
見明霞先走了, 明月也推開了院門,向殷才告辭時,瞟見了宋百勝光芒綻現的臉,不由得調侃道:“‘宋萬貫’這個名字我萬分喜歡!以後定與萬貫親近!誰能不愛財呢,‘送’多少要多少,一貫兩貫不嫌少,千貫萬貫不嫌多......”
宋百勝半天才反映過來什麼意思,想要反駁明月,明月已經人去院空,只好轉向殷才,好生懊惱道:“‘送萬貫’這個名字確實不太吉利,得馬上換一個,換什麼好呢?”想來想去,帶上姓氏以後,竟然所有的東西都“送”了出去,總不能叫“送橫禍”吧,不被人打死纔怪。
二人回到家中之時,駱平哪裡還有平時的風流倜儻模樣,急得一身汗的悠着小娃子,一隻手指頭放在了小娃子嘴裡,小娃子嘬了兩下,馬上知道被騙了,張開嘴又是一頓嚎啕大哭。
明月急得登時從駱平懷裡搶過小娃子,翻了一計白眼道:“沒用的傢伙,連娃子都哄不好。”
明月心疼的拍了兩下,小娃子不僅沒止住哭聲,反而哭得嗓門更亮了, 殷明霞沒好臉色的將小娃子一把手從明月懷中搶過來,小娃子初一入明霞懷中,登時止住瞭如雷般的哭聲,嘴巴再次如雛鳥般嘬來嘬去。待明霞抱進了屋內,更是杳然無聲了。
明月的手仍保持的抱娃子的動作,只是懷中空空如也,不由得悵然若失,好不心酸,自己勞心費力哄了它一上午,又千辛萬苦四處找奶,結果,不如人家明霞一個懷抱,一個奶香。
駱平對着明月,如明月般也翻了一記白眼道:“沒用的傢伙,連娃子也哄不好。”
明月這纔回魂似的瞪了一眼駱平,用手指頭氣惱的戳着駱平的胸口道:“我沒用?我沒用最起碼找來了奶!你有用,你的奶呢!奶呢?”
駱平登時抓住了還在戳自己胸口的明月,眼神向旁邊瞟了瞟,明月後知後覺的用眼角的餘光掃向一側,只見幾雙眼睛刷刷的掃向自己與駱平二人,裡面的意味卻是完全不同。
成高兒一向是明月的小跟班,始終秉承着寧可溜鬚不得罪的原則,馬上頗有氣勢的站了起來,對駱平炸毛般道:“駱哥哥,雖然你送了我雲子,但是,男子漢大丈夫,不能爲五斗米折腰,我要說句公道話,姐姐說的對,你沒有奶就是沒有奶,怎麼戳也沒有!!!”
駱平的臉登時紅了,明月如避蛇蠍般的收回了還戳在駱平胸口的手指頭,想起自己戳着胸口的模樣,臉色亦是一紅,訕然道:“呃,讓諸位公子小姐久等了,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浮屠,我是太着急救娃子了,心底無私天地則寬,無礙無礙。”
衆人仍是一副見了鬼的模樣,成竹輕輕咳了兩聲,以緩解尷尬道:“殷姑娘不必介懷,祖母常教孫兒心純知善,自然知曉殷姑娘救人情切。只是,現在己近申時,殷姑娘是不是該想想待客之道了?”
成竹本想解了明月的尷尬,卻不想讓明月又陷入了另一層尷尬之中,成家一行人,早晨出發,到這裡己近午時,先奔山腳,擔擱了一些時辰,後又下山,明月又向婦人借奶,這林林總總,擔擱下來,已經到了申時,也就是下午三點多鐘,待用過晚膳,成家人回到縣城己是來不及了。
簡單的說來,明月現在不僅要解決這些人的吃食,還要解決這些人的住宿問題,真真的是頭疼得緊。
待安頓完衆人吃食和安排住宿,己是月上柳梢頭,幸虧做飯有歲荷這個助手,劈柴有王裕這個助手,才堪堪度過難關。
成歲蓮看着院中忙進忙出劈柴打水的王裕,心情頗爲不爽道:“你不是說你的車伕不做這些活計嗎?怎麼明月一回來,他就巴巴的做起活了?”
駱平看着如勤勞蜜蜂的王裕,難得的沒有生氣,而是嫣然一笑道:“不做活,就沒飯吃、沒有地方睡,對付人,明月自有妙計。”
那笑容,似月亮的清輝灑落,一地的銀光,一世的柔情,看得成歲蓮竟似癡醉了一般。
最初之時,成歲蓮是瞧不上駱平的,一個大男人,幫明月抱母羊、擠羊奶、哄娃子,搞得一身腌臢不堪,成何體統?
直到明月借奶歸來,成高兒喊破,成歲蓮才知道,這人就是送給成高兒雲子的人,朝陽縣大名鼎鼎的珍味坊的少東家,富貴無邊,風光無限。
此時再看駱平,成歲蓮才驀然發現,那腌臢的綢子是錦雲緞,那暗色的發扣是紫玉,那黑灰的靴子是上等麂鹿軟皮,越看越是一代芳華盡現,滿目春光綽約,尤其是這眼色,竟似溫柔了冷漠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