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山腳的茅屋已經燒燬,泯王爺和霍知州是不可能眊在山腳的,卻不完全任何成鴻略,只得留下馬捕頭一行,成鴻略反而得了解脫,到山下三房得了一處土坯屋來住。
睡至夜半,聽得篤篤的敲窗聲,成鴻略打開門,李成悅慌張的閃進屋內,所喘噓噓道:“大人,大事不好了,成越,成越被泯王的人給抓住了。”
成鴻略將手指放在脣邊,四處張望,忙扣緊了房門,將蠟燭吹熄,這才摸着黑壓低聲音問道:“那娃子也被抓了?泯王的人看清是你沒?”
李成悅搖了搖頭,後知後覺成鴻略看不清楚,這才輕聲答道:“被包圍前,成越將我和明元隱藏起來,他引開了泯王的人,我偷偷繞回了縣城,將明元送到了成二先生處,沒有人注意,回來時 ,我推說 是回縣裡吃藥,也沒有人注意。”
成鴻略輕舒了口氣,抓住了成越一人,總好過抓住了三個,更好過李成悅被發現。
李成悅懊惱道:“這泯王的行事分外的蹊蹺,屬下看到魏大人押着明月回了縣城,竟不似久戰的模樣,泯王與魏大人勢同水火,對鹽礦更是寸土必爭,怎會毫髮無傷?”
成鴻略輕眯了眼睛,聯想着白日的種種,總覺得眼前朦了一層霧,伸手去揭那層霧時,卻發現後面還是霧靄沉沉,看不分明。
如同,魏知行分明知道山腳地下就是鹽礦,爲何不繼續挖出來?
如同,泯王先前是想殺明月的,爲何在寧公主出現後,卻又改變了主意,輕而易舉的讓魏知行帶走了人;
如同,泯王做了順水人情,爲何偏偏讓魏知行押着明月親自面聖,還要齊陽郡王一起陪着;
如同,寧公主爲何見到那釵子,臉色突變,一向傲倪一切的嬌貴公主,爲何低三下氣求泯王放了明月,她要問明月何事?
總之,一切都變得不合常理,睚眥必較的泯王變得大度;刁蠻任性的公主變得溫和;狡猾多端的司農變得愚笨.......
不對,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對,總有哪個環節是自己所想不到的。
成鴻略絞盡了腦汁,到最後只想通了魏知行的想法,他是以將鹽礦公佈天下爲要挾泯王,換取明月的暫時生還,最起碼,要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能心安。
至於寧公主與泯王肚子裡打得什麼算盤,算得什麼帳,他卻怎樣也猜度不出來了。
向陽村的成鴻略一臉愁緒,自己未完成明月所託之事,“丟”了成越這個大活人,不知道如何嚮明月交待了。
而朝陽縣的魏知行亦是一臉頰的愁緒,一腦門的官司,細想着泯王的每一字每一句,雖然結果在自己預料之中,過程和自己想的卻完全不一樣,最起碼,比自己想象的容易得多。
當時的情景時,寧公主一開口要人,泯王直接就開口答應了,這和他平時的作派完全不同,這種謙和的態度,更是不可能在曾經的情敵、現在的政敵之間應該存在的。
一定,有特別的目的。
可是,這個目的是什麼呢?
當時的寧公主,搶過了明月頭上戴的鳳凰釵。
這釵子是駱平送給明月的,是京城裡最新流行的花樣,花樣還是從寧公主府上一個老嬤嬤手裡傳出來的。
伸手搶釵子,莫不是寧公主氣惱於別人和她戴了一樣的釵子?還是另有原因?
魏知行搖了搖混亂的思緒,試試浴桶中的水,感覺冷熱適中,這才脫下外袍,露出裡面黑乎乎的皮毛來。
當時魏知行一心救明月、成越和明元,以身誘敵,如鼠戲貓般跑跑停停,吸引了大部分敵人,可謂是酣暢淋漓,只是人再強大也有力竭的一天,更何況他如同深入狼郡的猛虎?
正在此時,山下着起了大火,馬捕頭又不是個愚笨的,怕中了黑毛怪的調虎離山之計,便調轉馬頭衝向山腳下。
魏知行心裡一突,一種不好的想法迅速上涌,直衝天靈蓋,知道自己勢單力孤,強忍着沒有衝下山來,反而去找自己留在山中的黑鷹軍,請來了寧公主做陣。
爲防自己被敵人認出是黑毛怪,魏知行重新套了一件衣袍,將露在外面的肌膚上的黑毛全部薅了下來,被衣裳遮擋的地方,大部分還在。
伸手去撕那黑毛,黑毛被成功扯下來,卻因蜂蜜發乾粘著,被扯得皮膚也疼,一片殷紅不說,上面竟殘留了無數的螞蟻,看着黑糊糊一片,讓人不寒而慄。
魏知行卻無知無覺般,繼續扯着黑毛。
房門輕釦,魏炎靜默的走了進來,打開一隻白瓷瓶,將裡面的白色的藥粉盡數倒入浴桶中,輕聲道:“主子,您先潤潤身子,太疼了。”
魏知行頗爲嫌棄的搖了搖頭道:“泡在水中,又是蜂蜜,又是蟻屍、又是黑毛、又是蝨子,腌臢得很,那樣不如殺了我。”
魏炎張了張嘴,到了嘴邊的話又生生嚥了回去。他十分想說,在粘黑毛之時,亦是有蜂蜜、有黑毛,有蝨子,只差了一個螞蟻而矣,怎麼就沒見你嫌棄,還不是乖乖的粘了?
又是一陣“撒拉”之聲,又是幾道黑毛褪下,留下了幾十只蜂蛹而動的螞蟻。
魏炎只好從懷中又拿出一隻瓷瓶來,倒出裡面香芬四溢的水來,輕輕拍在了魏知行的患處, 一股清涼之感散遍了四肢百賅,被螞蟻咬的紅腫也消除了不少。
魏知行一把搶過瓷瓶,加快了撒掉黑毛的速度,瓷瓶裡的香芬之水,如同不要銀子的清水一般的用着。
看得魏炎好生心疼,嘴裡嘟喃道:“這是被老虎所傷才用的生死人、肉白骨的靈藥,用在了被螞蟻咬上,真是大才小用了.......”
魏知行沒好眼色的瞟了一眼,嗔道:“讓你給明月送去的藥可送去了?脖頸兒的淤青可消了?腰上的傷可重?”
不說此事還好,一說此事,魏炎的怨懟更大了,分明是主子心心念念着對方受傷,卻又不肯親自去見;
分明讓自己去診傷,卻因男女授受不親,不能親眼看傷口,只能讓小丫頭隔空傳話,費了好些時間。
回來又看到主子一身的腌臢、一身的螞蟻、一身的紅色點子和腫脹,真不知道主子在山上之時是如何忍的,又是如何鎮定自若的面對泯王的。
終於撕下了一身黑毛,魏知行走進了浴桶裡,渾身頓時有種刺痛的疼,卻又摻雜着一種舒服,就這樣,靠在浴桶背上,半天不曾言語。
在魏炎以爲主子睡着的時候,男子卻開口了,輕聲道:“魏炎,這個局,我該怎麼破?”男子的聲音裡,帶着慵懶,又帶着無奈。
魏炎半天不曾言語。這個局,看似好破,只需皇帝一句話;
卻又着實難破,因爲皇帝這金口,比啞鍾還難開。
從始至終,皇帝,從不是一個枉開一面的仁慈人物,寧錯殺一千,不放進一人;
何況,中間還搪着一個泯王,除非,有十足的把握鉗制住泯王,否則,皇帝絕不會在表面上打破他與泯王的好叔侄關係的。
別說是一個殷明月,就是百個殷明月,萬個心腹魏知行求情,也是無濟於事。
這就是政治,這就是皇權,這就是殘忍。
魏知行救明月,所面臨的阻礙,不僅是鹽礦或販鹽一事,有霍知州、有泯王,有劉嘉怡,還有-----皇帝。
這也是魏知行瞞着皇帝直接來向陽村的原因,這也是魏知行仍關着明月和不敢見明月的原因。
一句話,明月可以享受到最好的醫治,吃最好的膳食,鐐銬卻不能除; 監舍更不能出,一旦破了例,傳到高高在上那人的耳朵裡,不用求情,明月就會直接斬立絕了。
魏炎沉思了片刻,才黯然答道:“主子,您不是已經有答案了嗎?”
從剛剛撒傷口之時,魏炎就已經知道,主子,定要救明月的,最起碼要多一些籌碼。就如同人身上長了膿,只有挑破了,纔有好的可能。
魏知行淡然一笑,似自言自語道:“大樹之蟲蛀之痛,自然是刮樹取巢,永絕後患。這一次,九死一生,卻值得一搏。魏炎,你知道怎麼做了?”
魏炎點了點頭道:“恕屬下愚鈍,主子是讓小的去挑撥大周與鎮北將軍之間的摩擦?”
魏知行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然,又不盡然。泯王屬地樂陽郡,即有鐵礦又有鹽湖,偏偏鹽糊出了血荼魚之事,久不得治;泯王私下建立了與周國的私鹽商路,如今又有鹽礦的傳言,兩叔侄之間早就恨不得殺了對方纔得以安枕,只不過都不願意先動手罷了,以免堵不住幽幽衆口,一切,只少了一個引子而矣。這戰亂,便是個引子,而引子的引子,就是大齊國少鹽的消息。”
此消息一出,第一被懷疑的,就是擁有私鹽商路的泯王,這一招,不用再推波助瀾,泯王這個屎盆子是扣定了。
魏炎暗暗豎了大指,這個“膿包”被挑破了,對於主子,只不過是多了一個消滅泯王的成算,受益最大的,卻是遠在邊疆的李放父子,他們在邊疆積威尚在,即使過程可能艱難些,但最終一定會建功立業的,即使不成功,主子也會讓它成功的,因爲,主子,是輸不起的。
主子的對手,從來不是別人,是他自己,和高高在上的那位。
主子,除了丟了劉嘉怡那次,就再也沒有算計輸過。
在外人看來,魏知行不思進取,不會審時度勢,對皇帝若即若離;甚至爲情遠離朝堂,婉拒權勢,遊歷四方,奢侈無度;對皇帝交辦的事情,可以盡心盡力,卻又似乎隱藏着自己的主見,說是心腹,卻從未推心置腹。
只有魏炎知道,只有這樣的魏知行,這樣的皇后外戚,才換回了皇后與太子的地位平穩,才換回了魏家安然若素若干年。
這就是平衡,這就是皇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