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凝雙在那唉聲嘆氣,樓辰又翻了一頁書,低聲說道:“放心吧,他不會生我們氣的。”
他只是在鬧彆扭而已,該看的好戲,絕對不好少。夙素默默在心裡回了一句,順手用竹籤戳了一個糯米小餈粑,遞到意興闌珊的曲凝雙面前,笑道:“嚐嚐這個,這個好吃。”
曲凝雙有些受寵若驚,她沒想到樓辰的妹妹,那個傳聞中巾幗不讓鬚眉青末前輩的女兒,竟是這樣性格開朗,有些小狡黠又待人和善的姑娘。愣了一下之後,她趕緊接過竹籤道謝。
氣氛實在好得不行,可惜總有人要跳出來破壞一下這種友愛良好的氛圍。
慕苒輕嗤了一聲,哼道:“那人不僅喜歡故弄弦虛吊人胃口,還這麼小氣。哼,還好我沒有親哥哥!”
夙素覺得慕苒好像對親哥哥這件事,格外執着啊,但這又關“親哥哥”什麼事?她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惜小姑娘可沒有給她解惑的意思,拿着蜜茶也不喝,放在手腕間又哄那隻裝死的脆脆。或許是蜜茶的味道真的香濃甜滑,小青蛇微微動了一下,伸出長長的信子,舔了舔杯壁。
這一舔之後,脆脆忽然興奮了起來,也不老老實實地盤成鐲子了,小小的身子奮力地往杯子裡拱,整個小腦袋都掉進茶杯裡了,顯然它對那甜絲絲的蜜茶喜歡得不得了。
夙素:……
這就是物似主人形的意思嗎?
她算是見識了,什麼叫做真正的性格古怪了。
就在幾人閒聊的時候,申時快到了。
申時,靳家風、馬、齊三位長老,只帶了六名靳氏新一輩的佼佼者一同出現在琳琅驛站門口。昨日他們商議了一番,白逸的目標本就是靳家的靈石,昨日事情敗露之後,必定不會善罷甘休,靳氏雖然在燎越發展近千年,卻也不能和一國之君硬碰硬。更糟糕的時候,寶盒清齋被查封前,慕苒的屍體和靈石就不翼而飛了。
三人最後決定先來赴約,看看樓曦有何打算再說。
出來迎接他們的是琳琅驛站的官員,三十出頭的年紀,身材微胖,笑容可掬,一見面就笑眯眯地說道:“三位長老來了,裡邊請。”
三人點了點頭,跟着官員身後走進了琳琅驛站。那官員很健談,一路走,一路寒暄,一會說燎越的天氣,一會又介紹沿路的風景,始終沒有冷場。只是那行進的路線,七拐八繞的,好似越走越偏。
風長老腳步減緩,冷聲說道:“你要把我們帶到哪裡去?”
靳氏一行人的戒備,官員看在眼裡,卻只是笑了笑,解釋道:“公子說今日的天氣很好,在落雪院擺了小宴,與各位長老賞雪敘話。落雪院是咱們琳琅驛站最特別最漂亮的園子,各位長老必定會喜歡,前面馬上就到了。”
三人雖然心中存疑,但都已經走到這裡了,又沒什麼確實證據,總不好甩袖子走人。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一會,果然看到了一座院門,上書“落雪院”三個字。
官員輕輕推開門,笑道:“到了,幾位請。”說完便站在門外,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三位長老對視了一眼,最後還是風長老率先走了進去。
進入院內,幾人皆是一驚,他們竟不知道,琳琅驛站中還有如此大一片空地,入目之處,滿是雪色。這院子甚是古怪,既沒有房間,也沒有亭子,沒有一顆樹,一塊石頭,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沒有。
這時幾人才意識到,樓曦所謂的賞雪,是真的賞雪,也只有雪。不知道怎麼回事,面前這全然的白色,他們總覺得心中有些不安,但爲何不安,又說不上來。
寬廣的院落裡,露天擺着九張長桌,左三右四,正面前方兩張長桌並排,不分上下。左邊三張桌前依次坐着樓辰、夙素、曲凝雙三名女眷,右邊便最末的位置上,坐着靳衍痕。
“景王?!”馬長老盯着主位上其中一張桌前坐着的男子,驚訝地問道:“你怎麼在這。”
是的,坐在樓曦身邊的,正是景王白霄。
他對着三位長老點了點頭,神色有些許肅然,英挺的劍眉微蹙,完全沒有以往風流倜儻縱情山水的肆意模樣。
三人也覺察到了幾分不對勁,樓曦好似沒看到他們的眼神交流般,熱情地站了起來,招呼道:“幾位長老來了,快請上座。”
既來之則安之,幾人壓下胸中難以言說的不安,對着樓曦揖了揖手。
三位長老坐於右手邊的三張長桌前,小院內沒有其它的座椅,六名弟子只能站在長老身後一丈遠的地方靜靜等候。
樓曦拿起桌上的酒壺,親自給景王到了一杯酒,說道:“今日請各位長老來,主要還是爲了解決燎越君主設計挑撥靳家與穹嶽關係,並謀害阿辰一事。景王是燎越除了燎帝之外,唯一的正統皇位承襲者,自然也是我樓曦的坐上賓。”
在白逸還是壯年,並已育有兩名年幼小皇子的情況下,說白霄是“唯一”的正統皇位承襲者,實在不妥當,甚至可以說是大逆不道。樓曦說得輕鬆,白霄聽完心猛然一跳,立刻沉下來臉,冷聲說道:“樓公子請慎言。”
樓曦一點也沒因爲白霄變臉而有絲毫擔憂,甚至還爽朗地笑道:“景王不必惶恐,吾皇在我出使燎越前,曾暗中留下口諭,必定要處理好樓辰遇刺一事,在燎越不可墮了我穹嶽的威名。必要時,可用金印調遣冒城駐軍,助我成事。”
樓曦說的金印白霄是見過的,那是燕弘添的私印。原本以爲是穹帝疼寵他,將私印作爲他出使燎越的憑證,讓他不至於被人小瞧了去。想不到那金印居然可以作爲虎符使用,調兵遣將!
“等等。”馬長老也聽出了樓曦所言好似別有深意,壓低聲音問道:“難道你……還真想對燎越發兵不成?”
“有何不可?”樓曦拿起酒杯,輕抿了一口杯中烈酒,年輕的臉上神色清傲,哼道:“燎帝既然敢對我樓家出手,我爲何不能還以顏色?”
馬長老暗暗嘆息,樓曦果然還是太年輕,難免犯些年輕人常犯的毛病,例如自負、例如衝動。想想自己年輕的時候,馬長老搖了搖頭,算了,他比樓曦還自負還衝動,穹嶽的事情還輪不到他來管。馬長老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飲盡。
樓曦身後,只站兩個人——穹嶽近衛軍統領明薦和蒼鷹小隊的隊長冷蕭。在他說話的時候,兩人沒什麼表情,更別說有上前勸解,也間接表明了穹嶽皇室和夙家軍的態度。
白霄藉着飲酒,連忙垂眸,掩蓋眸底神色變幻。他做了那麼多,暗中部署了那麼久,等的就是穹嶽對燎越發兵,以方便他趁亂逼宮。他強行壓下胸中的激動之情,打算先說兩句符合自己身份的話,再加把火,必定讓樓曦儘快出兵,以防夜長夢多。
可惜話還未來得及出口,就聽到“哐當”一聲低響,坐在最下首位置的男子將喝空的酒杯用力擲於桌面之上,猛然站起身,冷聲說道:“在討論發不發兵之前,能不能讓我先解決私人恩怨。”
坐在最下首的,正是靳衍痕。他手中緊緊地抓着一把墨色長劍,那把劍一亮相,立刻贏得了靳氏所有人的目光。
馬長老雙眼發光,完全沒注意靳衍痕說了什麼,臉色如何,目光完全黏在止戈身上,一邊朝他招手,一邊急道:“痕小子,你找回止戈劍了?快,快拿過來給我看看!”
“止戈”失蹤已經整整十八年,好不容易失而復得,馬長老怎麼可能不激動。
“這是我父親的劍,你們靳家不配擁有它。”靳衍痕握着劍柄,將長劍用力戳在長桌之上,將它完美的墨黑劍身暴露於人前,卻不肯往馬長老所在的方向挪一步。
“混賬。”馬長老被氣得吹鼻子瞪眼,罵道:“這把劍乃是靳家之劍,當年也只是因爲你父親是嫡長子,才得以使用。如今就算你是長孫,也必須先將劍交還於族長,由族長親自將劍賜予你,這‘止戈’才能算暫時歸你所有!”
“我不是靳家的人,我只是靳翼的兒子,止戈我不會交給任何人的,我一定要用它,來報殺父之仇!”
直到這個時候,馬長老才發現,靳衍痕的狀態很不對勁。他滿眼的血絲,雙目沉冷,看他們的眼神,就像在看着殺父仇人一般。
馬長老想到他從小父母雙亡,漂泊在外,必定吃足了苦頭,心中生出幾分同情,輕捋了捋雪白的鬍子,嘆息道:“當年你父母忽然被人追殺,待消息轉回族裡的時候,已足足過去了半個月。我們也一直派人尋找,但每次都堪堪錯過,等好不容易找到的時候,他們又已經……痕小子,阿翼最終落得如此下場,我們也無比痛心,這些年族長從沒有放棄過追查當年的兇手。”
“是嗎?”靳衍痕冷笑一聲,桃花眼微揚,面目不屑,馬長老竟覺得這樣的他,邪氣逼人,一時間怔在原地。
“據我所知,事實並非如此!當年我父母可是死在靳家引以爲傲的‘劍陣’之下!殺我父母者,就是你們靳家的人!”靳衍痕將“劍陣”二字咬得極重,馬長老面色一僵,滿臉尷尬。
他怎麼會知道,靳翼死於劍陣之下呢?那時這小子也不過六七歲的年紀,真的能記住嗎?當年他們也是最後找到靳翼的屍骨,根據身上的傷口,猜測出他可能死於靳家劍陣之下。
被靳衍痕如刀鋒般的目光凌遲,馬長老老臉一紅,連忙解釋道:“阿痕,你誤會了。靳氏一族繁衍千年,族人衆多,樹大有枯枝,難免有害羣之馬。這些年來,族長和各位長老也一直在追查。”
“太可笑了,你們查了十八年,仍然沒有線索對嗎?”靳衍痕銳利的目光,一個個掃過三名長老的臉,不放過他們臉上的任何表情,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們查不到,我卻是查、到、了。”
“你查出靳家的內奸是誰了嗎?”馬長老激動得幾乎快要站起身來。風長老神色一凜,一雙銳眸緊緊地盯着靳衍痕;齊長老則是微微睜大眼睛,同樣緊盯着靳衍痕不放。
靳衍痕將三人的表情盡收眼底後,才堅定地回道:“當然。”
“是誰?!”問話的依然是急性子的馬長老。
“風、宣,風長老!”
衆人潛意識地扭頭看向風長老,他仍是盯着靳衍痕,只是微微皺了皺眉頭,卻是一聲不吭。
靳衍痕也盯着他看,四目相對,風長老神色平靜,靳衍痕滿眼恨意。
齊長老最先回過神來,平日總是露出老好人般淺笑的臉也顯出了怒容,急道:“一派胡言!風長老身爲靳家的執事長老,對靳家忠心耿耿,這些年一直都沒有忘記你父母被殺一案,全力追查內奸叛徒。靳衍痕,你說這話可有證據?若沒有證據便不要信口開河。”
“自然有。”靳衍痕終於別開視線,看向比風長老還要激動的齊長老,冷聲問道:“外公親口承認,與風宣二十多年前就相識了,但十八年前我父母離世之後,就不再往來。若不是風宣與我父母的死有關,外公又怎麼會與他絕交?我早看出來了,那些年輕一代的弟子,對風宣都非常尊崇,可以說以他馬首是瞻,靳家的劍陣總不是那麼容易學會的吧?不是他安排人殺害我父母,刺殺我和辰兒,還會有誰?”
齊長老張了張口,卻又說不出一個字來,好似不知該如何爲風長老辯駁。
風宣起身,與靳衍痕對面而立,臉上長年不散的傲慢之色稍稍收斂了些,說道:“我與傅長明年輕時確有往來,但只是君子之交,之後只是交集少了些,卻並未絕交。你父母之事與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派人去奪過藏鋒,沒讓人刺殺你們。”
靳衍痕非常不給面子地回道:“你以爲我會信你?”
風宣性子素來桀驁,自認爲好言好語地解釋了一通,卻換來小輩一句不信,頓時心火也冒了起來,哼道:“信不信由你,只不過就憑你也想殺我,實在不自量力。”
“縱然力有不敵,但父母之仇不能不報!”靳衍痕猛然拔出長劍,止戈出鞘,一股獨屬於古劍的氣勢以他爲中心震盪開來。
衝動,太沖動了!別說這小子前些日子才受過傷,就算全盛時期,也完全不是風宣的對手啊!馬長老心裡急得不行,連忙起身阻止道:“就算風長老真的有什麼不妥的地方,也應該報由族長查實清楚,哪裡輪到你小子動手?痕小子,你莫衝動!”
“除了自己,我誰也不信!”靳衍痕雙目微紅,完全不聽勸誡,提着止戈就朝着風宣衝了過去。
光聽氣息,就知道靳衍痕內力不濟,重傷未愈。風宣面露不屑,往旁邊輕輕一轉,便躲開了靳衍痕迎面而來的一劍,明顯是不想與他動手。
靳衍痕卻像瘋了似的,也不管自己內力如何,招式如何,只管往風宣身上招呼。那胡亂的打法,凌亂的劍招,連風宣的衣角都碰不到。
兩人如此你打我閃地追逐了小半柱香的時間,風宣徹底不耐煩了,直接一個飛身上前,一掌打在靳衍痕的胸口上,將他打飛出去。
“噗!”靳衍痕噴出了一口血,頹敗地仰倒在地。
風宣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只用了三分勁力而已,莫非還是太重了?
剛想上前查看他的傷勢,一道天青色的身影已經先他一步,趕到靳衍痕身邊,將他上身扶起,讓他半靠在懷裡,第一時間給他把脈。發現他脈息並不是特別混亂之後,才稍稍放下心來。
躺在樓辰懷裡的某人一手抓着止戈,一手握緊她的手,氣若游絲,滿眼深情地看着她,低聲說道:“辰兒,都怪我武功不好,不能爲父母報仇。但是,遇見你,是我一生最幸運的事!若我今日命喪於此,你莫要忘了我……”
樓辰:“……”
這應該就是曦哥哥所說的,需要靳衍痕演的戲吧,夙素在心裡默默讚了一句,難怪曦哥哥說靳衍痕演技高超,果然不同凡響,就是……太浮誇了點。他沒發現辰姐姐的手已經控制不住地握成了拳頭了嗎?他要是再這樣演下去,會被辰姐姐一掌直接拍死吧?會吧?!
曲凝雙也靜靜地握着拳頭,警告自己,這只是一場樓曦佈下的局而已,千萬要控制好自己的表情,閉好自己的嘴巴,不要壞了大事!
同樣在心裡告誡自己要冷靜,不要和這個痞子計較的,還有正暗暗深呼吸的樓辰。
用力深吸了一口氣,樓辰不着痕跡的將自己的手從某人的爪子裡拔了出來,努力讓自己語氣柔和地說道:“好了,別說話,你不會有事的。”
“第二次!這已經是靳家第二次對靳衍痕動手了。上次之後,我就對自己說過,誰再傷他,我必十倍、百倍、千倍地討回來。”樓辰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清冷無波,卻自有一股凜然之勢迫人心絃。
靳衍痕躺在地上裝死,被心上人這樣“寵溺”心情好複雜啊!
曲凝雙暗暗嚥了口口水,何止阿痕演技高超,樓辰也不逞多讓。連她這個熟知內情的人,都被樓辰唬住了,更別說,靳家的那些個老頭和愣頭青了。
果然,風宣的臉瞬間黑了下來,身後那幾個年輕人也按耐不住,叫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樓曦晃了晃酒中之酒,笑道:“我妹妹的意思是,風宣打了靳衍痕一掌,就要償還十掌、百掌、千掌。”
風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竟不發一言,反倒是齊長老上前一步,斥責道:“明明是靳衍痕污衊風長老在先,出手在後,如今有此下場,也是他咎由自取,怎麼能怪罪風長老?你們樓家兄妹也太不講道理了。”
樓曦緩緩放下酒杯,狹長的鳳眸危險地眯了起來,“我還真沒把靳家放在眼裡,我不管刺殺阿辰是靳家的意思,還是內奸叛徒所爲,總歸是你們靳氏之人。我既敢對白逸發兵,又怎麼可能放過對阿辰動手的人?今日就算靳衍痕不要他的命,我樓曦也不會讓他活着離開!”
難道樓曦今日竟是做好了滅殺靳氏族人的打算?白霄輕咳一聲,勸道:“樓公子,這不太妥當……”
樓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白霄不知爲何心臟猛然一縮,想要說的話完全堵在喉嚨裡,說不出話來。他完全沒想到,當那張俊朗的臉上不再掛上溫潤笑意的時候,竟是如此的氣勢凌人。
“樓曦,你不要欺人太甚,真當我們靳氏無人了嗎?”齊長老怒喝一聲,竟是拔劍朝着樓曦殺了過去。
“齊長老!”
沒有人想到,最先動手的,不是目中無人的樓曦;也不是桀驁清高的風宣,而是老好人齊長老!
樓曦輕擡酒杯,自顧自地喝着酒,完全沒有躲閃,對忽然逼近的利劍枉若未見。
在劍尖差不多抵到樓曦眉心的時候,只聽“叮”地一聲輕響,站在他身後的明薦出劍攔下了齊長老的長劍。
明薦比齊長老年輕許多,劍法也早就自成一體,與齊長老交手,非但未落下風,反而還有凌駕之勢。
不知是不是齊長老真的年事已高,還是他少與人對戰,在明薦側身避過他的長劍再反手回擊的時候,他居然沒有躲避,被長劍生生刺穿了肩胛骨。
血立刻沾染了白色的長袍,風長老終於忍不住,抽出隨身佩劍就想迎上前去。
但他身形才動,不知從何處猛然竄出兩名黑衣人,他們黑巾蒙面,身上殺氣騰騰,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爲了取人性命,劍法犀利而殘忍。
風長老很少與這樣的殺手對招,一時間吃了大虧,被其中一人一劍斬斷了右手手筋,若非他迅速抽回手,他的右手怕是保不住。即使如此,長劍還是因握不住從手中滑落了下來。
馬長老大驚失色,也連忙拔劍上前助陣,只是他才邁出兩步,便同樣被兩名黑衣人纏住了。
當他有機會回頭去看的時候,風宣已被一劍刺穿心臟,又被另一名黑衣人一腳踢到出去數丈遠,毫無生息地趴在地上。
馬長老目瞠欲裂,胸中被忽然涌起的憤怒和悲慼之情盈滿,內力竟一時開始混亂起來。黑衣人抓住這一時機,兩人同時出劍,一左一右刺入他的胸口,待長劍拔出之時,他已氣絕倒地。
靳家的六位年輕後輩也未能倖免於難,他們要面對的是蒼鷹的弩箭。
六人拔劍護在身前,前面還能揮舞着劍將箭格擋開來。但蒼鷹的箭是可以七劍連發的,弩箭就像是永不停歇的密雨一般,刷刷地朝着他們射來,不出片刻,幾人便力有不足。
毫無懸念,弩箭全部命中胸肺,六人斃命。
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好似只過去了一瞬。靳家的人,除了齊長老因爲對手是明薦,中了一劍倒在地上,幸運未死之外,其餘的人全部身亡。
曲凝雙狠狠地捂住嘴巴,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叫出聲,眨眼間就死了這麼多人,她還是第一次看到。她不停的深呼吸,心中牢記夙素對她說的話,不要離開自己的位置,不要說話,一切都是局!
周圍的一切,不再是單一的白,而是沾染了血色的殷紅,這粘稠的紅色看在眼裡,竟是那麼美。齊長老半趴在地上,只覺得心中有一團暴漲的情緒,幾乎脫離他的掌控,讓他想要瘋狂大笑,想要宣泄心中的狂喜。
齊長老捂住肩膀的傷口,卻不是爲了止血,而是狠狠地將指尖扣入傷口之中,用劇烈的疼痛來壓制心中的興奮。好一會,他才調整好心緒,擡頭怒視樓曦,痛罵道:“樓曦,你居然殺死了靳家兩大長老!靳家的人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不出三個時辰,留在泰和樓中的七十弟子,還有文墨閣內隱藏的兩位長老必定會殺到琳琅驛站,爲風、馬二位長老報仇的。”
樓曦聽他聲作俱佳地吼完,才嘖嘖笑道:“齊長老把靳家在京城的勢力說得如此清楚,是讓我帶人將其圍殺殆盡嗎?”
齊長老臉上憤怒和不甘的表情瞬間凝固。
“你自己還不知道吧,你眼中的貪婪和瘋狂都快掩飾不住了。還是說,靳家的奸細,其實是你,齊長老?”
樓曦雖然說的是問句,語氣中卻沒有半分疑問。
冷眼看着雪地中倒了一地的屍體,齊長老終於收起那佯裝出來的憤怒,嘴角詭異的上揚。風宣和馬子恆已死,靳家本來就腐朽不堪,少了這兩人,就更加不足爲懼了。終有一天,他要讓靳家毀在他的手裡!
“齊白,原來靳氏的內奸,真的是你啊。”
清脆稚氣的女聲在空曠的小院內響起,空靈又詭異,尤其這聲音還頗有幾分熟悉,原來應該死去的人,她聲音再現,意味着什麼?
“慕苒?!”
幾乎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一身翠綠衣衫的小姑娘大喇喇地坐在雪地裡,異常的顯眼。
“你沒死?!”看到慕苒的那一刻,白霄心中就涌起了不好的預感。
慕苒就那樣坐在雪地裡,彷彿一點也不冷似的。她輕託着腮幫,笑盈盈地說道:“景王這麼盼着我死嗎?那還真是讓你失望了。你不是說,我倆是忘年之交情誼深厚嗎?我倒是想和景王敘敘舊的。”
白霄心裡咯噔了一下,慕苒不僅沒死,還對自己在寶盒清齋中所說的話一清二楚,這說明什麼?說明她根本就是詐死,還一直在暗中盯着他!那麼這一切是靳氏設下的局嗎?白霄怨毒地看了齊白一眼,這人居然都不告訴他!轉念一想,若是齊白也不知道……那麼他的身份是否早就已經暴露?
一時間腦子裡各種猜測紛亂而至,白霄暗暗深吸一口氣,告誡自己,一定要沉住氣。就算慕苒知道他去挑撥教唆靳氏族人搶奪樓辰的藏鋒也沒什麼大不了,他一直都扮演着白逸傳聲筒的角色,完全可以將一切推到白逸身上。
這樣一想,白霄心中稍安,剛想爲自己辯解兩句,就看到齊白不知發了什麼瘋,往前猛衝出去幾步,目光驚懼地盯着前方,聲音顫抖,如嚇傻了般吶吶說道:“怎、怎麼會這樣?!”
白霄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也被眼前的一幕所震,完全說不出話了。
原本他們就是坐在一片雪地之上的,入目之出盡是雪色,單一又蒼白,但他現在看到了什麼?!
在距離他們七八丈遠的地方,居然憑空出現了幾座景觀小石山,石山旁還插着幾面奇怪的錦旗,這怎麼可能?!這麼大的石山,不可能是剛剛搬來的,但如果說它一直在那裡,之前怎麼會一點也沒有看到?!
更驚奇的是,原本應該倒在地上的靳氏族人的屍體,竟全部活了過來!
那明明被弩箭射中心肺的白袍青年,此刻看去,卻只是傷了肩膀或者手腳而已。還有被黑衣人圍攻而死的風、馬兩位長老,也背靠着石山,冷眼看着他們。
一直要死不活賴在樓辰懷裡的靳衍痕也站了起來。
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白霄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而生,冷汗直流,這太可怕了,到底是什麼樣的能力,才能做到如此地步?
齊白比他有見識,待看清周圍的戰旗之後,立刻想通了其中關鍵,低吼道:“幻陣?!上古溟玄幻陣?!”
齊白看到石山的最高處,站着一名墨衣男子,他手裡拿着五六名精緻的令旗,彷彿一切都被他掌控在手中一般。齊白死死地盯着男子,顫聲問道:“你、你是‘太昊’之墨家的人?!”
是了,除了那個墨家,沒有人可以將幻陣佈置得如此精妙絕倫,改天換地。
難怪他之前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總是急於宣泄心中的渴望,原來自己竟是身在幻境之中,難怪難怪!
風宣也驚歎於世間竟有如此奇陣,對於墨家,他也有耳聞,卻從未有機會見過。墨家那一族是神秘又高高在上的存在。
他曾以爲,那些占卜之術,奇門幻陣都只存在於傳說之中,誇大其詞。今日見識過之後,才知自己真乃井底之蛙。
先前他被兩名黑衣人圍攻,他能感覺到,他們明明可以一劍刺中他的要害,卻只是刺傷了他的肩膀和側腰而已,之後便是將他一腳踢開。
跌落在地後,他忽然渾身動彈不得,但他肯定自己並沒有死。不知爲何,在齊白等人眼中,他竟是死去了。
心知此事有蹊蹺,他便默默躺在地上,冷眼看着齊白一步步陷入瘋狂,一點點暴露自己的身份。
幻陣已經解開,風宣發現自己終於能動了,用力撐起身子,立刻問出了困擾於心的問題:“齊白,族長對你不僅有知遇之恩,還有教養之義,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查了這麼多年的內奸,他和族長一直都沒有查到齊白身上。除了他行事謹慎,不露馬腳之外,也因爲他是族長教養長大的,他也一直對族長敬愛有加,是族長的左膀右臂。這樣的人,怎麼會背叛靳家呢?
“爲什麼?”齊白從幻陣的衝擊中回過神來,緩緩轉頭,看向風宣,渾濁的眼眸早就沒有了哪怕一點點悲憫之色。他瘋狂地大笑起來,笑得聲嘶力竭,笑得青筋暴起,笑得滿臉猙獰。
“你們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什麼知遇之恩,什麼情同父子,狗屁!全都是狗屁!明明是他殺我父親辱我母親;明明是他害得我齊家父子離散,家破人亡,讓我一生揹負叛徒之子的污名,還讓我給他當牛做馬,難道我不該怒,不該恨,不該報仇嗎?”
黯啞的嗓音如野獸般吼叫,僞裝了大半輩子慈祥溫和的人,撕破臉皮後,竟是這般瘋狂猙獰。但是讓風宣半晌說不出話來的,並不是齊白的瘋狂,而是話中所說的意思。
“你說什麼……這不可能。”風宣只覺得難以置信,年輕一輩的人不知道,馬子恆和風宣卻是明白的。
當年齊白的父親,只是齊家旁支的次子,在族中並不受重視。但因爲他出門歷練的時候,娶了江湖第一美人葉悠,讓他在族中露了一回臉。他行事一向低調,甚少惹人注意,誰知成親七八年後,卻被族長查出,他與葉悠二人勾結朝廷,殘害族中弟子,還想謀害族長,被族長識破並將二人處死。
齊白那時候才八九歲的年紀,族長一句“稚子何辜”,便赦免了他的罪行,並將他帶在身邊教導,這件事還讓族長贏得不少好名聲。
但是聽剛纔齊白的話,事實似乎並非如此?!
“不可能?”齊白目瞠欲裂,彷彿陷入了某種魔障,也不顧自己身上的傷,一步一步走向風宣。他神色狂亂,聲音卻異常冷靜,“靳修吾一直對我母親圖謀不軌,那日他來家中,母親怕我衝動,惹怒那老匹夫,就將我趕到後院,還點了我的穴道。那老匹夫侮辱我母親的時候,我就在窗戶旁聽得一清二楚!他做了那禽獸不如之事,還想殺我母親滅口,被趕回來的父親撞破。他一不做二不休就將我父母全部殺盡,還誣陷他們謀害族長,讓他們死後還揹負叛族之名!這就是靳氏一族的族長!道貌岸然的僞君子,殺我父母,還假裝收養照顧我,妄想我對他感恩戴德!憑什麼!”
“砰”的一聲,齊白忽然重重地跪在地上,身上的傷口汩汩地冒着血,他毫無所覺,盯着蒼涼地天空,一字一句地說道:“他不是說我父親勾結朝廷,殘害同族嗎?我現在就勾結給他看,我不僅要殘害同族,還要那老匹夫死,要他斷子絕孫,讓靳氏一族斷送在他的手裡,讓他無人送終,死了也沒臉見他們靳家的列祖列宗!老天若是長眼,就該讓我成事!”
一句句惡毒的詛咒,一聲聲的怒喝就好似要直達天際一般,聽得人都忍不住別開眼,不忍去看着這悲悽的一幕。
靳衍痕也恨眼前這人,就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爹孃,他恨不得手刃了他。但是這一刻,他還是爲齊白感到悲哀,被殺父仇人收養,還要佯裝不知,日日虛與委蛇,沒有被逼瘋,實在是很不容易。不,或者他根本就已經瘋了……
靳衍痕深吸一口氣,問道:“當年是不是你殺了我爹孃?”
齊白極慢地轉過頭看他,或者並不是看他,只是神色恍惚地盯着一個方向,久久才低聲回道:“是,當年靳翼不知爲什麼,得罪了朝廷,我就藉着這個機會,派人圍殺他。同時將他送回族中的信箋全部攔下,沒想到靳翼那小子也不笨,被他發現了些許蜘蛛馬跡,還讓他有機會將止戈劍藏了起來。不過也無妨,終於那老匹夫沒兒子送終了。”
說完他的眸子動了動,終於看向靳衍痕,低哼道:“沒能殺死你,真是可惜了。”
話雖然這麼說,靳衍痕卻感覺不到一點殺氣了。
或者是將心中怨恨發泄了出來,耗費了所有力氣;又或者已經知道自己完全暴露於人前,再也不可能實現心中夙願,齊白一下子蒼老了十歲,銀髮散亂,面如白紙,形如將死之人,“我忍辱負重這麼多年,機關算盡,竟毀在這麼個幻境上。罷了罷了……”
“齊白!”
在衆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毫不猶豫地舉起右手,重重地拍向自己的天靈蓋,衆人甚至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血沿着頭顱從各個方向灑落,霎時間就他變成了一個血人。齊白雙目始終圓睜,身體僵直,“砰”的一聲砸到了地上,濺起一地雪花,白雪立刻又被他身上的血水染紅,紅得觸目驚心。
雖然齊白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但看着他自裁於人前,死狀淒厲,每個人心中都像壓着一塊巨大的石頭一般,悶悶的難以呼吸。
尤其是風宣和馬子恆,他們與齊白也算是相交了一輩子,看他落得這個下場,不免唏噓。同時,二人心頭也縈繞了同一個問題,齊白所言真的是事實嗎?若真是如此,一族之長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來,靳氏怕真的從裡到外從上到下都爛光了。
“真是一場好戲!”
濃烈的血腥味還沒有散去,衆人還在恍神之間,一道陰沉戲謔的男聲忽然響起,聽得人心頭一顫。
衆人紛紛回頭,只見不遠處,一道明黃色的身影站在雪地之中,他的身後齊刷刷地站着一百名皇城禁軍,澹臺少將軍予弦也沉默地站在他身側。他就好似忽然從天而降,又好似至始至終都站在那裡。
白霄瞳孔猛然一縮,啞聲叫道:“你、你怎麼會在這?”對上白逸陰狠的冷眼,白霄猛地後退了兩步,驚得都忘了用敬稱。
白逸輕哼一聲,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着地上的螻蟻,“那你認爲朕應該在哪?”
自從白逸出現之後,白霄便止不住的雙股戰慄,眼睛不自覺地看向四周,不知道在尋找什麼。
樓曦就站在白霄身邊,薄脣微翹,體貼地笑道:“景王殿下,忘了告訴你,身處溟玄幻陣中的人,所見所感,都受陣主控制,所以你在陣中,是聽不到陣外的任何動靜的。如果你是在找潛伏在琳琅驛站外的那三千親兵,我想他們應該已經伏法了。”
白霄倏地扭過頭,盯着含笑而立的男子,想從他臉上看出那怕一點點誆騙的痕跡。可惜在那張俊逸的臉上,他什麼都看不出來!
不、不會的,他敢來赴樓曦的約,就是因爲有三千親兵在外伏擊,他不信樓曦那一百多人能贏得過他三千精兵,但是爲什麼?白逸爲什麼會在這裡?!
白霄想解釋,但是一對上白逸冷戾的眼睛,他就像被人狠狠掐住了喉舌般,一句話也說不出去。
就在他心慌意亂六神無主之際,耳邊再次傳來那人最冷酷的話語,“景王白霄,勾結靳氏叛徒,刺殺穹嶽使臣,破壞兩國友邦之交。謀事敗露仍頑於抵抗,歿於亂箭之中,當場伏誅!”
“不!”白霄低吼一聲,瞪着白逸叫道:“你不能這麼做!”
“還不動手。”白逸甚至不屑於再看他一眼,彷彿誅殺他,只是擡一擡手的事。事實也確實如此,白逸話音剛落,身後的禁軍立刻涌上前來,二十人一排,足足三排,所有利箭所指的方向,都是曾經的景王——白霄!
皇上說景王歿於亂箭之中,他就必須被亂箭射死。
直到被數十隻長弓利箭所指,白霄才真正慌了手腳。他再次看向周圍,他身邊哪裡還有什麼人,樓曦不知什麼時候,早就離得他遠遠的了,事不關己地站在一旁,而白逸一臉陰鷙滿身殺氣。
“白逸、樓曦!你們聯手誆騙坑害於我!”這時候,白霄終於確定,自己是被二人設計了。從一開始,樓曦邀請靳家長老和自己前來,就是一個局!一個揪出靳氏內奸的局;一個讓白逸可以名正言順地誅殺他的局!
想到那些或死去或流放的兄弟,白霄徹底慌了,恐懼如冬日寒風般無孔不入,侵蝕入骨。往前一撲,白霄狼狽地跪倒在地上,痛哭道:“不,皇兄你不能殺我……我是你的胞弟啊!母后絕對不會同意你這麼做的,我錯了,我錯了,求你,別殺我!別殺我!”
“你不會有機會見到母后了。”
白逸說完,擡起的手輕輕落下。幾乎是在眨眼間,數十隻長箭如流光般刷刷地射了出去,白霄只來得及瞪大眼睛,甚至都沒能挺直身子,便被利箭射成了刺蝟,真正是死於亂箭之中。
衆人呼吸一滯,沒人能想到,只在瞬息之間,景王就此斃命了,白逸甚至都沒給他受審的機會。誅殺手足,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眸底都沒有一絲波瀾,這般心狠手辣出手果決,令人膽寒。果然爲帝王者,都非常人也。
樓曦鳳眸輕眯,掩下眼底的精光,上前一步,微微揖手,笑道:“恭喜燎帝,將亂臣賊子斬與座下,以保燎越江山永固。”
“哼!”白逸冷哼了一眼,狠狠地剜了樓曦一眼,便甩袖離去,竟是懶得與樓曦多說一句,與那日金鑾大殿上客氣相迎大相徑庭。
樓曦一點也不惱,甚至還擡起手揮了揮,揚聲提醒道:“燎帝慢走,別忘了咱們的約定。”
白逸身子微僵了一瞬,下一刻腳步邁得更大了,那匆匆離去的背影都帶着濃濃煞氣。
所有人有些好奇和茫然了,白逸就連面對意圖謀朝篡位的景王時,都沒什麼生氣,樓曦到底對他做了什麼?!衆人看向樓曦的眼神也微妙了起來。
夙素挪到他身邊,小聲問道:“曦哥哥,你和燎帝約定什麼了?”
夙素聲音雖然不大,但這個問題幾乎是所有人的心聲,故此周圍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就連不愛八卦的樓辰都忍不住豎起耳朵傾聽。
樓曦薄脣微啓,衆人屏住呼吸,這時一名小廝匆匆跑了進來,說道:“公子,傅相前來拜會。”回稟完他立刻感覺到衆人都目露兇光地瞪着他,小廝縮了縮脖子一頭霧水。
“傅相?”樓曦瞥了靳衍痕一眼,笑道:“快請!”
靳衍痕被這一眼看得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發誓,經過今天之後,他已經決定再也不招惹這位大舅子了,惹不起!
樓曦對靳衍痕危襟正坐的樣子很滿意,轉而看向靠坐在一起的風、馬兩位長老,態度很是溫和地笑道:“兩位長老和靳家的護衛們傷得不輕,不如先到後院療傷?”
風宣和馬長老對看一眼,兩人都不是沒有眼力之人,樓曦這話的意思,顯然是讓他們迴避。兩人順勢拱了拱手,回了一句“有勞”,便隨着驛館的小廝往後院走去。
傅長明是一個人來的,連個小廝都沒有帶。他穿着一身褐色長袍,手裡拿着一個畫卷,跨步行來,雖已過花甲之年,鬢染白霜,卻依舊腰板硬朗,精神矍鑠。
當然,傅長明進來的時候,落雪院也不再是之前的模樣。桌椅已重新收拾過了,地上的陣旗也收好了,就連染血的雪花也被剷掉了,他看到的落雪院便是一座非常適合賞雪觀景的庭院。
樓曦迎上前去,畢恭畢敬地行了禮,笑道:“穹嶽樓曦,見過傅相,傅相身體可好些了?”
傅長明也細細打量了眼前風華無限的青年,笑了笑回道:“已無大礙。”
樓曦將傅相請到之前景王落座的位置上坐下,靳衍痕、樓辰、夙素等小輩都一一上來見了禮。
樓曦給傅相斟了一杯酒,笑道:“傅相來晚了一會,好戲都落幕了。”
傅長明舉起酒杯,嗅了嗅,輕嘬了一口,不甚在意地回道:“老夫已解甲歸田,朝堂之事早已與老夫無關,那些事還不如這杯酒吸引老夫。”
說完他又喝了一口美酒,一臉陶醉。
這傅相還真的跟酒鬼似的又喝了一杯酒,期間甚至連靳衍痕他都沒有多看一眼,樓曦倒真有些好奇,他今日前來的目的了。
又爲傅長明滿上了一杯,樓曦直接開門見山地問道:“不知傅相今日所爲何來?”
這次傅長明沒有再舉杯,沉吟片刻後回道:“因爲——靈石。”
靳衍痕眉心微擰,靈石也是靳家的。他總覺得,他這位外公和靳家好似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而他卻又總是諸多回避,但又在某些時候,忽然語出驚人,就像現在。
“你也想要靈石?”慕苒樂了,還在想着要不要拿出那顆假的靈石忽悠一下他。
傅長明爽朗的一笑,頗爲神秘地搖頭道:“並非如此,你那顆靈石還是自己留着吧。”
慕苒撇了撇嘴,一點也不可愛的老頭!
夙素拉着墨淵上前一步,又鄭重地行了禮才問道:“傅相,我是夙家之女,夙素。他是墨家的少主,墨淵。我們正好有關於靈石的事想向您請教。”
女孩子輕靈秀美,男子俊逸不凡,夙家和墨家教導出來的孩子果然不錯。這麼想着,傅長明用餘光瞟了一眼半靠在座椅之上,垂眸喝酒不知道在想寫什麼的靳衍痕,嘆息了一聲,同時也有些慶幸。阿痕不是被靳家養大的,也挺好,不然父母雙亡的他還不知長歪成什麼樣。
在兩個小輩探究的目光中回過神來,傅長明輕咳一聲掩飾自己的走神,回道:“看來夜冽已經把我的話帶到了,而你們也已經成功地開啓了第二塊黃金八卦盤。”
盤踞於心的問題終於得到答案,夙素有些興奮,急道:“對,墨家那塊八卦盤已經現世,我想問問您,您所說的‘靈石之力,在於血脈’的意思,是不是說開啓靈石是由血脈決定的,找不到能開啓第三顆靈石的人,最後一塊八卦盤也不能現世?”
傅長明讚賞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你很聰明,確實是這個意思。”
“那麼,開啓第三塊靈石的人是誰?”
傅長明拿起之前樓曦給他斟滿的酒,又喝了一口,卻沒有回答夙素的問題,反而問道:“你們可知,這第三塊靈石是屬於誰的?”
慕苒一臉不滿地叫道:“當然是我們永穆族!”
傅長明搖了搖頭,笑道:“不,第三塊靈石最開始,是屬於‘冶楚’靳氏的。”
聽到靈石原本屬於靳家,他們也沒有覺得太奇怪。畢竟慕苒出現在寶盒清齋,寶盒清齋傳說中又是屬於靳家的,所以這兩者之間應該有聯繫。
曲凝雙輕輕舉了舉手,滿臉好奇地小聲問道:“那……爲什麼現在靈石卻在永穆族呢?還是說,永穆族和靳氏有什麼關係?”
被小輩們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盯了好一會後,傅長明很不負責任地聳了聳肩,捋着鬍鬚呵呵笑道:“這我就不知道了。”
下一刻,目標立刻發生了轉移,慕苒一手撐着下巴,一手把玩這辮子,無辜地眨了眨眼睛,說道:“你們看我幹嘛?人家還小,什麼都不知道。”
小個屁,明明是個人精。
一老一小都不是什麼善茬!
夙素決定換下一個問題來問,“傅相您說第三塊靈石是屬於靳家的,那是不是說,能開啓第三塊靈石的人,也與靳家有關?”
傅長明將酒杯和酒壺移到樓曦的長桌之上,纔將一直抓着手中的卷軸輕輕地打開,平鋪在桌面上。
那是一張美人午睡圖。
畫卷保存得極好的,素面的畫面中,精細勾勒的紅木躺椅上,一名白衣女子正側躺在之上。烏黑的髮絲凌亂地散落在躺椅上,還有幾縷髮絲垂到了地上。
女子手中還抓着一本書,像是看累了,閉眼小歇一會。
畫這幅畫的人,必定非常熟悉女子,將她最細微的神情都畫地惟妙惟肖,連睫毛也畫得根根分明,更別說那最具風情的眉心硃砂。也不知畫師用了什麼顏料,能把那抹紅描繪得如此絕豔。
然而一切都不是重點。
重點是,這女子的長相!
夙素看到那幅畫的時候,眼睛差點瞪出來。
這、這不是……甯姐姐嗎?!
這幅圖幾乎和甯姐姐午睡的樣子一模一樣!
問題是甯姐姐的畫像怎麼會在傅相手裡?
夙素連忙看向樓辰和樓曦,只見樓辰目沉如水,樓曦鳳眸輕眯,總之兩個人眼中都沒有驚訝。
難道他們之前見過這幅畫卷?不然他們不會這麼鎮定。夙素連忙微微垂下眼瞼,掩住自己眼底的驚訝之色。
墨淵感覺到她的心情似乎波動很大,輕輕握了握她的手。
手心忽然一暖,夙素擡頭,回給他一個沒事的笑容。只是她笑容還在臉上,就聽到傅相的話,聽完之後笑徹底僵在脣邊。
“開啓第三塊靈石的血脈,便是靳氏的嫡長女。這張就是靳羽的畫像,她育有一女,只是她和那個孩子都失蹤多年,也不知她是否還在人世。所以現在能開啓靈石之力的人,便是靳羽的女兒,你們只有找到她,才能開啓第三塊靈石。”
這張畫果然不是甯姐姐,而是一個叫靳羽的女人!
這世上真的有長得這麼像的兩個人嗎?
她們是什麼關係……
夙素不敢往下深想。
樓辰早就見過靳羽的畫像,所以再見到的時候,便也就沒什麼感覺了。但是聽完傅長明的話,她立刻覺出不對了!
如果第三塊靈石開啓的關鍵,在靳氏長女身上,爲何這麼多年,第三塊靈石都沒有現世?這個秘密是所有人都知道,還是傅相知道?他既非靳氏的人,也不屬於三大家族之一,他又是從哪裡知道這個消息的,他還如此肯定靳羽的女兒能開啓靈石。
他始終沒有提到一個人,那個孩子的父親!難道開啓靈石的血脈其實來源於孩子的父親?
還有,傅長明和風宣,都提到過十八年前。風宣不是靳家的內奸,靳衍痕父母的死應該和他沒有關係,那麼十八年前發生了什麼,會讓兩個至交好友不再聯繫了呢?而且兩人都默契的對十八年前那件事閉口不談。
十八年前,除了靳翼夫婦遇害之外,就只有靳羽失蹤這件事了……
慕苒趴在長桌上,看了畫上的女人一眼,“咦”了一聲,嘟囔道:“這明明是習姑姑,她並沒有死啊。”
這小小的嘀咕聲,卻如驚雷炸響般,震得傅相倏地站了起來,失態得差點將椅子踢倒。“你見過畫裡的人?你確定嗎?她多大年紀?”
慕苒機敏地往後一閃,躲過了傅相因爲激動伸過來想要抓住她胳膊的手。
白了老頭一眼,慕苒輕哼道:“我當然確定了,我來之前還和習姑姑一起吃飯,怎麼可能認錯。不過我不知道習姑姑多大年紀了,反正我有記憶以來,她都長那樣,沒什麼變化。”
傅長明緩緩點了點頭,如釋重負般嘆道:“原來她一直生活在永穆族。”
靳羽在永穆族?
樓辰腦子裡極快地閃過燕甯離家前看向地圖的那一眼,還有她當時的複雜神色,難道,那時候她就知道自己並不是……
樓辰想到了這些,同樣在現場的夙素自然也想到了,她輕輕靠在樓辰肩上,用極低的聲音問道:“甯姐姐……是不是去了西北?”
良久,樓辰才緩緩低了點頭。
甯姐姐去了西北,靈石也在永穆族,那麼第三塊八卦盤有可能已經現世。夙素神色凝重地說道:“曦哥哥,辰姐姐,我要馬上啓程,去一趟永穆族。”
樓曦和樓辰對看了一眼,心照不宣,同時說道:“我們和你一起去。”
“嗯。”夙素甜甜一笑,有曦哥哥和辰姐姐一起去,找到甯姐姐和成功借到第三塊八卦盤的機率都會大很多。
夙素很高興,墨淵卻不太高興了,一個厲陽就算了,現在又多加了兩個……
靳衍痕:“我也去。”
慕苒:“我也剛好要回家!”
好了,現在是多加了一羣人!京都城郊
樓辰一行人來的時候,是予弦來城門接他們,走的時候,送行的人中卻多了兩個人。
樓辰揉了揉小男孩軟軟的髮絲,低聲問道:“靖兒,你現在還覺喘不上氣嗎?”
小男孩窩在姐姐的懷裡,甜甜地笑道:“不會了,靖兒有乖乖喝藥。”
韓無雙輕拍着小男孩的背,柔聲說道:“他現在的身體好多了,謝謝你樓辰。”
樓辰扯了扯嘴角,忍不住又捏了捏靖兒軟呼呼的臉。
“你下次還會來燎越嗎?”
樓辰想了想,回道:“或許吧。”人生那麼長,以後的事誰知道呢?
“好,等我和予弦大婚的時候,會讓人給你帶請柬的。”
樓辰打趣道:“你們……已經進展到談婚論嫁的地步了?”樓辰瞥了一眼站在城門之下,一動不動,來送行卻連話都不會說的男人,韓無雙什麼時候把他拿下的?
韓無雙也回頭看了那人一眼,眼中的光芒亮得驚人,“他會是我的。”
感覺到兩人的目光,予弦默默地別開了眼。
看來少將軍是逃不掉了呢。樓辰輕笑一聲,“那就先恭喜了。”
樓辰、樓曦陪夙素和墨淵去西北,墨無塵被樓辰趕回家,向爹孃回稟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曲凝雙和方如輝準備回洛水鎮,畢竟她是留書出走的,這麼久不回家,她爹肯定擔心死了。
靳衍痕不必說,自然是打算跟着樓辰走,靳茹擡手狠狠擰了一下他的耳朵,笑罵道:“臭小子,你這是打算要入贅樓家了是不是?”
靳衍痕一邊把耳朵從魔爪中解救出來,一邊說道:“誰說我要入贅樓家?”
樓辰也不解地看着靳茹,“我沒讓他入贅樓家。”
馬上就要分開了,曲凝雙抓緊時間調侃二人,哈哈大笑道:“你就跟牛皮糖似地粘着人家,還不是入贅呢。我看你啊,不僅是入贅,還是跨國入贅!”
靳衍痕臉皮厚,根本不會因爲幾句話而不好意思,樓辰卻有些不自然地駕馬快走了幾步。
樓曦看着某人也駕馬想要趕上前面的樓辰,便揚聲問道:“靳衍痕,你的戶籍是在洛水鎮吧?”
“是的。”大舅子問話,他可不敢不答。
樓曦拍拍他的肩膀,勾脣輕笑道:“那就不算跨國入贅了。”但還是入贅。
曲凝雙傻傻地問道:“什麼意思?”
“我與燎帝的約定是,我幫他解決景王,同時不再就追究他設計樓辰之事,代價是洛水鎮歸屬穹嶽版圖。從今以後,洛水鎮便是我們穹嶽的邊界,洛水鎮的人,便是我穹嶽的子民了。”
就布這麼一個局,居然爲穹嶽贏走了一座城池?這就是傳說中的不戰以屈人之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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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忽然想到那日燎帝離開時烏雲密佈的臉色,現在他們終於知道原因了。
“阿痕……”曲凝雙表情古怪地看着他,說道:“我怎麼覺得這樓辰來咱們燎越一趟,不僅得了個如意郎君,還順便贏走了一座城池,你說這洛水鎮到底算你的嫁妝?還是聘禮?”
靳衍痕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久久才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能說什麼?他臉面真大?
呵呵……
------題外話------
好了,大結局了。上一本結尾的時候已經寫過回家見家長了,你們怎麼會以爲這本還寫回家見家長呢?要寫肯定也是第三部全書完的時候一起回啊。
這本書寫了五個多月,終於完結了。大家追文辛苦了,番外讓我歇個一個星期再說吧!
至於甯公主,還是有點存稿再開坑吧,大家追起來沒這麼累。所以甯公主開坑時間暫定在聖誕節,到時約哦~
晚上沒有小妖精等文的日子,好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