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昆和札木合只求此行能一擊而中,幾乎將所有的主力兵力盡數調動了起來,在營外集結,除了外圈尋崗的哨兵之外,就只留下些散兵婦孺看守牲口珠寶,程靈素他們又在營中的偏僻之處,因此倒也沒什麼人注意到這裡的情況。
程靈素眉頭微蹙,心裡不禁有些疑惑。既然札木合有意要將拖雷當做最後的殺手鐗,又豈會就安排了兩個看守的軍士?
歐陽克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有我在這裡守着,又何須其他人?”
這倒是句實話,看守人質,未必就是人多就有用。再說了,多一個人看守人質,就意味着少一個人上陣打仗,像歐陽克這樣的武林高手,在排兵佈陣的戰場上未必能影響大局,但若是看守個把人質……以他的功夫,哪怕打盹的時候,若非絕頂的高手,也決計難以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將人救走都市墮天使。
昨夜他認出拖雷就是那在帳外和程靈素說話之人,料到她必定會想法來救,便故意自己請命看管人質,又尋了個藉口將四周留守的兵將盡數趕開,引程靈素露面。
而程靈素卻從他這句話裡聽出了別的內容:“你是完顏洪烈的人?”
歐陽克先是一愣,隨即哈哈一笑,摺扇輕搖:“姑娘確實聰明,一點就通。在下受大金國六王爺重金禮聘,初次從西域東來,本以爲是到個荒蠻之地,卻不想頭一日便遇到了這麼靈秀聰慧的姑娘,當真是不虛此行。”
他一句話又繞回到程靈素身上,一番連誇帶捧,而程靈素卻抿住了脣不接話。
“怎麼樣?這回遇上我,可還有梅超風來幫你?”歐陽克就像全沒看到擋在兩人中間的拖雷一樣,朝旁邊緩緩踱了兩步,意有所指,“要不,我替你出個主意?”
“又想我拜你爲師?”程靈素冷然一笑,目中盡是不屑。她前世師從毒手藥王,對這個悉心教導自己,又養育自己長大的恩師極爲敬重。哪怕現在莫名地重生一世,她始終還是認定自己是毒手藥王的傳人。出生變了,樣貌變了,這師門卻是萬萬不願改變的,更別說這歐陽克神色輕佻,舉止無度,顯然就沒安什麼好心,這拜師一說也不止字面如此簡單。
“拜我爲師有什麼不好?跟着我錦衣玉食,白駝山上更是要什麼有什麼,不比你在這大漠裡吹風要好得多麼?”
程靈素沉下臉色,不愈與他再閒扯,在拖雷肩上拍了拍,從他背後走出來,凝目不語。
歐陽克自成年以來,房中姬妾無數,他除了習武臉毒之外,也會教她們學些武功,方便在江湖上行走。因此,這些姬妾又算得上是他的女弟子,“公子師父”這一稱呼也是某日尋樂之餘姬妾們暇想出來的花樣,既叫師父,又稱公子,以討他的歡心。
他自身武功高強,容貌俊朗,舉止瀟灑,又極懂得體察女子的心意,再加上白駝山的少主這一身份,這些年來到他手裡的女子,哪怕最先是被強行擄劫到西域的,也會爲他的風采所攝,最終對他心生愛慕之情,心甘情願做他的姬妾。見多了千方百計要討他歡心的女子,還不曾遇到過程靈素這般小小年紀就有如此清冷的性子。更難得的是,一個這樣性子的少女,居然還是個使毒的行家!如此一來,歐陽克一貫自負驕傲,原本的心思裡又多加了幾分好勝心,更想將這個少女帶回白駝山去。
此時,見程靈素擺出了一副明知不敵還想要硬拼的樣子,歐陽克連忙笑着搖頭:“我歐陽克行事,從不喜用強,你既然不想拜師,那就不拜,我們來做個交易,可好?”
“什麼交易?”程靈素暗暗警惕。
“相識到現在,我可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歐陽克收了摺扇,走近一步,向拖雷的方向指了一指,“告訴我你叫什麼,我就當沒見過他。”
“名字?”程靈素愣了一愣。
她沒想到歐陽克居然擺了個那麼好的要挾機會卻提了個如此容易的條件。卻哪知這是歐陽克久歷花叢,深知欲擒故縱的道理,此時他若是提了什麼太過的條件,反而會適得其反地激起程靈素百般反抗,不如溫水煮青蛙,更能在不知不覺中讓對方放下戒心。
“這個提議如何?”歐陽克衝她眨眨眼。
程靈素挑了挑眉梢,換了蒙古話:“華箏。”
歐陽克對蒙古話一字不懂,但這幾個音節他那日在程靈素帳中之時曾聽到拖雷在帳外叫過,料來應該是程靈素的名字不錯,於是依着她的口音,一遍一遍地跟着念:“華箏……華箏……”他頭一次說蒙古話,竟是發音既準,次序絲毫不亂星際大頭兵。
反反覆覆一開一合的薄脣上還殘留着微微上揚的弧度,眉宇間卻慢慢褪去之前的輕浮,那個名字被他放在脣齒間來回咀嚼,卻聽不出半點褻瀆之意,英挺俊朗的面目上一派認真的神色,好像虔誠的牧民在誦唸獻給天神的祝禱。
縱然程靈素是故意用了這個本就不屬於自己的蒙古名字,但她畢竟頂了這個名字十年,再淡然,此時臉上也不禁微微一紅。
拖雷詫異之極,他不懂漢語,不知程靈素跟歐陽克之間說了一番什麼言語,竟然讓這個攔住他們不安好心的漢人開口說起了蒙古話,還一直不斷地在叫華箏的名字。至於程靈素開口說漢語一事,剛一聽到他還愣了一下,但隨即又想到自家這個妹子和郭靖自幼關係就好,也就馬上自然而然地將這由頭推到了郭靖身上,只當她這漢語是和郭靖學的。
他心裡掛念着謀害鐵木真的陰謀,眼角還瞥到遠處有幾個兵士模樣的人似乎在往他們這裡張望。當下不想再多耽擱,俯身拾起暈在地上的軍士別在腰力的刀,拉住程靈素的手,用力搖了搖:“我擋住他,你先走。回去告訴爹爹,千萬不要到王罕營中來。”
“他要你走?”歐陽克雖然沒聽懂拖雷的話,但從他的動作上也猜到了他的意圖,目光在他拉着程靈素的手上打了個轉,臉上的笑意冷了一下,眼裡又帶上了那輕挑之意。身形一晃,拖雷只覺得眼前一花,緊接着手上的刀背似乎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一股巨力沿着刀刃反激了上來,再也拿捏不住,手一鬆,單刀呼的一下脫手飛出。
單刀在初升的陽光下劃了一道森寒的冷光,直到勢盡,方纔落了下來,斜斜插入他們腳邊,刀柄微微震顫,刀刃搖曳,寒光森然。拖雷原本握刀的右手已是虎口迸裂,鮮血長流。而幾乎與此同時,他另一邊的肩膀上一麻,拉着程靈素的那隻手頓時鬆了開來。
程靈素雖然也一直防備着歐陽克動手,可卻沒料到見他的動作竟如此之快。但覺眼前白影晃動,再要出手阻攔,已是來不及。只能手腕一翻,將方纔刺暈那兩名軍士的銀針在腕間一橫。
歐陽克扇擊刀背,震懾拖雷之後,本想順手去抓程靈素的手腕,將她拖到自己懷中。卻不想程靈素料先一步,將銀針放到了自己的手腕邊上,若歐陽克這一把握實了,便等於是自己把手掌送到了針尖上。
以歐陽克的武功,他要留下這兩兄妹根本不需要如此突施偷襲。但他素來自命風流,做慣了偷香竊玉之事,明知伸手就可擒到,卻偏要盡情戲弄一番,看看程靈素花容失色的樣子,猶如惡貓捕鼠,故意擒之又縱,縱之又擒地玩樂一般。豈知手指堪堪就要碰到她的手腕,忽覺微微刺痛,眼角看見微弱的銀光一閃,這才察覺到那根銀針。
虧得他只是存心輕薄,並非要想傷人,這一抓未用全力,急忙收勢,足尖在地上一點,整個人飄然退後。
“這就是你所說的當沒見過他?”程靈素一把拉住又要往前衝的拖雷,清亮的聲音裡怒氣難抑,一張白皙細膩得全然不像草原女子的臉龐涌起一陣紅暈,猶如精緻的紅玉一般。
程靈素在歐陽克面前時,哪怕沉下臉色都是淡淡的,薄怒難見。歐陽克平日裡不是沒見過清高淡漠的女子,可他識得程靈素還沒多久,卻無形中總覺得這少女好似渾然不將這世間萬物放在心上,這和因膽色與武功俱臻上乘所生的定力又有所不同,彷彿是一種天生的疏離之感。
歐陽克只道她生性如此,不想此時一陣急怒,竟忽然露出如此生動的神色來,好像一副上好的水墨之作陡然生出了絢麗的顏色,一雙眼睛瞪起,眼波中竟似精光湛然,雖然年紀幼小,但這番質問倒是說得凜然生威。
實際上,別說是歐陽克,就連和她一起長大的拖雷,也不曾見過她這樣的神色,一時被嚇了一跳,不由怔怔地立在那裡,之前想和歐陽克拼命的那股衝動也不知飛到了哪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