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葉子

中州派的雲船沒有停在果成寺附近,直接去了東海之上,懸於天空之中,與落日爭暉。

看着這幕畫面,卓如歲生出萬丈豪情,說出了那三個字。

柳十歲感覺到了熱血,但習慣性地保持着沉默。

趙臘月很平靜,心想真要打打便是了。

顧清也沒說話,心想怎麼才能打得過呢?

卓如歲回首望向他們,說道:“你們就不能配合着說幾句擲地有聲的話?”

這時候井九的聲音在靜園後方響起:“進來。”

衆人進了靜園後的禪室,發現禪子不知道何時已經走了。

井九的眉間略有倦意,不管是解決煙消雲散陣的問題,還是猜測太平與蓮花之間的關係,都需要消耗極大的心神。

顧清把溪畔發生的事情又說了一遍,也說出了衆人的猜測。

卓如歲說道:“太平祖師究竟想做什麼,還是像當年那樣,想讓大陸混亂,從而讓凡人死絕?”

“是自保。”井九說道:“他現在處於最虛弱的時刻,修行界越混亂,他就越安全。”

沒有人能聽懂他的這句話,包括知道太平真人摘了荷花的趙臘月、柳十歲與小荷。

井九沒有把自己的推論全部說出來。

他望向柳十歲微黑的臉,心想師兄你還是沒有放棄讓這孩子變成下一個你嗎?

柳十歲見他望向自己,趕緊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說道:“恭喜公子。”

小荷早就已經跟着跪了下去。

趙臘月是神末峰主,不用跪。

顧清無所謂,隨便跪。

卓如歲有些無奈,慢吞吞地跪倒地板上,但沒有磕頭。

井九知道柳十歲肯定要磕這幾個頭,平靜受了,說道:“好了,走吧,她留在這裡。”

柳十歲現在是一茅齋書生,自然要回一茅齋那裡。

他明白公子的意思,更瞭解公子的性情,便準備離開,忽然想着一件事情,問道:“公子,我做的那把椅子怎麼樣?”

井九說道:“還行。”

得了這個評價,柳十歲滿意而開心地走了。

這對主僕相處的情境,卓如歲在青天鑑幻境裡見得最多,但直到現在還是有些接受不了,就像另外那件事。

他看着向靜園外走去的柳十歲,搖頭說道:“看他穿這身文士服真有些不習慣,怎麼感覺都還像是個種田的。”

井九說道:“十歲種田很好,我也是他教的。”

不止卓如歲,就連趙臘月與顧清都有些不理解,你學種田做什麼?

想不明白便不去想,顧清想着東海天空裡的那艘雲船以及很快便要開始的大會,問道:“師父,接下來真要打嗎?”

井九說道:“打,也不是現在。”

任誰都看得出來,現在的青山宗在最強戰力上與中州派有着明顯的差距,所以像崑崙派這些北方宗派纔會顯得越來越放肆,居然連柳十歲都敢動。

柳詞真人離開之後的空缺,短時間裡無人能夠代替,井九能夠坐上掌門的位置,卻無法補上這一環。

顧清有些意外,說道:“那這次先讓一讓?”

井九望向靜園外,知道對方來了,說道:“如果要讓,我何必親自來?”

有人求見。

中州派白早。

聽到大常僧的聲音,卓如歲、顧清很自然地與井九告辭,向靜園外走去。

片刻後,趙臘月揹着雙手走了出來,看着塔下落葉堆裡的阿大,想把它抱走,卻沒有這樣做。阿大看着她的背影,準備跟上去,忽然覺得自己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重新盤了回去,與落葉堆融在了一處,耳朵悄悄豎了起來。

……

……

白早站在庭院裡。

井九坐在廊下。

有一種很難形容的氣氛在庭院裡,很淡卻很清楚,可能是陌生感,但又並非全然如此。

在西海時,二人曾經遠遠對視過一眼,除此之外,真的已經是很久沒見。

時間可以沖淡很多事情,比如雪原六年,彷彿已是前世。

井九很平靜,沒有感傷,甚至連感慨都不多。

這是修道者必然會經歷的事情。

只是漫長的修道歲月有時候會讓很多事情變淡,有的時候會讓很多事情變濃,這大概便是水與酒的區別。

雪原六年白早都在沉睡,但她卻總覺得自己一直記得那些夜晚,那些火光,還有那個背影。

她靜靜地看着井九,沒有說話,似乎在等什麼。

自然不是等井九先說話,那種小兒女的賭氣不會發生在她的身上,而且她知道那些對井九沒有任何用處。

等的是暮色更濃,等的是秋風再起。

簌簌聲響裡,落葉隨風飄落,被夕陽照成豔紅的顏色,如火亦如花,如雨般落在她的身上。

這畫面真好看。

井九生出欣賞的神情。

美的畫面以及聰明的人,是他在這個世界不多的興趣。

她還記得朝歌城井宅裡的那棵海棠樹,還記得他喜歡看海棠花落在她身上。

現在她也確認井九還記得那些,那便夠了,輕輕提起裙襬,走到了廊下,坐在了他對面的地板上。

白色的緞帶如吸了雨水的雲般,垂落在她的身側。

井九還是沒有說話。

白早往前移了兩步,雙手隔着緞帶,落在地面上,身體微微前傾。

當時秦國小公主就是這樣的。

但現在井九不是那個無法拒絕的楚國小皇子,自然不會讓她再撲進自己的懷裡。

他伸出一根手指,點住她的眉心,讓她的身體停在了半空中。

時間在這裡停止。

阿大藏在庭院的落葉堆裡,看着這幕畫面,心想別說,還挺好看。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白早坐了回去,抑住羞意說道:“想抱抱。”

井九說道:“要打了。”

白早說道:“就是因爲要打了呀。”

井九微微一笑,沒有說話。

白早從裙襬上摘下一片金黃的落葉,輕輕放在他的手裡。

庭院的落葉堆裡,阿大的眼神變得有些幽冷。

白早看着他的臉,輕聲說道:“當初第一次見你,便覺得你不凡。”

井九說道:“很多人都這樣,看習慣了就好。”

比如現在神末峰上的人、貓與蟬,再不會因爲看到他的臉便大驚小怪、失魂落魄、走火入魔。

白早微笑說道:“可是你帶給世間的驚奇還是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你怎麼就能……成了掌門了呢?”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確實是在笑,那是真心替井九感到驕傲與高興,但笑的最深處,卻有一抹極清楚的遺憾,甚至可以說是難過。

如果還是以前那種情形,就算井九是青山重點培養的天才弟子,總還是會有可能,可井九做了青山掌門,便再無可能。

因爲她會是下一代的中州掌門。

白早起身準備離開,在這之前說了一句話。

“我知道童顏師兄應該是在青山,麻煩你了。”

中州派怎麼可能放過童顏,這幾年裡不知道花了多少精力在尋他,卻是遍尋不着。

她與童顏情同兄妹,知道他當時的想法,自然猜到他最有可能去哪裡。

井九說道:“他不在青山。”

白早知道他沒有必要騙自己,有些意外,心想那師兄去了哪裡?

井九忽然說道:“在某些關鍵的時刻,你自己要小心。”

白早沉默了會兒,說道:“能清楚些嗎?”

井九說道:“不能,因爲我還沒有算清楚。”

若有所明,但不明所以。

白早明白他的意思,就此離開。

井九拿起那片金黃色的樹葉,舉到眼前看了看。

世間無法找到兩片相同的葉子,無論是葉柄的形狀還是葉脈的走向。

而且他從來沒有想過,要珍藏哪片葉子。

生於柳梢頭,落於黃昏後。

葉子,是葉子自己。

落葉堆裡,阿大靜靜地看着他。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井九放開了那片樹葉。

金黃色的樹葉沒有碎,悠悠地飄到塔前,落在落葉堆上,剛好蓋住了阿大的眼睛。

……

……

井九沒有撒謊,童顏確實不在青山。

他在冥界。

這裡的空氣裡飄着淡淡的燒枯葉的味道,那應該來自冥河。

冥河看着像是岩漿形成的地底河流,卻並非完全一樣,他曾經親眼看過,有鋪滿了鮮花的屍船在上面行走。

這個世界只有黑白以及火三種顏色,無論是山川還是原野都是如此,看着極其枯燥單調。

暗沉的天空裡有火河在流轉,彷彿隨時會落下,給人一種恐怖而壓抑的感覺。

對人族來說,沒有陽光的地底是最貧瘠的世界,對人族修行者來說,沒有天地靈氣的此間是無法忍受的地獄。

如果在這裡停留時間過長,再強大的修行者也會真元流散而死。

童顏不知道自己要在冥界多久,臉色有些蒼白。

黑白的天空裡忽然出現一抹極其醒目的亮藍色與幾道黑影。

那是冥師與他的弟子們。

童顏注意到那些弟子裡有一個很小的孩子。

冥界民衆都很矮小,或者說袖珍,那個孩子則要更小,生着柔順的黑髮,眉眼秀氣,額前的劉海彷彿一片葉子,分不清楚男女,看着就像是個好看的傀儡。

冥師對那個小孩子的態度卻很恭敬,說道:“殿下,這便是上界來的使者。”

那個小孩子掀開劉海,看着童顏一眼,眼裡滿是好奇,說道:“使者辛苦了。”

說完這句話,那個小孩子便被冥師的弟子們帶回地面,彷彿只是專門來與童顏見上一面。

童顏猜到了那個小孩子的身份,只有沉默不語。

冥師說道:“這便是下一任的冥皇,你覺得井九……掌門真人可會喜歡這個孩子?”

童顏沉默了會兒,說道:“把頭髮剪短,他可能更喜歡些。”

冥師微笑說道:“雖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感覺很有道理。”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冥界天空的那邊忽然變得明亮起來,照出一條若隱若現、並不穩定的通道。

在那條通道里,一道帶着極強威壓的身影正在高速上行,看着就像一道閃電。

那裡已經在深淵的上方,通往朝天大陸。

冥師望着那處,說道:“這是十二祭司,心很野,血很正,我處理起來很麻煩。”

童顏說道:“他會死。”

冥師說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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