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鬧的動靜很大。
如今非常時期陳盛自然第一時間就知道了,先是說宋元遇刺,接着又是秦潭公逆賊餘黨,後來才聽到不止是抓秦梅,還有薛青。
薛青與秦潭公勾結,刺殺宋元,還被黑甲衛救走了。
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陳盛匆匆趕到宋宅,宋元還在下令滿城搜捕薛青,以爲他被氣瘋失去了理智,沒想到他說他知道。
“我知道她沒有跟刺客勾結,也知道刺殺我的事與她無關,更沒有跟秦潭公勾結。”宋元接着道,“但她還是應該死。”
“那你真是瘋了。”陳盛道。
宋元擡頭看他,道:“她現在沒有跟刺客勾結,沒有跟秦潭公勾結,以後呢?”
“以後也不會!”陳盛道,“她不在家,夜半出去,是很奇怪,但是最近發生這麼多事,對她來說也是很奇怪的,她晚上出去走走賞雪散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胡思亂想什麼。”
宋元收回視線看向桌上的燭光,道:“我在想秦潭公。”
秦潭公?陳盛皺眉。
“秦潭公最初的時候也沒有想謀逆造反。”宋元道。
陳盛明白了他的意思:“你真是瘋了,能這樣想嗎?薛青她....”
宋元打斷他,道:“她很厲害。”
她的確很厲害,陳盛默然。
“她現在很厲害。”宋元接着道,神情沉沉。
她當然不是現在才變得厲害,而是現在大家纔將視線落在她身上,發現按照安排走到現在的女孩子竟然做了很多事,不在安排中的事。
她遭遇了很多追殺,這是意料中的,但她殺了很多追殺她的人是意料之外。
她讀書科舉,這是安排中的,但她一路寫詩做詞君子試考到了金鑾殿,成了天下讀書人中的狀元是安排之外。
“如今已經說明了她的女子身份,回到了家宅之中。”
但她並沒有就此湮滅,消失在衆人視線裡。
“秦潭公稱讚她厲害,百官們也沒有因爲她的女子身份而對她有任何質疑,反而更加以爲贊。”
陳盛坐下來,撫了撫膝頭,道:“她真材實學,當得起大家的贊,這是人之常情,至於秦潭公的稱讚不一定是因爲她厲害。”更多的是居心不良,比如讓人生芥蒂,他看向宋元,“比如是給宋大人你聽。”
宋元道:“我明白相爺你的意思。”神情平靜的看着桌上殘喘的燭火,“她的身份很特殊,一直以來都是以帝姬自居,除了我們幾個,別人也都把她當做帝姬相待,現在真相大白,她會不會甘心,我們會不會放心,這都是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陳盛輕嘆一聲,道:“以我對她瞭解,這個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會不會放心,而不是她會不會甘心,她是一個很懂事的孩子。”
宋元笑了,道:“懂事?爲了一個鄰家小女殺了宗周,爲了一個青霞先生鬧上了金鑾殿這樣的懂事嗎?”
陳盛默然一刻,道:“這的確是一種懂事,知恩圖報。”
宋元收了笑,神情恢復漠然,道:“不,她懂的事只是她自己的事。”是她要做的事,而不是別人認爲的該做的事,“我們要的不是懂事,而是順從。”看向陳盛,“相爺,你覺得她是個會順從的人嗎?”
她....當然不是,陳盛撫着膝頭,道:“宋大人,當時她是帝姬,有家仇有國恨還有對臣子們的責任,也正因是個不順從的人,所以身體力行,身先士卒,對奸黨不退不避不懼。”看向宋元,“現在,給她時間讓她適應一下,不要逼她。”
宋元面無表情。
陳盛道:“看在宋夫人的面子上。”
宋夫人三字一提,宋元面色頓變,痛苦,哀傷,悲憤,複雜交織,原本端坐的身形也佝僂,手緊緊抓着膝頭,青筋暴漲,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支撐沒有倒下。
“當初送她走本是要死的,現在她還活着,平安無事的回來了,宋大人,這應該是高興的事。”陳盛看着宋元,輕聲道,“她是你的女兒啊。”
宋元雙手扶膝彎身垂首沒有說話,身子微微的顫抖。
陳盛道:“宋大人,她要適應,你也要適應,不要把她看成薛青了,她是你的女兒,她回來了,以前的事都過去了,重新開始吧。”說罷起身拍了拍宋元的肩頭,“秦梅竟然還在京城,那是一定要抓的,我去看看,宋大人一夜辛苦,休息一下,準備上朝吧。”
陳盛的腳步遠去,室內恢復了安靜,桌上殘喘的燭火跳躍幾下熄滅。
宋元依舊手撐着膝頭佝僂着肩垂着頭坐在椅子上,晨光將他蒙上一層灰色,恍若干枯的老樹。
不知道過了多久,吱吱呀呀,老樹慢慢的擡起頭,臉上的淚如同溝壑遍佈。
“不,以前的事過不去。”他聲音啞澀,“過不去....”
只有她死了,就像十年前將她遞給皇后娘娘那一刻,就像大火燃燒的那一刻,一切都終結在那一刻,乾乾淨淨的結束了,以前纔過去了。
......
......
日光漸亮,御街上官員們涌涌,昨夜的兵動並沒有影響今日的朝會,百官們臉上也沒有忐忑不安,捉逆賊嘛,有刺客嘛,經歷過秦潭公這種級別的逆賊被抓,還有什麼事能讓他們受驚。
“是秦梅。”
“竟然還沒有離開京城?”
“倒真是孝順啊。”
“所以是去刺殺宋大人了啊。”
“真是少年無畏。”
“不知道宋大人可有受傷?”
“這個,一會兒就知道了。”
大家輕鬆又隨意的談論着,不時的向街口看去,閭閻來了,王烈陽來了,陳盛和宋元還沒有出現.....
現在通過誰來的早誰來的晚也能看出誰得勢。
王烈陽和閭閻有些無所事事了,閭閻一張黑臉看不出什麼變化,王烈陽雖然身形依舊,但總覺得一瞬間老了很多,打招呼的官員也不如以前多,王烈陽從人羣中穿過,站到前方,晨光照耀下看上去有些蕭瑟。
這件事結束後,王烈陽差不多也該告老休養了吧,在朝裡當個天聾地啞的宰相可沒有什麼意思。
官員們低低的議論,御史們開始維持秩序,不過這邊還沒有安靜,街口又掀起一陣騷動。
似乎有什麼人來了。
是宋元嗎?
官員們停下議論張望,見街口的官員們避讓,晨光裡有人跑來。
是的,跑來。
跌跌撞撞,身上的斗篷飄動,磕磕絆絆,讓腳步忽的一個踉蹌。
街邊的官員們響起一陣低呼。
“小心。”喊聲響起。
但來人並沒有摔倒,因爲有人已經跑過去伸手攙扶.....
“薛青。”柳春陽喊道。
他扶住了薛青的胳膊,薛青沒有跌倒在地上,跌進了他的懷裡。
“春陽啊。”薛青擡起頭,似乎纔看清他是誰。
柳春陽看着懷裡的少....女。
距離上一次見過去了幾天,卻好似一輩子沒見了,而且上一次的時候雖然表明了女子身份,但還是男子裝扮,現在懷裡的薛青已經是一個扎着辮子攢着珠花,穿着衣裙的女孩子。
他還是第一次見穿衣服的女薛青.....
他的意思是,雖然早知道薛青是女的,但那時候薛青沒穿衣服...
也不是這個意思!
“你怎麼樣?”張蓮塘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柳春陽一個激靈,對啊,她怎麼樣,急急的看薛青,哪裡還管她穿什麼衣服,她不會又受傷了吧?
其實我是問你怎麼樣,張蓮塘看着柳春陽漲紅的臉,將話咽回去,也看向薛青。
薛青已經站起來,道:“我找陳相爺。”
說完這句話,就向前看去也推開了柳春陽。
四周的官員們也都聽到了。
“...宋大人他...”薛青接着說道。
是宋元出事了嗎?不行了嗎?畢竟這個薛青是宋元的女兒,頓時更多的官員們向這邊涌來。
薛青卻沒有再接着說話,神情慌張不安急切的張望。
“陳相爺。”她只說道。
“陳相爺還沒來。”有官員忍不住答話道。
“那個...你不要急。”也有官員安撫道。
換上女裝的薛狀元啊,就是個小姑娘,尤其是這一身素白,更加顯得瘦小嬌怯可憐。
“薛青。”
陳盛的聲音從外邊傳來,同時有馬蹄聲響。
官員們紛紛讓開,看着陳盛騎馬而來。
“薛青,我正要找你,你且聽我說......”他在馬上說道,一面要下馬。
薛青已經撲過來。
“陳相爺,救我。”她喊聲,聲音顫顫澀澀,響徹了御街,“宋大人要殺我。”
官員涌涌的御街上頓時鴉雀無聲。
宋大人,要殺,薛青?
......
......